较之世家, 陆家并不是怎样的大家族。
陆霄逸家是佃户、贫农,他过早地脱离家庭,富贵后, 他帮助家族里的兄弟姊妹,却也与他们保持一定的距离。
对于陆诏年来说,姨母一家就是她最亲近,也几乎唯一亲近的亲戚。
姨母与麦修结婚没多久,有了身孕。
母亲带陆诏年到南岸去探望姨母, 陆诏年第一次近距离观察怀孕的女人。
她臃肿, 疲惫,眼里有几分机警,但当她抚摸隆起的肚皮,她变得柔和。
好似她已然是一位母亲。
陆诏年对怀孕的变化感到好奇。
姨母说:你现在还小, 过几年定了亲, 也会像我这样。
陆诏年眨了眨眼睛, 说:你和姨父不是定亲的呀, 你们是……自由恋爱。
姨母逗趣儿:自由恋爱也好啊,那你有没有喜欢的男孩子呀?陆诏年说:小年喜欢哥哥。
那可不叫喜欢。
姨母掩笑。
两位女人觉得陆诏年过分懵懂了, 和她同龄的孩子早就知道结婚生子是怎么一回事了。
不过这也好。
过去老人说,女子无才是德, 小年心性单纯,以后婆家也会喜欢的。
婆家喜欢的, 是媳妇背后的娘家。
姨母笑。
不同往日了, 我的女儿,该轮到我们挑婆家了。
母亲和姨母谈论着这些, 陆诏年有点闷。
喜欢小哥哥不叫喜欢?那什么才叫喜欢......陆诏年想不明白。
*姨母的孩子出世了, 陆诏年的大嫂还未有身孕。
夫人略略觉得这是由于陆家发家不甚光彩的缘故, 为了延续香火,夫人往寺庙供了佛像。
这件事花了许多力气,佛像送进寺庙时,轰动一整条街。
一个赤脚和尚路过,叹了又叹。
夫人心里惦记,后来找人把那赤脚和尚找来,问他为何叹气。
和尚不语,问夫人要了碗粥,喝了,要了件衣裳,穿着走了。
夫人明白过来,开粥布善。
陆老爷过去反教案,就是反对无端施舍穷人的行为。
他认为这么做会引来一群懒汉,炮制更多的懒汉。
陆老爷反对夫人的做法,两人起了争执。
冯清如出了个主意,让陆公馆取一笔钱资助孩子上学。
俗话说,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
助人读书,那可是功德一件。
陆老爷和夫人打算以商行的名义建一所学校,经过许多人的撮合,他们最后决定给几间学校捐款,让学校选择受资助的孩子。
新春过后,孩子们回到学校。
陆诏年没有看见陈意映来上课,同学们说,陈意映爹死了,家里供不起她读书了。
那天放学,陆闻恺来接她,她说起这件事,颇为苦恼地问:小哥哥,你说是读书好,还是嫁人好?陆闻恺没有回答。
陆诏年想,她的小哥哥竟也有答不出的问题。
礼拜六放假,陆闻恺在码头附近碰到陈意映。
她在茶铺里给人擦鞋。
又过了一个礼拜,陆闻恺上码头去买陆诏年爱吃的麻花,见到陈意映还在茶铺里给人擦鞋。
这些茶客多是脚夫、挑水工,他们受了苦,便把不满发泄到更无力反抗的人身上。
陈意映被客人一脚踹到了街上。
天冷,陈意映衣服单薄,身体硌在石板路上,仿佛撞在冰块上。
陈意映哆嗦着爬起来,就看到不远处的陆闻恺。
他静默望着她,似乎不打算施以援手。
陈意映捡起地上的鞋刷子与鞋油膏,转身看到陆闻恺站在了她身边。
陈意映绕过他,往坡下走去。
陆闻恺两步跟上了,突兀地说:我有办法让你上学。
陈意映顿了顿,为什么?你是小年在学校的朋友。
我们不是朋友。
陈意映抬眼,你有什么居心?陆闻恺静静看了陈意映片刻,笑了,你有什么可图的?学期过去一半,陈意映回到了学校。
