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斗机加满燃油, 上了天,归期、归处不大有定数。
有时候在璧山,有时候飞过成都, 越过川西直抵青海,有时候在巫山上空盘旋,最后在湖北边界迫降。
战友接二连三离开,被炸毁,坠机, 跳伞后失去踪迹, 陆闻恺仍守着他的2077,一架残破不堪的苏产伊十五。
陆闻恺觉得老天眷顾他,肯让他飞这么久。
*从前云南家里有个糖果罐,父亲每次来, 会给他带一些进口的糖果、巧克力和饼干, 他不吃, 攒起来。
后来攒了许多, 他和母亲就被父亲接回了重庆,一家人终于生活在了一起。
幸福就是这样的东西, 有一点他就恨不得存起来。
后来见到陆诏年,他才知道一个人拥有的幸福竟然可以无边无际, 挥霍不完。
而他心甘情愿,把仅有的一点给她挥霍。
第一次飞行时, 陆闻恺好似遨游在无边的幸福感之中。
他不禁想, 这感觉会接近陆诏年吗?透过上百、上千小时的飞行里程,陆闻恺发现了他骨子里的反叛与冒险精神, 冒险反而让他能够抛却一切凡尘俗世, 感到安定。
这独属于他的自由与安定, 他不愿吝啬。
陆闻恺把在空中的视野与感受装进信封里,却又一次次烧掉。
*「三妹玉鉴:五三五四轰炸之难,伤亡达五千人,兄难咎其责。
不敢奢求原谅,但愿家中安好。
务必照顾好自己。
兄惜朝」*「三妹玉鉴:今晨天气晴朗,能见度达千尺,西北微风吹拂,抵不住机舱里的闷热,引擎与螺旋桨的巨大轰鸣声时常让我以为快要失聪,很遗憾,我还没飞到会得职业病的时候。
我们训练,经常变成战斗,很奇怪,我对战斗细节记得总不那么清晰,然祖国山川历历在目,甚于能在脑海里描摹出山峰河谷。
中午十二时三刻,廿二队追击敌机,于云南空域丢失目标,我独自迫降巫家坝机场。
云南是我生长的地方,这里的云很美,奇花异草数不胜数,我想你会喜欢,希望有天能和你一起来此地游览。
2077有轻微磨损,还好有老朋友帮我紧急维修。
我即将返航,望顺利。
兄惜朝」*「三妹亲鉴:大哥来电,告知我家中一切都好,契爷亦应允你上学校念书。
赵队长家妹与你年纪相仿,在南开中学念书,听闻学校屡屡遭遇盗窃,报警也没有效用,还请保管好财务,万事小心。
今早飞成都,试飞从美国订购的鹰式单翼轻型轰炸机。
早期的德式、意式轰炸机,美国马丁公司的老式轰炸机、波音P-26和霍克III,苏产伊-15战斗机,没有我没飞过的机型,没有我飞不好的。
连老美上校都承认,中国战斗员的飞行实力远在日本之上,然技术再好,寡不敌众,何况目前仍没有研发飞机的实力,花百万美金从美国购买,美国公司欺瞒我们不懂机械工程,拿老旧零件搪塞。
敌机来袭频繁,飞行员白天飞,机械师晚上维修,不出十天,崭新座驾即变成废铜烂铁,兄怎能不扼腕?兄惜朝」*「三妹玉鉴:骤闻噩耗,关季庆殉国。
太太进村收拾遗物,发现他竟然只有几件制服。
其夫妇青梅竹马,情深甚笃,因季庆兄常将胖妹挂在嘴边,我们调侃他作胖哥。
这位川哥豪情万丈,时常请弟兄到镇上下馆子,帮衬家中经济困难的战友。
我没想到,他节俭如斯,把其余的钱都往家中寄,只为妻儿能过得好些。
虽出身富户,但兄弟姊妹众多,成家分户,每户人家分得的粮食时常只够饱腹。
而今世道,何谓家国?小家之痛,何以慰藉?今晚原是陶副分队大喜之日,没能举办仪式,弟兄们在他们屋里贴喜字、点红烛,聊表心意。
女方是下江来渝的女学生,刚做空军太太便遇到这等事……。
我陪杜恒多喝两杯,思虑良多,望谅解。
兄惜朝」*「三妹亲启:欣闻三妹考试取得佳绩,兄……」*大雾笼罩,重庆进入了一年中晦暗而漫长的冬季,而今人们却为这鬼天气感到高兴——敌机不会贸然来袭,他们可以安生一段时日了。
陆诏年把厚厚一沓《中国的空军》刊物放到床底,接着把其他行李装进皮箱。
像陆诏年这样花钱进南开的学生不在少数,最后取得成绩的却不多。
