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傍晚才回到陆公馆, 雨下大了,他们没买到伞,拿外套挡雨, 身上湿透了。
冯清如一向好脾气,见状也不免轻声责备。
她让又绿却红都去伺候他们梳洗,亲自到厨房煮姜汤。
少顷,他们收拾妥当,下楼来。
陆诏年小声问:你的伤, 要不要紧?董医生方才看了, 无碍。
陆闻恺道。
陆诏年点了点头,又道:大衣拿去干洗店再还你。
你放我柜子就好啦。
那我先收着。
陆诏年咕哝。
冯清如留董医生吃晚饭,董医生说太太在家里等呢,冯清如便让勇娃子开车送医生回住所。
陆诏年在饭厅落座, 没看见夫人, 问:母亲身体不大舒服吗?冯清如从门厅边走来, 道:许是前日出门, 累着了。
好好的,去罗汉寺上什么香。
陆霄逸道。
陆诏年微微蹙眉, 道:母亲也是担心……陆霄逸不悦地看过来,陆诏年便不再说话了。
吃过饭, 陆诏年缠着陆闻恺要他弹琴,陆闻恺说他生疏了, 陆诏年不信, 拽着他的手,非往琴键上按。
二人玩闹着, 楼上忽然传来夫人的声音:陆诏年。
声音不大, 陆诏年却一下抬头看去, 好似从美梦中猛然惊醒。
上来,我有话和你说。
陆闻恺默默注视着陆诏年走上楼。
陆诏年跟夫人走进房间,听到夫人轻声说关门,依言合拢房门。
见夫人要躺下来,陆诏年乖巧地扶夫人躺在床上,掖了掖被角。
母亲,你不舒服吗?夫人摆了下手,不让陆诏年说这些废话。
沉默片刻,夫人道:你跟你父亲说说,这两天找个时间,我们一家人影张相吧。
陆诏年踌躇道:母亲,你是担心……我只是说如果,长期病着,以后影像也不好看了。
陆诏年细究这句话,心跳加快了:母亲……夫人握住陆诏年的手,柔声道:我的身体我自己知道。
*这日下午,麦修请来有名的摄影师朋友到陆公馆给一大家子拍照。
按照夫人的想法,一家人站在陆公馆前院,拍了张全家福。
陆诏年觉得机会难得,想和陆闻恺拍一张合照,可又不敢透漏心思,便向摄影师提议,多拍几张。
摄影师随身带着台小巧的德产相机,正是为捕捉生活场景而准备的,他同陆家的人沟通过后,得到了四处拍摄的许可。
人们散去,各做各的事情。
陆诏年悄悄叫摄影师跟她到偏厅,拍她弹琴的样子。
陆闻恺站在窗边看着她,摄影师拍下了这张合影。
陆诏年一定要尽快看到,摄影师应允,今晚就去暗房冲洗。
那么我明早来拿?摄影师无奈,只好把寓所的地址写给了陆诏年。
陆诏年拿着便笺从偏厅走出来,撞上了姨母。
姨母若有所思地瞧了陆诏年一眼,晓得你母亲这几日身子不大好吧?陆诏年讷讷地应:知道。
别老想着玩儿,好好照顾你母亲。
是。
*翌日一早,陆闻恺离开了,陆诏年都没来得及送他。
后来得知,夫人不许他待在家里,他不得不提前回基地。
才三天。
陆诏年失落不已。
大不了我陪小姐去梁山。
又绿道。
哎,又绿,你说母亲这病,到底是怎么回事?母亲以前咳嗽,现在不咳嗽了,可还是好不利索。
这肝脾的病,得养。
忽然听见花瓶摔落的声音,陆诏年让又绿出去看看是谁手脚粗笨,把东西打碎了。
又绿去瞟了一眼,哎呀道:老爷和夫人吵起来了!陆诏年忙起身,快步来到夫人房门前。
你滚!夫人一手捂心口,一手指着陆霄逸。
我说什么你都不听,如今才会变成这样。
