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筒霎时被夺走。
陆霄逸大怒, 甩了陆诏年一巴掌。
滚!陆诏年垂头走出客厅,攥紧手指不让自己哭出来。
她吓坏了……陆诏年听到父亲和电话那边的人说话,想回去解释, 可畏惧父亲。
见麦修走进宅院,似乎有要事同陆霄逸商谈,陆诏年才不得不回了屋。
陆霄逸几句话挂断电话,和麦修一同坐下。
陆诏年躲在门后听。
日机携燃烧-弹,连续两日狂轰滥炸, 殃及大使馆、教堂及洋行, 他们在悬挂各自国旗,用油漆刷在墙上。
麦修建议陆公馆也这样做,无论英国国旗还是德国国旗,他都能找到人为此作担保。
陆霄逸不同意。
我们是重庆城的人, 我们是中国人。
从父亲这番话里, 陆诏年忽然开始懂得父亲的进退与抉择。
*没有人确切知道, 轰炸机什么时候会来, 但日子还要继续过。
该做生意的要做生意,店家照旧开门迎客, 小贩走街窜巷。
甚至嗜打麻将的仍打麻将,香烟烧不止, 麻将牌稀里哗啦,留声机里还在唱靡靡之音。
陆家几乎是最早一批搬迁乡下的人, 大宅院就在山上, 离江岸不远,宅子又通了电。
城中其他人家陆续搬过来, 就都上陆公馆玩儿。
有些是陆闻恺的朋友, 但大多时候都是姨太太招待他们。
晚上, 陆诏年看见青烟往麻将桌上的吊盏盘旋,拿放象牙麻将的手涂染丹蔻,戴珠宝首饰。
有次陆诏年看到了黄钻,指甲壳那么大一枚。
早晨,天蒙蒙亮,陆诏年起来背书。
下楼一看,地上散落果皮瓜壳,推车里放着不知道是宵夜还是早餐的点心,太太姨娘们还在搓麻将。
下午,太阳不那么晒的时候,陆诏年到后山上去读书,以避开家中喧闹。
又绿同她一起,有时捡松针,拿回去垫在蒸笼里蒸包子,有时挖竹笋,有时候干脆赶着大鹅去接山泉水,再回来。
老爷和大少爷更多时候还在在城里住,他们回乡下的时候,家里的牌局散得早些。
冯清如一向顾全家族和睦,不让用人向老爷透露平日的实际情况。
陆诏年更没心思告状,她只想父亲同意,让她搬回城里。
陆霄逸以为她还顾着玩,怒道:日本人的飞机一天到黑都来,不晓得啥子时候,炸弹都落在你头上了,你耍锤子耍!陆诏年瘪嘴:可是……你以为老汉进城是去耍的?这么一大家子人,都要吃饭。
陆诏年没有办法,只好道出实情:南岸太远,我没办法补课了。
补什么课?我想考大学。
你高中都没有读,还考大学?那是我不想读吗?补课的钱哪来的?同学,不要钱。
哪来的?大嫂给的。
陆霄逸让人把大少奶奶请来,陆诏年以为他要训斥她们,等冯清如乖过来了,陆霄逸却问了典当行具体的细节,表示会把那对镯子取回来。
陆霄逸托关系,把陆诏年送进了南开中学寄宿。
南开是南开大学校长南迁后,在重庆创办的私立中学,名流子弟云集,较一般学校学费贵些。
一切比陆诏年想象的顺利得多,原本担心跟不上同学进度,但做了一套入学测试卷子后,她信心倍增。
起码是及格的。
陆诏年来到中学校校舍,注意到的第一样东西,是舍监妈妈手里那本残缺的良友画报。
不知道同学从哪捡来孝敬舍监的。
*陆诏年是《良友画报》的忠实读者,尤爱翻阅的画报那些清晰的影像写真,有一期封面的让她记忆深刻很久——影星蝴蝶穿马术装,和马站在一块儿。
于是陆诏年也想拥有自己的小马驹。
那年暑假,陆夫人艾纫教陆诏年和陆闻恺骑马。
夫人对姨太太所出的庶子不大关心,甚至有所抵触,可架不住陆诏年撒娇央求。
这几年以来,陆诏年已经和这位小哥哥密不可分了。
夫人在院子里教他们,后来嫌施展不开,带他们去马场。
城里都是山,能跑马的平地着实有限,跑马场也挨着山。
陆诏年和陆闻恺觉得,不管是跑马场栅栏以内的方圆也好,还是城中狭窄的梯坎也好,都不足以让他们施展。
有一次,夫人没有来。
他们独自练习。
