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2025-03-22 07:16:55

今晚没有饮酒, 他清醒地目睹他苦行僧般修习的定力,被妖精点化成烟。

在这灯盏忽明忽灭期的长巷,陆闻恺短促地呼吸着, 含住了她下唇。

他们比想象中熟稔,唇齿契合好似天生。

她张嘴唤气,他辗转着深入,掠过贝齿,舌尖轻划上颚, 而后包覆她舌头。

他的吻是贪恋, 抑或贪婪,他宁愿只此一生,只此片刻。

警察的手电筒光打过来,陆闻恺将陆诏年完全挡在怀中, 他手臂抵墙, 放缓呼吸。

你们做什么?飞行员吹着口哨过来了, 他们把夜巡的警察轰走, 歪七扭八地抱在一起。

陆闻恺抹了抹陆诏年唇角,转过身来。

杜恒若有所思地瞧了瞧两兄妹, 轻快道:喂!你送幺妹回去吧,我们走了!他们把车丢给了陆闻恺, 兄妹二人上了车。

你呢?湿冷的空气驱散面颊潮热,陆诏年试图说些什么来掩饰心底的意犹未尽。

一起回公馆。

陆闻恺简短作答, 将车驶出去。

公馆四下清幽, 他们走进屋里,正巧遇上勇娃子在公馆里巡视。

老爷他们不在, 章小姐还未回来。

勇娃子道:新来的女用叫阿荣, 住原来又绿那间房, 小姐和二少爷有需要,揿铃便是。

陆诏年吩咐勇娃子去歇息,拿了烛台上楼。

陆闻恺送她到房间门口,替她掩上门。

陆诏年只希望今晚能安然入睡,可以一晚上反复梦魇,揿铃后见到不熟悉的女用,好像忽然失去依靠似的,她把人赶出去,闷在被子里哭。

她无法解释所梦见的幻想,只懂得其中一个场景——奸夫淫-妇被钉在木板上沿着江流,往地狱漂流。

小时候目击此事,留给她深刻印象,是否预示着,罪恶早已埋藏在她内心?不伦——纵使发下毁家灭门的毒誓,她也想握住这瞬间。

是因为动荡乱世,家门不堪,还是出于她的自私?陆诏年觉得她无法再像小时候那样纯粹的喜欢小哥哥了,此刻的喜欢夹杂了欲念与渴望。

陆诏年睡到晌午,用人阿荣昨天遭到她训斥,不敢进屋,小心翼翼地在门口唤她。

陆诏年慢腾腾起床,叫阿荣进来。

二少爷叫我来为小姐梳妆……嗯。

陆诏年见阿荣怯生生的,歉疚道,抱歉,昨晚我发梦,昏了头。

没有……阿荣ᴶˢᴳᴮᴮ忙说。

家里都晓得,我自小梦魇缠身。

阿荣感觉陆诏年是真心的,便道:我老家流传治梦魇的民房,小姐若是不介意,一会儿我为小姐煲汤吧。

听口音,你是南方人?广东来的。

阿荣一边为陆诏年梳头一边道,多亏遇上赵小姐,我才能顺利逃到大后方。

陆诏年一怔,哦,你是赵小姐介绍来的?嗯,原本赵小姐把我介绍给章小姐,可章小姐并不需要帮用,是陆老爷让我照顾她……当初从南京回来,他们派赵小小照顾她,赵小小认识章亦梦也不奇怪。

