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大队听我命令!撤, 别回头!斜坠之际,陆闻恺瞥见伊十五里大队长的脸庞,阳光在他的护目镜上闪烁光泽。
大队长的伊十五冲撞零式战斗机的一瞬, 气波将飞机撕成碎片,一块铁皮飞溅而来,撞上他碎裂的防风罩——碎片在他手臂ᴶˢᴳᴮᴮ上划出血丝,他毫无感觉般紧紧握着操纵杆,迫使快失去控制的飞机朝田野滑翔。
一阵颠簸, 陆闻恺同飞机一起翻倒在田野里。
空气里弥漫着烧焦的气味, 血从他头上与耳朵流出来,淌过他眼皮。
皲裂的嘴唇微张着,承接他微弱的喘息。
他睁开一道眼缝,看见天空瑰丽, 如盛开的晚霞。
日机朝田野投下炸-弹, 庆贺他们辉煌的胜利。
爆炸声中, 躲在水田里的孩子匍匐着靠近坠毁的战斗机。
低空的日机发现了他, 尾部的射击手操纵机关箱射了过去。
嘡嘡嘡嘡嘡,子弹在几近全毁的战斗机上留下一串窟窿。
陆闻恺单手解开上半身的锁扣, 侧身挤出机舱,把小孩拽到怀里, 一起滚进水田污泥中。
浓烟滚滚,战斗机的油箱骤然炸裂。
犹如炮竹声, 为轻盈的零式战斗机送行。
*九月十三日, 于璧山上空发现敌机踪影,驻防重庆的第X大队即刻迎战。
我以寡敌众, 然誓死报国不生还, 郑大队长驾驶座机撞向敌机, 与敌机同归于尽……陆诏年读到这则新闻时,第四大队已撤离重庆。
同学们分成两派,一派认为空军战士英勇无畏,一派坚持国府建立空军只为敛财,甚至神神秘秘地散播传闻,据日方报道,苏联援华,不止交付战斗机,还有飞行员与机械师,他们是重庆空战的主要力量。
陆诏年没有闲心与同学争辩,稍信给又绿,询问陆闻恺的安危。
此战役损失惨重,司令部不肯公布人员伤亡与损失,陆家也无从得知具体情况。
又绿想办法向外界打听,第一个想到的就是石森。
又绿坐船进城,直接找上石森住处。
石森正用昨晚吃剩的辣汤就稀饭吃,见又绿惊讶,他苦笑道:现在凭票都用抢的,我跑新闻回礼来,米已经卖光了。
吃不起‘八宝饭’,勉强喝点‘玻璃稀饭’。
战前一石米十几元,如今要上百元,这还是政府专门开通的供粮渠道,质量差一些,也就比黑市价格低廉。
本埠人民苦中作乐,将这种混杂石头、砂砾,甚至老鼠屎米叫作八宝饭,清得看可以照出人影的米汤则是玻璃稀饭。
石森是报社记者,偶尔抢不到,但还买得起,工人、贫农根本吃不起大米,靠豆渣、包谷维生。
又绿来找他办事,少不了送礼。
这次给他拿来一大袋白净的米,还有一块猪肉。
猪肉比大米涨势还惊人,石森平常和老师一起应酬,才有一餐肉吃,此刻见到红彤彤的猪肉,口水直淌。
可我是跑社会新闻的,前线的事情,知道的不多,更不要说陆家都打听不到的事了……石森为难道。
就知道你没用!我有个同学是前线军医,或许可以帮你问问?那得等到猴年马月?又绿感到失望,却还是为石森炒了一盘姜丝盐煎肉。
石森大快朵颐,感激道:下次你要有什么事,尽快找我!又绿白了他一眼,无奈而笑。
又绿回到陆公馆,给陆诏年收拾些换洗衣裳送去学校。
出门时遇上邻居赵小小,又绿问候了一声。
章小姐在吗?赵小小问。
章小姐去司令府打牌去了。
又绿道。
没有给我留话?又绿摇摇头,阿荣只说章小姐去打牌,没说……你们有约?这阿荣妹子是新来的,不大懂规矩,还请赵小姐勿见怪。
无妨。
赵小小道,我进去等可以吧?自然。
又绿看着赵小小跨进公馆大门,总觉得有点古怪。
正巧赵小小回过头来,又绿倒有些不好意思。
对了,我听大使馆的人说,国防供应公司调了一拨款项到昆明,似乎是给第四大队的。
赵小小道。
又绿欣喜道:这么说,二少爷去昆明了?我只是听来这么一说,不过,眼下没有消息便是最好的消息。
是,是这样!我这就告诉小姐去!赵小小笑了下,往公馆里走去。