陆霄逸叹息,拂袖离开,连陆诏年也不看一眼。
父母平常不吵架,一吵就大吵,谁要敢劝,就成了活靶子。
陆诏年深知父母脾气,也不敢再进屋劝慰母亲。
正要转身,却听到母亲唤:小年。
陆诏年进了屋,看见床榻旁散落瓷器碎片,而夫人侧躺着,脸色煞白。
陆诏年心急,几乎扑到床榻边。
她正要喊母亲,夫人一下握住了她的手。
夫人像是使出了全部力气,捏得陆诏年手生疼。
你父亲总想让你快些嫁了,但我想给你找个好人家……现在怕是难了。
母亲,我不想嫁人。
我知道,我都知道,你父亲已经答应我了,会让你自己做主婚事。
真的?陆诏年惊诧,却没有丝毫喜悦。
母亲握她手的力气正在慢慢减弱。
但是你要答应我,不能做毁家门的事情……陆诏年感觉到什么,缓缓问:是什么?你不许再和闻恺有半分瓜葛。
可他毕竟是我哥哥!他只能是你哥哥。
母亲松开了陆诏年的手,陆诏年害怕地用双手反握住。
小年,答应我。
陆诏年定了定心神,可眼泪仍落了下来,她一字一句道:我陆诏年,从今往后只当陆闻恺兄长,如若作出有辱家门之事,我必天打雷劈……还有……母亲气若游丝。
陆诏年低头哭泣,额头枕着手,泪水落在了母亲手里。
可这一点没能打动母亲,陆诏年只得接着道:我陆家子子孙孙必天打雷劈,堕无间地狱,再无来生。
小年,小年,我累了,我要睡了……夫人猛ᴶˢᴳᴮᴮ然咳嗽起来,溢出血沫。
陆诏年朝门外大喊:来人!来人!夫人——喊声戛然而止,陆诏年回头,看见夫人长病斑的手垂落了下去。
陆诏年捂住嘴巴,颤抖着,不能自已。
*人们说,陆夫人病了这么些年,先前是回光返照。
他们好像对夫人的长辞早有预料,唯独陆诏年感到突然。
日日夜夜,跪在母亲灵堂前,陆诏年想起了许多小时候的事情。
每每回忆里出现了陆闻恺的声音,所发毒誓就在耳畔响起。
*十四岁的陆诏年,还没探索清楚喜欢是怎样一回事,心里就有了秘密——她喜欢小哥哥只属于她一个人。
三月春,草长莺飞,绿意盎然。
礼拜五,陆闻恺要和一起考大学的同学复习功课,不能接陆诏年回家,提早委托了勇娃子。
陆诏年和勇娃子走在路上,忽然道:我想去找小哥哥……小姐,我答应了夫人,一定要在天黑之前把你送回家。
勇娃子道。
你跟我去看看嘛,他肯定在学校旁边那间书店。
那我们过去看一趟,不管二少爷在不在,你都得跟我回家了。
嗯!书店装了玻璃窗,里面设有茶座。
陆诏年来到书店,一下就看到了坐在窗边写功课的陆闻恺,可他旁边还有个女孩子。
不知道他们说着什么,陆闻恺忽然抬头对女孩笑了。
女孩捧起双颊,露出甜蜜的笑容。
陆诏年皱着眉头,敲玻璃窗。
陆闻恺看见她,有点惊讶,但立马起身,走出来。
怎么来了?陆闻恺低头看着陆诏年。
我……陆诏年不知说什么好,余光偷瞄窗玻璃里的女孩。
你一定和他们一起学习?不能回家?陆闻恺无奈地笑了下:哥哥不守着你写功课,你就不写了?可是,就是……不习惯嘛。
小年,今天这个讨论会对我们来说很重要,我们都想考大学——可是还有一两年啊。
要从现在开始准备。
陆闻恺想了想说,你先写功课,我回来检查。
我答应你,很快就回家。
你保证喔?我保证。
陆闻恺比出拉钩的手势。
陆诏年却是哼了一声,头也不回地走了。
勇娃子忙向陆闻恺颔首,追上陆诏年。
夜深了,陆诏年还没写完功课。
