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诏年没有讲是给我的吗之类的话, 她缓缓走下狭窄的楼梯,搭他手臂,换新的鞋。
陆闻恺帮她系上风衣腰带, 戴好钟型帽。
帽子将她的脑袋完全包裹,帽檐将将覆过额头。
现在不太时兴这种款式了,但配她的短发,别有一番俏皮情致。
去哪儿?吉普车被人开走了,他们走在大雨过后微润的路上。
陆闻恺答:去看看你三哥。
周耕顺既能告诉陆诏年他们结拜的事, 自然会告诉陆闻恺陆诏年在昆明的事情。
陆诏年闷闷道:原来你都知道。
方才顺儿来过, 他同我讲,你们常常见面。
也没有常常……陆诏年小声嗔ᴶˢᴳᴮᴮ道,我都市为了正经事。
你才第一学年,急着进工厂做甚?你以为我什么也做不了?见陆闻恺没答话, 陆诏年意兴阑珊, 我确实……还有些捉襟见肘。
*四人在一间粤菜馆子碰面, 杜恒和周耕顺已点了菜, 酒也盛上了。
陆诏年同他们谈笑风声,俨然比陆闻恺还熟稔。
他们离开餐馆时, 碰上美国大兵与女人们。
那个叫作妞妞的女孩依偎在魁梧的美国人怀里,嘴唇嫣红, 与白日不大相同了。
几位长官!女人们招呼陆闻恺一行人。
美国人打算回志愿队的俱乐部打桥牌,招呼他们一块去儿, 陆闻恺原本要拒绝, 可杜恒已经答应下来了。
盛情难却,陆诏年同他们挤上一辆吉普车。
陆诏年被陆闻恺抱在怀里, 其他女人也都坐在男人们腿上, 陆诏年心里有些芥蒂, 可不愿显让人家觉得她麻烦,拂了陆闻恺的脸面,她僵直着背,朝车篷外看去。
夜风微凉,不知美国人讲了什么,接着唱起歌儿来。
Outside the barracks, by the corner lightI\'ll always stand and wait for you at nightWe will create a world for two……陆诏年回头,见女人们拍打节奏,囫囵地跟唱起来:I’ll wait for you the whole night through,for you, Lili Marlene……顷刻间来到俱乐部,活动室里的伙计们放下球杆或报纸,拉手风琴、摇手鼓、打沙锤,最终陆诏年被推到了旧钢琴前。
When we are marching in the mud and coldAnd when my pack seems more than I can holdMy love for you renews my might,I’m warm again, my pack is lightIt\'s you, Lili Marlene……(我们在冰雪与泥泞中行军,行军包仿佛变得越来越沉,是你的爱情再次给我温暖,给我继续走下去的力量,是你,莉莉玛莲……)It\'s you, Lili Marlene!音符从陆诏年指尖飞跃,人们跳着摇摆舞,烈酒的气味在空气中散开,昏黄的吊盏照亮堆着花生瓜子壳的餐桌,长牌接连不断地拍上去。
*将近凌晨一点钟,陆诏年才裹着陆闻恺的风衣,和他回了宿舍。
原来小哥哥过着这样的日子啊。
陆诏年仰躺在床上。
陆闻恺点亮烛台,借一点星火烧炉煮水。
他笑着看向她,怎么?觉得很潇洒,陆诏年点了点下巴,颇有点埋怨,可一点不让我羡慕。
陆闻恺没接腔,在壁柜上找到两盒茶,道:你这儿竟有好茶。
陆诏年翻身侧卧,抬头看陆闻恺:有什么奇怪的,文学院的老师同学都喜欢喝茶,给他们准备的。
哦,陆闻恺了悟,贿赂。
陆诏年笑了起来:才不是,我只是……虚心求学。
陆闻恺轻轻摇头。
有的老师爱喝咖啡,以进口的豆子为宜,可我很难在市面上买到,否则,我还真想拿去贿赂老师。
云南的咖啡确是不错。
陆闻恺道。
云南最有名是蒙自咖啡,文学院曾在那儿办学,听他们说,那儿风景宜人,住着许多少民,因为靠近边境,集市上都摆着洋货。
陆诏年说着,有几分忐忑。
陆闻恺自然地把话接了过去:我小时候,那儿还有些冷清。
真的?见陆闻恺并不介意谈起他生长的地方,陆诏年兴致勃勃地缠着他讲以前的事。
陆闻恺取下火炉上的铜壶,倒出热水。
陆诏年说着这是我家,起来给陆闻恺冲茶,然后脱掉衣裳,再倒在床上。
方才饮了酒,她有些困倦,可又舍不得与小哥哥共处的时光。
给我讲讲吧……陆闻恺一边喝茶,一边讲述久远的事。
他与独身的母亲守着竹屋,等待常年在外的男人。
母亲只会说,却不会写汉字,因为是男人所器重的儿子,陆闻恺三岁起便跟着乡下的老秀才识文断字了。
那些日子里,陆闻恺的娱乐就是些家务活儿,擦地板打翻了花瓶,他能盯着溺水的蚂蚁看很久。
隐隐从他的行为中发现小孩残酷冷漠的一面,老秀才开始教陆闻恺下围棋,可他在棋艺上的悟性着实有限,他不大沉得下心,屋外一有风吹草动,他就像身上起了虱子似的,扭个不停。
农历六月,是族人们的节日。