陆诏年道:我有些时日没见到赵小姐了,她可好?赵小姐就住在隔壁,有时来家中吃饭,陪章小姐打牌。

阿荣往镜子里瞧了一眼,章小姐总输牌。

她又不怕输。

从陆诏年话语中听出讥讽,阿荣不再往下说了。

陆诏年来到楼下,听到饭厅传来章亦梦的笑声,陆诏年便说没胃口,不想吃饭。

阿荣去饭厅禀告,回来道:二少爷请小姐过去。

我就不。

闹什么脾气?陆闻恺猜到陆诏年发倔,走了过来。

陆诏年睇他一眼,接着瞧见跟着他而来的章亦梦。

她握烟杆,妆容精致,可那眼神似梦非醒,颇迷惑人。

陆诏年冷笑。

章亦梦似乎懂得她的想法,轻描淡写道:我倒是想,可我做不了王昭君。

陆诏年道:那也是当世杨玉环。

章亦梦微笑:幺小姐过誉,亦梦担不起。

我出门了。

陆诏年拂袖。

陆闻恺同章亦梦颔首,跟了上去。

章亦梦远远道:齐襄公可是昏君!陆闻恺身形一顿,没有回头。

午后街市冷清,陆诏年走在前,陆闻恺慢慢跟在后边。

走过长街,还不见他上前搭话,陆诏年忍不住转身。

陆闻恺若无其事地指着旁边的铺子道:吃苏州小笼?你讨厌!还跟小孩似的。

陆闻恺来到陆诏年面前,陆诏年抬眼瞪他。

好了,你在哥哥这儿,就是小孩。

我不是。

陆诏年气鼓鼓道。

那你生什么气?那章亦梦——我问你,别提旁的人。

我就是生她的气,生你们的气!章小姐住陆公馆,同父亲关系匪浅,我只得以礼相待。

陆诏年甩手:想到南京那会儿,我就生气!陆闻恺笑起来:这都过多少年了?多少年我都不会忘!陆闻恺稍稍俯身:你再这么闹,我可就堵你话了。

陆诏年霎时脸红,侧过身去,咕哝:净胡说。

他们来到一家西餐厅,陆闻恺吃得快,一边抿咖啡一边看陆诏年吃。

听到邻桌约会的男女讨论起近来热映的《乱世佳人》,陆闻恺道:你昨晚就看的这个?啊,是的,可是我睡着了。

陆诏年不好意思地笑了。

是啊,看电影有什么意思。

那什么有意思?吃过饭,陆闻恺带陆诏年到姨父那里,借了一部机器。

尽管可以手持,对于陆诏年来说还是有些笨重,陆闻恺说,他飞机都能拖动,这算什么。

陆诏年吃惊:真的?你怎么什么话都信?陆诏年发现被捉弄了,抬手就朝陆闻恺打去。

陆闻恺轻易躲闪,把她生气的模样印在不断滚动的胶片里。

他们胡乱拍了许多影像,胶片像毛线一样卷不完。

最终还是卷完了,陆闻恺离开时带走了这几盘胶片。

陆诏年蹲在地上,给陆闻恺系了鞋带。

下次,不知何时再能相见。

陆诏年道。

珍重。

陆闻恺道。

*炎炎夏日,日军攻破湖北,占领宜昌,将当地机场作为日军轰炸陪都的前进基地。

只见修长似雪茄的银白色战斗机轻盈跃于云间,降下黑雨。

陆诏年听防空司令部的人说,日本人把它叫作零式战斗机,同九六式舰载战斗机一样灵活,速度更快,且航程更远,除了标配小口径航空机枪,还装备两挺20mm口径的机炮。

陆诏年听不懂,可城中景象让她害怕起零式战斗机的威力。

人们与她一样,隐隐约约感觉到了,这种战斗机不再是他们的武装力量可以抗衡的。

零式战斗机无休止轰炸下,重庆城化为废墟。

八月,宋夫人作为航空委员会秘书长,宣布将三年前八一四大捷这天立为空军节。

人们在烟尘与泥泞中挣扎求生,大骂空军无能,国府无能。

学生们联合起来,发起运动要求国府控调物价,整肃黑市,以民生为重。

陆诏年心底难过,佯作两耳不闻窗外事,皆不参与。