陆诏年和陆闻恺惊讶地说起,陆闻恺只是听着。
他答应了陈意映,保守秘密。
在学校,陆诏年和陈意映有时仍然争吵,不过她隐隐感觉到,陈意映对她比原来好了。
比方说,讲题的语气慢些了,会把笔记本借给她,还有她的钢笔墨水,陈意映以前不屑于用,如今也会问她借了。
陆诏年和又绿说起学校的见闻,又绿谨慎地指出,陈意映许是对她有所图。
图什么?她想找机会让我把钢笔送她吗?陆诏年天真的言语让又绿发笑:许是吧。
陆诏年想不出来,当面问陈意映,到底怎么了。
陈意映没有理会她。
后来陆诏年听到别人说,陈意映少女怀春,抄情诗,不知道要给谁。
陆诏年又忍不住好奇:喜欢是什么感觉?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呃,陆诏年思索了一下这是什么意思,见了怎能不喜欢——这不是废话嘛!我是问,怎么喜欢的?喜欢一个人又不是戏文,哪有那么多为什么。
*陆诏年早上醒来,还以为自己做了一个梦,看到窗户敞开着,陆诏年伸手朝枕头底下探,果真摸到一枚徽章——昨夜不是梦。
空战过后,小哥哥来找过她。
他们没说几句话他就要走,她舍不得。
他忽然将别在口袋上方的徽章摘了下来,放到她手心。
雄鹰双翅,嘉禾梅花,是他们空军的象征。
陆诏年握着这枚徽章起床,往天空望去。
重庆笼罩在浓雾里。
开春后,陆公馆陆续来了些客人,多是实业家与技术人员。
陆诏年听到客人谈话,才知道这些年大哥一直在帮助下江的实业工厂撤离迁移。
去年武汉沦陷,汉口、宜昌机场也成了日本海军航空队的前进基。
人们竭尽所能运出设备,许多拖家带口的工人在船行中遭遇轰炸而罹难,还有的永远留在了武汉。
来到重庆,重建工作也非易事。
工厂缺原料,缺设备,陆闻恺忙着调动资源,从英美进口器械。
陆家每个人都在以自己的方式挽救家国,陆诏年想起陈意映的话,难免有些愁绪。
这日中午,陆闻泽在家中设宴,招待施芥生等一众有才学的朋友。
他们与陆诏年相处片刻,立即就喜欢上了这个女孩子。
施芥生玩笑道:看来要邀请幺小姐和我们一起去北碚了。
原来陆闻泽设宴,是为设立于北碚的研究院笼络人才。
陆诏年道:北碚在哪?‘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你可知道?这巴山啊,据说就是北碚的缙云山。
缙云山在嘉陵江温塘峡畔,古名巴山,与四川的青城山、峨眉山是蜀中三大古刹名山,山间云雾缭绕,如梦似幻。
陆诏年曾与母亲去缙云寺参拜,记忆中那是个坐船才能抵达的偏远之地。
缙云山?那好远啊。
陆诏年道。
也不算太远,出了浮图关,过沙磁区就到了。
施芥生道。
你可要去?你可要同我一起去?陆诏年顿了顿,认真地说:我哪儿行,我什么也不会。
在座的人笑起来。
幺小姐何须自谦,有你在,我多快乐。
女士轻呵出烟雾,透过烟雾注视陆诏年。
惹人发笑也是本领?陆诏年不解。
使人快乐当然是一种本领。
说话的席上唯一的女客人,乃晚清重臣后裔,身出名门,更是首屈一指的化工科学家。
陆诏年道:我想还是现代科学更派得上用场。
女士轻笑:那么我们的快乐小姐也研究科学就好啦。
我?陆诏年眸眼亮了,我也可以?做学问,什么时候都不会晚。
施芥生道。
饭后他们在偏厅歇息,陆诏年叫来又绿唱曲儿,她弹琴。