她一会儿吃糕点,一会儿摸摸洋娃娃,一贯纵容她的又绿也急了,催促她不要专心致志,一鼓作气把题目给写了。
那不然你写啊?陆诏年说得理所当然。
又绿无言,如果我会写,当然早就帮小姐写了……做不到的事,别说。
又绿彻底语塞,默默到角落候着。
看着桌台上的玻璃钟,时针又走了一刻钟,陆诏年闷闷不乐道:小哥哥怎么还不回来?外边的店都该打烊了吧。
那不然,又绿去看看好了?你快去!又绿刚溜出陆公馆,就在小巷里看见陆闻恺了。
陆闻恺回到公馆,向在客厅看报纸的父亲禀告,他见天黑,先送了女同学回家,所以晚了些。
陆诏年在楼上听到,瞪大了眼睛。
陆闻恺往小洋楼走去,陆诏年几步并作一步,追上前拽住他。
说话不算话!陆闻恺看见她气呼呼的模样,笑了:我想回房喝口水也不行?不行!陆诏年认真道,你口渴,叫又绿就好了。
我不叫又绿,叫你,你给不给我端水?我……我给你端!我还给你捶背,好不好?陆闻恺笑出声来,没办法,只得先到书房。
可他一看见陆诏年鬼画符似的作业本,脸就沉了下来。
陆诏年双手交握,颇委屈地道:有的人只顾自己学习,就不顾小年了。
陆闻恺转身,瞧着她:你再说一遍。
陆诏年瘪嘴,不语。
陆闻恺叹气,晃手指示意陆诏年坐下来。
陆诏年坐到椅子上,拿起笔,咕哝道:你看着我写。
我不止看着你,我也给你端水捶背好吧。
那倒不用了……真是我的祖宗。
说着,陆闻恺俯身,双手撑书桌,几乎将陆诏年圈在怀里。
陆诏年只觉心跳漏了一拍:小哥……?这里,错了。
陆闻恺指着一道数学题目,从陆诏年手里拿起钢笔,在草稿纸上演示起来,假设你有三个苹果,要分给四个人,我们可以这样计算……脸颊若有似无地相贴,被他身上的皂角气味包围,陆诏年轻声说:如果我有三个苹果,都会给小哥哥。
陆诏年。
陆闻恺沉声道。
陆诏年立马改口:对不起,我认真听……油灯昏黄的光映在他们身上,窗外茂盛的银杏树遮蔽了月光。
入睡之际,陆诏年想起方才的触碰,他握住她的手,他的长睫毛,还有讲到口渴的嘴唇……忽然间,一幅场景跳到眼前来。
奸夫□□被钉在木板上顺江而留,血淌过他们几近□□的身躯,染红江水。
陆诏年打了个激灵,蒙起被子,紧紧闭上眼睛。
陆诏年的心事向来不过夜,睡一觉就好了,可过了一个礼拜,陆诏年又想起了这回事。
这天陆闻恺放学晚了,晚霞都要说再见的时候,陆诏年才在校门口看到他。
许是心急,陆闻恺牵起陆诏年的手,大步往家的方向走。
以往没什么奇怪的,可这回,小哥哥牵她的手,却让她心悸而胆怯。
人们说男女授受不亲,男人和女人之间,是有界限的。
她现在来月事,就表示已经是女人了。
陆诏年心里烦闷,好几个晚上为此辗转反侧。
礼拜天,陆闻恺在书房守着陆诏年写颜真卿的楷书碑帖,有些困乏,便靠着窗户假寐。
陆诏年蘸墨的时候,不经意瞧见,以为他睡着了。
她不由自主端详他,他清俊的眉目,他握书卷的手指。
她渐渐走进他,好似将身体当做放大镜那样倾身,抬起手,抚过他额头、眉心、鼻梁,然后是唇峰。
陆闻恺忽然睁开了眼睛,陆诏年吓了一跳,可已来不及逃,他箍住她手腕。
你想做什么?他乌黑的眼眸让人猜不透。
陆诏年嗫嚅片刻,大嚷:你放开我!陆闻恺松了手,陆诏年转过身去,心怦怦跳。
你帮我看看,我的字。
陆诏年不自然地说。
陆闻恺起身,同她一起来到书案前。