趁着照看的用人不留神,陆诏年怂恿陆闻恺,一起往城外骑去。
城关牌楼极其狭窄,一般人都要下马,或是下驴,牵着车走。
陆诏年偏不,不听陆闻恺讲什么,让人打开城门,呵斥小骏马,飞奔而去。
就在低矮台阶路段,陆诏年没控制好小骏马步子,经马连跨三级陡峭台阶,猛然从马背上摔下来。
陆诏年痛极了,要哭不哭的时候,瞧见陆闻恺下马来到她身旁。
陆诏年朝他笑了下。
笨蛋。
他蹙眉,将她一把拉起来。
蓦然拥入少年的怀抱,陆诏年怔住了。
尽管不是第一次,却有着与往常不同的感觉。
他身上气味,他的温度,他萦绕她的呼吸。
痛。
陆诏年轻声说。
烈日骄阳,陆诏年满额头汗珠,脸色煞白。
陆闻恺慌了神:你到底有没有事?没有……少女学会了撒谎。
陆闻恺把陆诏年背回了家。
夫人请来医生诊断,陆诏年摔伤了,需要长时间静养。
陆闻恺因此受到责罚。
可每每他来到陆诏年病榻前,并不敢多说只字片语。
强烈的寄人篱下的滋味在陆闻恺心中蔓延开来。
可这究竟是他的错。
他没有看顾好她,她受了伤……陆闻恺心里有种说不出的矛盾感,当愧疚占据了大部分时,他斗胆向夫人提出照顾陆诏年的事情。
夫人应允了。
那是一天的黄昏,余晖将公馆染成金黄色,仿佛所有的回忆都会在这一天浓缩。
陆闻恺来到陆诏年的闺房,来到挂着应季图样的床帐前。
陆诏年像洋娃娃,童话里的精灵公主,黄昏会将她的睫毛变成蝴蝶。
时光会带走她么,许是不能的。
假使岁月会在他身上留下痕迹,也不会改变她分毫。
他当时就是这样想的。
陆闻恺把毛巾拧干,给陆诏年擦汗。
长睫毛颤了颤,陆诏年醒了过来。
小哥哥。
她半天没说话,嗓音喑哑。
我在。
他心底有种迫切回应她的冲动。
是我自己摔的,不怪你。
陆诏年什么时候长大的呢?陆闻恺对此毫无察觉,只看见眼前的女孩褪去了些许执着,额角生了一颗粉痘——西方所说的青春期标志。
陆诏年握住了毛巾,示意陆闻恺将她扶起来。
就在他靠近的瞬间,她亲了亲他脸颊。
陆闻恺不可思议地看着她,她却笑嘻嘻地说:吻面礼,西方人见面礼呀。
沉默片刻,陆闻恺挤出两个字:是吗?……陆诏年又亲了陆闻恺另一边脸颊。
年年……这ᴶˢᴳᴮᴮ不合时宜。
陆闻恺无法说更多。
他还能说什么呢?她只是碰一碰他,他安静的心就彻底乱了。
*没过多久,媒婆上门来说亲了。
夫人觉得,陆诏年才十五岁,还太早了些。
老爷话虽附和,却也说,大儿媳妇过门的时候正是十六七岁。
夫人清楚,老爷已经有想法了,陆诏年的婚事该定下了。
陆诏年瞧见家中异状,追问又绿,搞懂这究竟这是怎样一回事。
她极力反对,反对自是无效。
每个人脸上表情都暗示着,无论她怎么反对,都只是暂时的而已。
陆诏年作为陆家大小姐,必定成婚。
可是小哥哥都还没有定亲?陆闻恺向来心思深,陆诏年和他说话,并未见他有什么反应。
他们以为这件事至少还有些时日才会成真,直到陆诏年不再被允许上学堂。
名门闺秀出嫁前,哪里都不许去。
不爱读书的陆诏年也抱怨:别人家的女孩子,这个年纪都在读书。
陆闻恺在桌上写大字碑帖,一撇一捺,比往日多了些铿锵,还有洒落豪情。
小哥哥……陆闻恺!陆诏年直呼大名,方引得陆闻恺回头看来。
如何?我不要理你了!*节庆家宴,一家人同席。
陆诏年缠着母亲说,不读书便不读书,可她不要嫁人。
夫人听烦了,敷衍地问:为何?小年要永远和小哥哥在一起!陆闻恺惊诧地看向陆诏年。
其余人笑了,夫人亦笑了。
这兄妹,感情可真是好。
旁人都当他们兄妹。
陆诏年也当陆闻恺哥哥,和大哥不一样的小哥哥……那年春节,阴寒极了。
陆老爷借由兄妹感情好,胜似亲兄妹为由,要让陆闻恺进陆家宗祠。
举家哗然。
作者有话说:最近一阵在野外,尽量码字,见谅T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