与陆诏年同宿舍的是军长、委员和银行家的女儿,她们一放假就被轿车接走了,帮忙收拾的是她们女用或临时请的帮工,她们平日里的起居也有人照顾,还雇了洗衣工。
尽管学子们非富即贵,校园里盗窃之事仍层出不穷,老师与学生组成夜间巡逻队,反而让学生受了伤。
可自打舵把子的女儿在南开念书的消息传开后,学校竟没再遭过贼。
那些原本嫌弃川东草莽的下江时髦名媛,无不崇拜起陆诏年。
陆诏年本来待人亲和,乐于分享,很快捕获同学芳心。
陆诏年上图书馆,女孩们在图书馆喝下午茶;陆诏年打网球,女孩们来递水的递水,擦汗的擦汗;就连陆诏年跑空袭,女孩们也跟着她,好似专门的后援团。
至于男孩们,暗自属意陆诏年,却碍于这帮凶神恶煞的后援团而不得接近,陆诏年无从得知他们的存在。
放寒假,陆诏年总算能落个清静了。
南开中学在沙磁区,占地比西南联大还广阔,被誉为中学里的大学。
南开距离陈意映的师范学院不远,陆诏年每个周末都去找陈意映补课。
学校放寒假,陆诏年也先去找陈意映,小陈老师会根据她目前的情况,帮她规划寒假的功课。
陈意映偶尔还是会斥责陆诏年愚笨,却无法不承认,陆诏年同她兄长一样,有股狠劲儿在身上。
她要钻研的事情,没人能拦得住。
她要考大学,目标便是最好的大学——西南联大。
意映意映,你说我是考医学部呢……陆诏年冥思苦想。
陈意映轻轻弹陆诏年额头:你先够到联考的门槛再说罢。
你为什么选择ᴶˢᴳᴮᴮ社会学部?想要改变现状。
只是这么简单?若是简单的事,也不会有人弃医从文,或弃文投戎了。
你慢慢考虑吧。
又绿拿来一袋干净的米和香皂等日常用品,随补课费用一起给陈意映。
陈意映难为情道:真不好意思,问你要这些……我们实在不容易买到。
你们别去黑市,危险,下次再管我要就是了。
陆诏年背起重重一袋书,和又绿一同离开。
回南岸乡下的路上,又绿说:我上次回公馆,听到大少爷同几位老爷谈论说,重庆人口激增百万,物资供应根本不够,何况长官们用的那些东西……全都是用道格拉斯运输机从昆明运来的。
他们真可恨,让百姓凭票买粮食,一斗米,一半都是砂砾,甚至还有老鼠屎。
上次我碰到石森,连他一个记者都领这种‘八宝饭’呢!陆诏年叹息:上回我请陈意映他们几个下馆子,他们竟然把油汤打包回去,还有胡辣壳,说能佐两顿饭吃。
我回到家里怎能不难受?那些个太太小姐,没完没了的打麻将,抹进口香水,穿昂贵的丝绸洋裙,好多黑市花钱都难买到的东西。
像大少奶奶那么勤俭持家的,确是不多。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那些黑市背后没有几个舵把子撑腰,哪里敢做起来?我目前能做的,也就是得了好处,别得意,别声张。
又绿明白了,一定把嘴巴管紧了。
陆诏年笑了,且希望少来几个爱做媒的太太,她们介绍的公子哥儿,不说油头粉面那样貌了,开口文化闭口艺术,装得满肚子墨水儿——呵!依我看,还是施少爷同小姐谈得来。
芥生真真儿有趣,他们网球队一帮朋友都好,可惜我念书,都没什么时间一起玩儿了。
眼下放长假,小姐可以请他们到宅子里来,省得宅子里天天乌烟瘴气。
你说得对!我还可以向芥生请教功课呢。
那更好啦。
*二人到码头等候渡轮,碰到了勇娃子。
又绿原本不想招呼他,可见他神色匆忙,不得不拦下问询。
果然是家中出了事——陆闻恺受伤了。
陆诏年手里的书哗啦啦悉数掉落在地,又绿也吓着了,慢半拍才去捡。
这几日重修电路,陆公馆和办公室的电话打不通,司令部的电话打到大宅,大少奶奶瞒着姨太太,让我进城——又绿责备道:管你!二少爷哪里受伤?严不严重?说是做了手术,空运回来……在医院。
顷刻,陆诏年脸色煞白。
又绿忙唤小姐,让陆诏年回神。
哪家医院?你去通知老爷他们,我先去医院。
陆诏年管也不管又绿和那一袋笨重的书,使出全身气力往前跑。
靛蓝色百褶裙飞扬,惊诧路人。