陆诏年以为陆闻恺会手把手教她运笔,可这次他没这么做,只是写了两遍给她看。
陆诏年不清楚这个礼拜天下午,她的举动意味着什么,却略略感觉到,此后陆闻恺有意与她保持距离了。
*梦境缠绕陆诏年,陆诏年醒来出了一身汗。
自夫人过世后,陆诏年梦魇的毛病一再发作,又绿时常在屋里守一夜。
看到陆诏年直棱棱坐起身,又绿赶紧打来热水,给她擦洗。
虽然开春了,可天气仍寒浸浸的,一热一冷容易患风寒。
又绿哄陆诏年在被褥里捂着,陆诏年不听,赤着脚就走到窗边。
我梦到小哥哥出事了……又绿给陆诏年披上外套:不会的。
陆诏年抱紧双臂,好像和大衣的主人拥抱着。
好半晌,陆诏年道:母亲就那么……连服丧也不准许小哥来。
又绿叹息道:当年老爷执意纳妾,姨太太带个男孩回来,夫人自然就什么都明白了,何况后来二少爷入了祠堂。
母亲的愿望,不过是一世一双人罢了,父亲连这一点也做不到。
老爷也曾年少啊。
又绿只能回应这一句,多的不便议论了。
*犹惊雷,日军的炸弹不断袭向梁山。
日军轰炸队飞往梁山县城上空,苏联志愿队与第四大队趁日军飞机俯冲预备投弹时,自高空俯入日军机群射击,击落三架日机,坠毁鄂西。
日军被激怒了,集体反抗,迫使大队只得升空。
就在这时,日机朝着梁山县城猛烈轰炸,炸死军民两百余人,炸伤近三百人,轰炸破坏的房屋达三千间。
梁山三二九惨案登报,引起社会一片哗然。
群情激奋,到处都能听到反对日军暴行的呼喊。
梁山每遭轰炸,司令部都会调集村民抢修机场,此番从邻县征调了四五千人,另外派往城里的医护人员。
陆诏年忍耐着,最后还是同志愿团一起前往梁山。
梁山日落似乎比城里晚些,陆诏年看了一路晚霞,来到梁山,天还有些亮。
炸弹燃烧过后的浓烟滚滚生起,一望无际的田野尽头悬着一轮落日。
红,浸染一切,吞没一切。
陆诏年下了车,看到一片忙碌的惨状,无言凝噎。
为什么?为什么她的人生这么多的无解题……别愣着呀!陈意映喊道。
陆诏年猛地回神,转身跟着志愿团的同学把物资搬下皮卡车。
忙活过了,陆诏年坐在机场旁的田埂上歇息。
小年。
她还没想好要不要去找他,他就来了。
陆诏年起身,拍了拍裤ᴶˢᴳᴮᴮ装上尘土,才抬眼看陆闻恺。
只一眼,陆诏年就忍不住拥入他怀里。
可她来这里,不就是为了找他么……就只是兄妹,这也是可以的吧。
察觉到陆诏年的不安,陆闻恺轻拍她的背。
他很快松开她,用轻快的语气说:你不能每次……我知道,陆诏年摸了下鼻子,吸气说,这是最后一次。
陆闻恺笑了:今天没让我飞。
本来你受伤了。
都好了。
过了会儿,陆闻恺又道:下次就该我飞了。
你担心,也要忍着。
嗯……陆诏年带哭腔。
小哥哥,我打算继续念书了。
是吗?我,小哥哥,我没有母亲了……陆诏年转过身去。
陆闻恺叹息着,从背后拥住了她。
我不想只做陆家幺小姐,只有多念书,我才知道仅仅靠自己,可以做什么……小年……陆诏年把脸埋到陆闻恺怀里:给我写信吧,我那么贪玩,那么笨,我怕我——你不笨。
陆诏年抬头,泪眼婆娑,可是你都给别人写信。
我可以给你写信,陆闻恺轻轻拭去她眼下的泪,可是我不能像给别人一样给你写信。
为什么?陆诏年攥住陆闻恺衣襟。
因为……你从来不是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