冯清如给他们张罗乳酪甜点、英国红茶,令人大呼乐不思蜀。
女士喜欢运动,见陆公园有一片开阔的草坪,提议一起打网球。
哪来球拍?冯清如笑道:别说,家里还真有几幅网球拍。
当年政府办全国运动会,倡导健□□活,我们呀,也买来做了做样子……陆诏年换了身裤装,同他们一起打网球。
施芥生让陆诏年和他一队,却不想他打网球不在行,倒还要陆诏年ᴶˢᴳᴮᴮ这个半吊子指导他。
最后两人惨败,倒在草坪上气喘吁吁,还不忘责备对方。
明明看到球越网线了,你在我前面……小姐,小姐!又绿欣喜地跑过来。
陆诏年没听清楚她说什么,转头看见站在门廊下的男人。
男人淡漠地瞥了他们一眼,上了二楼。
陆诏年立即撑地站起来,把网球拍塞给施芥生:中场休息,我歇一会儿!陆诏年蹬蹬跑上楼,见陆闻恺的房门开着一道缝,反而不习惯。
她敲了敲门,缓缓推开。
房间里没有人,水流从浴室传来。
陆诏年虚掩上门,就站在门边等。
陆闻恺似乎听到了动静,出来的时候看到陆诏年,一点也不惊讶。
他洗了头发,没擦干,水珠滴到白衬衣上。
作甚?陆诏年抿唇,笑意禁不住溢出来:因为击落日机有功,所以回来休假吗?陆闻恺嗤笑一声,也没否认。
陆诏年便欣然邀请:和我一起打网球吧!芥生害得我拿了零分,如果小哥哥来,我一定可以赢的。
陆闻恺挑眉,芥生?嗯!你没看到吗?施芥生,还有别的学者,他们都要去中央研究所了。
在北碚吧。
对,小哥哥怎么知道?……小哥哥什么都知道!陆诏年上前挽陆闻恺手臂,就和我一起打网球嘛,就一会儿。
我们许久没一起玩儿了。
陆闻恺微微蹙眉,拂开了陆诏年的手。
陆诏年以为惹他不高兴了,有点沮丧:好吧,你不愿意就算啦……出去走走吧。
陆闻恺道。
陆诏年展颜道:好呀!陆闻恺从衣柜里拿出呢大衣,让陆诏年也穿厚实点,陆诏年偏把他的衣服抢了去:我要穿你的。
太大了。
你懂什么,画报上女明星都穿这种大衣呢。
他们穿起外套下楼,遇到冯清如上楼来。
冯清如刚接了陆闻泽的电话,梁山空军办公室那边说,陆闻恺昨日袭敌,手臂中弹受伤,在医院包扎过后,连夜赶回梁山。
伤势虽轻,但不适宜训练,大队长勒令他回家休养两日。
冯清如见他们打算出门,有些惊讶:你不好生休养着怎么行?小事。
陆闻恺道。
陆诏年道:什么休养?小哥哥受伤了?让我看看!都说了没事。
陆闻恺朝冯清如颔首,我们就出去玩会儿。
冯清如将信将疑道:那不要玩太久,晚上我请董医生过来给你看看。
有劳大嫂。
街上熙熙攘攘,陆诏年步子慢,走在陆闻恺身侧。
好几次,陆诏年想握住陆闻恺的手,最终只是捏住了旗袍侧边的盘扣。
就在这时,陆闻恺忽然转过身来。
她慌张抬眸,见他把手放到她脑袋上方。
下雨了。
陆闻恺挡着雨,垂眸看陆诏年。
片刻后,陆诏年才感觉到细微的雨,雨飘到她脸上,落在他肩上。
她踮起脚,伸出双手为他挡雨。
这举动惹得陆闻恺失笑,他拉起她胳膊躲雨。
巷口有一间茶馆,说书先生讲老话本,讲得绘声绘色,茶客满堂,还有不愿付茶钱的,就围在门外,堂里的客人乐得他们遮挡寒风。
雾雨朦胧,听战国的人摩肩接踵,谁也没注意旁边屋檐下躲雨的人。
作者有话说:过去四川人把站在茶馆外边听说书的人叫听战国(站国)。
川渝人有种冷幽默,抗战期间发明了不少言子,后面会展现X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