一缕午后阳光穿过蟹壳青的积云,将石板长巷角落的青苔映得闪闪发光。
从孩提时代起的一幕幕,好似朦胧皮影戏,伴着稚童腔调,在她脑海里不断浮现。
陆诏年闯入医院——她不怪他了。
她不该怪他。
消毒水的气味充斥鼻腔,陆诏年只见人们从眼见走过,她还没站定,胡乱逮住一个穿制服的人,近乎质问:陆闻恺,我找陆闻恺——空军飞行员!我……我是他妹妹!陆诏年惹出的动静引来护士长,护士长了解了情况,柔声道:陆小姐,请不要激动,病人已脱离生命危险,正在静养。
陆诏年平缓呼吸,跟着护士长来到病房。
说是病房,实际是专门收治战争伤患的一层楼。
光一眼看过去,陆诏年就感到了那种生理痛。
陆诏年尽量用客气的语气,同护士长表明身份,要求将陆闻恺转移到单独的病房。
护长道:医院床位紧张,送过来的负伤士兵都在这个房间。
我哥哥是中尉!立过功勋的!抱歉,陆小姐……你信不信我——陆诏年。
陆闻恺睁开眼睛,咳嗽起来。
陆诏年连忙俯身,拍抚他背脊。
陆小姐,他背上……不用护士长说下去,陆诏年也感觉到了,陆闻恺背上缠着厚厚的纱布。
轻微烧伤。
陆闻恺勉强转过身来,却用一幅毫不吃力的神情面对陆诏年。
陆诏年咬住下唇,不让自己哭出来。
对不起……可她一说话就忍不住了,她不得不蒙住眼睛,都怪我,都怪我,你不要丢下我……陆闻恺忍痛,伸手拉起陆诏年的手:怪你什么?你分明答应给我写信,可就一封——那通电话过后,你再也不理我了。
怎么这么傻。
陆诏年抹去眼泪,看着陆闻恺,又泪眼婆娑了。
坐下来,让我看看你。
陆诏年坐到床沿,陆闻恺凝视她,好似用目光抚摸她。
陆诏年慢慢静下心来,垂眸道:对不起,我只是……陆闻恺浅笑:不用说。
小哥哥我,你有收到我的成绩单吗?我很努力了,可我还是这么没用。
谁讲的。
陆闻恺不小心扯到后辈,微微蹙眉。
陆诏年立即察觉,关切道:怎么了?口渴。
我去倒水!陆诏年不喜欢医院,好像空气里飘荡着病菌,她飞快出去,到茶铺买了碗开水。
回到医院时,护士通知她,陆闻恺已经转到单人病房了。
陆霄逸和陆闻泽来了。
陆诏年端着盖碗走进病房,听到父兄正在询问事情原委。
日军进攻湖北,廿二队支援驻防成都的第五大队,陆闻恺驾驶老伊十五,遭遇敌机机枪扫射,油箱自燃,陆闻恺不得已弃机跳伞。
陆闻恺不肯讲太详细,可这三言两语还是令陆诏年气从中来。
差点没命,你还可惜那破飞机!陆诏年两步走过去,横眉道,从头至尾,陆家没少给钱,他们搞什么航空供应公司,连姨父一个英国人都帮美国人做事,运回来的却都是破飞机,害得——那是苏联产的飞机。
陆闻恺道。
陆霄逸道:小年,你不懂其中门道,国际上的事情……气死我了,气死我了!陆诏年攥紧拳头。
陆闻泽皱眉道:好了,你闹什么脾气!闻恺没事已是万幸,飞机的事宜,我会跟司令部谈的。
陆霄逸道:你怎么谈?不说苏联交付的战斗机,但是国府向美国订购战斗机、轰炸机,经香港进入过境,运往衡阳的工厂组装,一来就遭遇轰炸。
我们做不了这门买卖,只能烧钞票。
陆诏年不服气:我们怎么就造不了飞机了?缺造飞机的人而已!那么你给我把人变出来!父女俩横眉冷对,陆闻泽扶额道:闻恺需要静养,你们俩都小点声。
你闭嘴!父女俩异口同声。
陆霄逸摇摇头,揣着烟斗走出病房。
陆闻泽无言,只得跟上去劝慰。
房间里只剩下二人。
陆闻恺笑盈盈地瞧着陆诏年。
笑什么……陆诏年咕哝道,不是口渴么?陆闻恺意味不明地笑了下,陆诏年会意过来,耳朵一下红了。
你是病人,伺候你便伺候你。
陆诏年用茶盖拂了拂水面,送到陆闻恺嘴边。
她注视他被水润湿的唇,道:别呛着了。
陆闻恺喝了口水,抿唇。
陆诏年立起茶碗,只见那唇翕张:这也叫伺候?陆诏年对上他视线,慌张不已。
从前我怎么伺候你的,忘了?他笑,略带邪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