*傍晚,又绿来到南开中学,将赵小小所言转告陆诏年,陆诏年将信将疑,仍没能放心下。
不过,我先告诉意映好了。
又绿打趣:小姐晓得关心别人了。
我什么时候不关心你们了?陆诏年默了默,叹息道,意映给我补课,总要提起小哥哥。
她真心喜欢小哥哥,我不想让她伤心……察觉陆诏年心有歉疚,又绿宽慰道:二少爷风流藴藉,自少了爱慕者。
陈意映虽为小姐补习功课,可我们也不是没待她好,酬劳丰厚不说,还——都是应该的。
陆诏年打断又绿。
陆家的人啊,都宅心仁厚……见陆诏年无意再说下去,又绿岔开话题道,说起来,大少奶奶在乡下老宅,这公馆里的事都没人打理了,那新来的阿荣也不记事,笨手笨脚。
阿荣过去干粗活儿,是不大懂城里的规矩。
陆诏年想起来道,你这嘴,你可别去说人家,人家现在伺候章小姐,万一告你御状……我哪有,又不是却红,她要是见到阿荣,保不准把人骂哭。
我么,十天半个月才回趟公馆,哪有这闲心……住乡下,委屈你了?没有。
又绿瘪嘴,就是小姐不在家,我一个人寂寞。
哎唷!陆诏年却是受用,甜蜜地笑起来。
*转眼中秋,陆老爷把一家人叫回公馆,设宴同庆佳节。
陆闻泽琢磨着,把董医生一家也请了过来。
冯清如见了,私下问陆闻泽是为何意,陆闻泽道:陆诏年始终要找一个人托付终生,施家虽不是世家大族,可施芥生待小年……城中兴起抗战夫妻热潮,不管从前有无婚配,人们孤身来到重庆,都急欲找另一半把这日子捱过去。
陆诏年克死未婚夫,名声不好,仍不乏高门欲与陆家结成亲家。
依陆诏年性子,想必不肯答应,可她这个年纪了,总要嫁人。
陆闻泽觉得施芥生与陆诏年有感情基础,他也颇欣赏施芥生,属意让施芥生入赘陆家,两全其美。
老爷都不能定小年的婚事,你还想……冯清如暗暗生气,你外边的事情,我管不了,也不想管,可家里的事,得问过我的意思。
父亲也着急啊。
陆闻泽道。
老爷是着急,急着纳姨太太们!自打冯清如过门,第一次讲这般忤逆的话,陆闻泽愣怔不已。
他不悦道:我都同你解释多少遍了,我和章亦梦什么事情也没有,我根本就不喜欢那样的,你还不了解吗?以前是为了公司的事情。
你们父子俩够荒唐了,且给这个家的女人留些颜面吧……这时,前厅传来骚动。
冯清如未来得及传却红,勇娃子几步走来说,中央的熟人来给老爷道贺。
老爷怎么说?陆闻泽来不及避开冯清如,低声问。
勇娃子耳语道:先前司令部不肯知会陆家飞行大队消息,老爷就怀疑……陆家与党委员及司令部皆有密切往来,可谓在CC与黄埔系之间都吃得开。
今次,两党纷争波及陆家,代表CC系的中统以陆家窝藏日伪特务为由,借道贺之故,封锁并搜查陆公馆。
亦梦小姐怎么说?陆闻泽道。
勇娃子道:还未出面,恐怕事情没这么简单。
难道陆公馆真有特务不成?可他们直接进来抓人,动静也太大了……冯清如张了张嘴,不知说什么好。
两个男人走出去,她也提起裙摆跟了上去。
饭厅里推杯换盏,陆诏年同施芥生乐呵呵地说话,对暗藏的杀机毫无知觉。
陆闻泽招呼陆诏年:大嫂有事叫你们。
哦……陆诏年笑着朝冯清如走去。
你也去。
陆闻泽拍了拍施芥生肩膀。
施芥生起身,不经意瞥见来客别在腰后的枪,回头看陆闻泽,在对方眼神示意下,把两个侄女和麦麦也哄去了偏厅。
什么事呀?陆诏年以为大嫂给孩子们包了礼物,蓦然听到枪响。
众人俱惊。
那边!枪声来自后院,几位穿制服的青年立马举起枪,冲了过去。
一群人来到后院,只见女用阿荣倒在血泊之中。
两人循着小路,翻出院墙,另一人护住委员。
勇娃子欲迈步过去,青年打响枪声:谁都不准动!去看下怎么回事。
委员道。
青年小心翼翼地靠近阿荣,探查颈部脉搏,回禀:断气了。
他娴熟地搜查阿荣的衣物,一无所获。
守在公馆外的一群警察冲进来,开始搜查陆公馆。