节日当天,飞行员低空表演飞行特技,人们涌上街头,都去看新奇。

愤世妒俗的学生也不例外,拿起传单,举起横幅,要好好敲打无力迎战,只知取悦要员的空军。

同学们希望有陆家小姐坐镇,给高台上的长官们一点颜色瞧瞧。

陆诏年不愿公然同父亲作对,奈何怎么拒绝都没用,同学们拉起她,连同她正在写的作业本,来到街头。

阴影遮蔽日光,战斗机越过青瓦房舍,卷起传单,漫天纷飞。

陆诏年抬头,看到机身上的漆印编号——2207。

2207在空中半翻滚、螺旋翻滚、殷麦曼式回旋——将飞机急剧拉起,在爬升时改变航向,并回滚,最后以一个转向和半旋压轴,高速飞离。

人群爆发欢呼。

是小哥哥!……陆诏年雀跃之声淹没于人群。

*螺旋桨轰鸣声透过耳罩槌击耳膜,护目镜紧紧箍住眉骨,抵住鼻梁山根。

背上汗溻了,高温闷得人喘不过气,陆闻恺迫使自己丢掉所有的身体感觉,只留下眼前视野——战机越过苍翠山峦,飞入云层。

分队长!分队长收到请回答!Over!听到通讯里传来队员的声音,陆闻恺略松了口气:2205,报坐标!Over!璧山——对方话未说完,一阵尖刻的电流声传来,然后断线。

陆闻恺咽了咽喉咙,干涩得紧,他调通讯频道,接通大队长:日机已进入璧山空域,廿二队遇袭,请求大队支援!大队长指挥陆闻恺率领第二十二分队伏击,杜恒率第二十三分队支援,将敌机引到低空,大队长与第二十一分队再从高空入敌机阵营。

以寡敌众,他们只能取巧,尽管在双方战机条件悬殊之下,这一策略显得那么笨拙。

他们必须坚守,这是他们的使命。

成群的零式战斗机以坚不可摧的姿态袭来,机枪炮火震响大地。

挡不住了!副分队报告。

陆闻恺来不及回话,杜恒的频道插进来:谁他妈敢说挡不住!收住!只见杜恒的座驾率几副残机从侧方朝敌机攻去。

陆闻恺猛然道:回来!杜恒你给我回来!惜朝兄,人贵有志,看来到了我杜某大展拳脚之时了!一架敌机俯冲而来,陆闻恺侧翻回旋,操纵杆拉到底,战斗机霎时如断线的风筝往下坠。

看着摇摆不停的仪表指针,陆闻恺用力将操纵杆往回拉。

只感觉到绑在座椅上的身体往下坠,链接绑带的合金挂扣颤抖着。

陆闻恺松了手,战斗机抖动了一下,仍在坠落。

他闭上眼睛,提起操纵杆。

使出全身力气翻转挤压,好似要用人力扭转物理定力——战斗机倒转回来,油箱负载,不知烧到哪根线,黑烟从机翼下冒出来。

整个机舱都是刺鼻的焦灼气味。

陆闻恺不管不顾地升空,追上杜恒。

杜恒没有拿队员的生命冒险,早已下令分队撤退,他只身挡在后方,试图以卵击石。

陆闻恺一路扫射过去,可处于低空劣势,很快就有三两架敌机俯攻而来。

像是大人与孩童嬉戏,他们轻松得甚至能在飞机上享用点缀梅子、海苔的鳟鱼盒饭。

得益陆闻恺的助攻,杜恒找到间隙摆脱敌机。

撤!杜恒提醒陆闻恺。

陆闻恺随即提速升空。

离得有些近了,杜恒才发现陆闻恺飞机的异常:怎么回事?没问题。

陆闻恺掀开机舱获取氧气。

敌机追上来了,杜恒一面躲避子弹,一面朝梁山方向飞行,听到轰炸声,他破口大骂:妈的!鬼子还有增援!日机从不同方向奔袭梁山,要将准备撤离的第四大队一网打尽。

陆闻恺欲再次提速,却发现操作盘渐渐失控,掉落下去。

杜恒回头一瞧,大喊:惜朝!轰、轰隆——伊十五连机带人撞向日机,化作浓云。

火光染红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