他们没找到枪杀阿荣的人,反而在用人房搜出一台无线电与《孽海花》伪装而成的密码本。
一群人被控制在偏厅里,陆诏年抱紧双臂,有些害怕。
章亦梦讥讽道:有什么好怕的?陆诏年惊诧地看了章亦梦一眼,小声道:ᴶˢᴳᴮᴮ难不成家里真的有……谁知道呢,中统净爱搞这些神神鬼鬼的把戏。
不消说中统、军统,陆诏年以为特务只是一种传闻。
须臾,中统的破译专家传回消息,证实阿荣是汪伪政府的特务。
他们要带走与阿荣联系紧密的章亦梦,陆霄逸权衡之下,没有阻拦。
章亦梦泫泪欲泣:老爷……我明天就去接你。
陆霄逸道。
章亦梦挥开两旁的人,冷笑道:我自己走。
人皆散去,他们还留了人在陆公馆外监视。
陆霄逸方才显露情绪,怒道:陈家弟兄太不给我颜面了!闻泽,你一定想办法,明早把亦梦接回来!陆闻泽思忖片刻,委婉道:父亲,当初章亦梦来,我就说这个人不简单,时局动荡,她从香港回来,不见得还衷心军统……明面上她还是军统的人!军统里出了个叛徒,那也该由军统处置……军统的人在我家被中统捉了去,往后还怎么跟戴局长打交道?*翌日,陆诏年来到和陈意映约定的图书馆补习功课,她还未定下心神,忍不住把昨天的风波告诉陈意映,陈意映叮嘱道:千万别在外面说这些,这世道乱得很,我听说啊,我们学校都有这些人。
啊?还有那些记者,说不准的。
陆诏年惊骇,石森?……他?傻里傻气的。
我看啊,还是让又绿少同他来往微妙。
那阿荣说被杀就被杀了,我害怕……陈意映往陆诏年头上敲了一记:不是你该管的事情,别再想了。
陆家发生血案,我总觉得……陆诏年想起阿荣的死状,想起这个家,一切一切。
什么?陆诏年摇了摇头,迫使自己将注意力集中到试卷上。
*那一年,陆诏年完全无心课业。
盛夏阳光挥洒,少年少女骑马翻山越岭,纵情驰骋。
他们渴了,掬一捧清泉,热了,直接跳进溪水里。
衣衫裹了汗水与山泉,裹住他们纤细的身躯。
他们大笑着,滚进桑树堆。
陆闻恺撑起身来,注视着陆诏年。
蝉鸣声催得陆诏年面颊潮红,陆闻恺拨开她贴着面颊的发丝。
小哥哥,你不走好吗?为什么?我要永远和你在一起……年年,我们,不可以。
谁说的?你一定要走,那么你带我走,带我走吧!陆诏年,你想清楚了,这不是好玩的游戏。
陆诏年攥住陆闻恺敞开的衣襟,汗水淌湿他脖颈胸膛。
没等到陆诏年回答,陆闻恺却有些急切了:陆诏年……小哥哥,我是喜欢你的。
陆诏年垂眸。
话音刚落,嘴唇就被封住了。
她睁大眼睛,可什么也不清楚。
陆诏年,我的喜欢,是这样的喜欢——你害怕了吗?像是吃到糖果,发热的、苦涩的糖果,陆诏年手掌抵到陆闻恺胸膛上,混乱而含糊地回应:我不害怕。
答应我,你不后悔。
我不后悔,永远也不会。
小年——艾维姨母沿着马蹄找了过来,透过翠绿的桑叶缝隙,看到了衣衫不整,依偎着的兄妹。
两个孩子惊慌地站起来,陆诏年膝盖发软,又跌倒了。
陆闻恺把陆诏年拉起来,艾维即刻上前分开了他们。
你们在做什么?我……陆诏年失去了言语。
当晚,艾维将二人送回陆公馆。
陆夫人震怒,陆诏年从此被禁足。
除了她们和姨太太之外,没有人知道真正的原因。
没多久,陆诏年的亲事定下了。
陆闻恺制定了周密的计划,通过又绿稍信给陆诏年,约定星夜逃离。
陆诏年没有赴约——母亲说,这是为世人所不容的不伦。
是小女孩懵懂的错爱,是幻影。
作者有话说:章小姐的身份开篇就有伏笔,但无论是什么身份,对于陆老爷来说都是轻易掌控的女人。
如果说章小姐同大哥是逢场作戏,那么与陆老爷则是各取所需。
以小年的视角来看这场风波,关键人物赵小小完全隐身了。
谍战是时代背景下的一角,好奇赵小小或谍战故事请移步《海上无花也怜侬》X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