母亲因为与外族男人私通,被驱逐出村寨。
许是为了让陆闻恺不要遗忘他身上留着什么样的血脉,母亲偷偷带他上了村寨。
盛大的火光中,人们唱歌、跳舞、赛马、摔跤,热闹极了。
陆闻恺眼花缭乱,忽然,几个壮汉绑着一对年轻男女来到高台前。
母亲捂着他的眼睛,带他离开了。
许久后,陆闻恺从叔叔们那儿听说,不仅族人不能外婚,族中家支,同宗、同姓也不能通婚,违者将处以死刑。
因为……陆闻恺没有讲完他的故事,吹熄烛火,掩门离开。
*陆诏年不敢承认第二天早晨在餐桌上见到陆闻恺,有多么惊喜。
宿舍里的同学大多第一次见到房东,吃着他煎的吐司,抵不住满口溢美之词。
陆闻恺穿着薄呢西服,花领带上别了领针,头发全往后梳,露出英俊的脸庞,就像是理学院走出来的年轻教授。
这样的人讲起战局,无形中给了学生们玫瑰色的浪漫幻想。
今天就到这里。
陆诏年迅速吃完早餐,陆闻恺也完成了他在厨房的任务,他搬出自行车,载陆诏年上学。
天气晴好,尽管早晨的风有些凉浸,陆诏年却一点不觉得冷。
陆闻恺让她把手当到他大衣衣兜里,她趁势环住了他的腰。
到了校门口,陆诏年依依不舍地从后座下来,你会来接我放学吗?陆闻恺看了眼腕表:恐怕来不及。
晚上呢,你会在家吗?我应该在机场。
陆诏年自我安慰般耸了耸肩,转身。
年年。
陆闻恺拽住她手臂,好像有许多要说的,最后却只说,专心上课。
嗯!*今日陆诏年不仅穿了件红色的开衫,还系着发带,抹了唇膏,来到文学院上英文课,立即吸引了众人目光。
花枝招展的富家子弟生怕陆诏年听不到似的,刻意朗声议论:昨天工学院的讲座,你们可知道?之罗曼蒂克,引起了轰动呢!难怪工学院的那位打扮起来了,怕是要同‘大辣小辣’争名号。
得叫什么?又麻又辣,可不是小花椒!那吃进去了,怕是要吐出来!一阵哄笑,陆诏年回头瞧他们几个,倏地从口袋里摸出一把扳手。
你想干什么?陆诏年不说话,举着扳手冲上去,吓得女孩们花容失色,四处逃窜。
四川人打生下来就吃生花椒,没听说过?现在总知道了,以后别这么孤陋寡闻了!生生将女孩们赶过北区轰炸留下的大坑,陆诏年才悠然地回到教室。
不曾想那帮人状告到系主任那儿,下午,陆诏年上完当天最后一堂课,被系主任叫去了办公室。
跟你讲了多少次了,啊,这是学校,不是你们哥儿姐儿的格斗场,文明,什么叫文明……陆诏年垂头,作出一幅思过痛悔的模样。
系主任说渴了,陆诏年忙端上茶水。
主任睇她一眼,又恼又好笑。
这时,文学院两位同学敲门进来,系主任拂了下茶盖,道:正好!给你们找来一个人,你们仨一起去吧。
陆诏年啊了一声,主任扬眉,给美国人当翻译。
不是,我这……有没有时薪啊?在主任凌厉的目光下,陆诏年噤了声。
两位学姐也听说了昨天讲座的事迹,一走出办公室便八卦起来。
陆诏年想到学长的外套还在她那儿,她忘了拿去干洗,话一出口,再无从辩驳了。
陆诏年悻悻地跟着两位学姐来到巫家坝机场。
天色已晚,机场四处点了灯,人们忙碌着。
女孩们在停放飞机的仓房旁边站了会儿,一个穿半裙套装的美国女人迎了过来。
城里的美国人时常到学校来找翻译,陆诏年一不需要练习口语,二不愁生活费,从来不当一回事。
这回没有推拒,是因为航空志愿队这帮美国人与小哥哥相熟的关系。
陆诏年她们走进仓房,围在一起的飞行员立即收起了作战地图。
其中一个叫耐尔的飞行员认出陆诏年,笑着欢迎:噢,Lady L!你来给我作翻译ᴶˢᴳᴮᴮ?Lady L?这位是L的妹妹!弹得一手好曲子。
陆诏年也不谦虚,笑道:看来弹一晚上还不够?耐尔玩笑:我现在就想听,可惜,今晚我们要待在这儿了。
不止飞行员们身负要务,等待陆诏年她们的是一大摞文书的翻译工作。
工作间隙,文职人员给她们送来茶水和几块饼干,陆诏年趁机打听陆闻恺的去向。
美国女人摇头:抱歉,我不是军方的人员。
想来中国空军与志愿航空队在编制上有诸多区别,一个飞行员启航,极有可能是秘密事项。
陆诏年埋首文件,忙到半夜。
耐尔他们在飞机旁边支起矮桌,开始打扑克。
吵闹的声音传到楼上,让两位有点无法专心。
陆诏年本不受影响,忽然听到什么迷航的话,她丢了笔,忙向美国女人询问:发生什么了?抱歉,我——陆诏年打断对方敷衍的说辞:我要知道是哪一架飞机!女人打电话到监察台,回复陆诏年,似乎是一架伊十五,中方的人。
老天!拜托,第二十二中队就派出去三架,如果碰上日本人,有点不妙。
问题是这个天气,在热带雨林里迷失航向,那真遭罪!他们什么时候能丢掉那破破烂烂的苏产战斗机?等他们那些雏鸟似的飞行员不再破坏P-36的时候。
美国飞行员还有心思说笑,令人生气。
女人催促陆诏年回到位置上,继续她的工作。
陆诏年看着桌上的迷你时钟,深感不安。
也许小哥哥说得对,杳无音信比保持联系更好,如此一来,她就只是患得患失而已,不似此刻,具象的恐惧在内心扩大,她什么也做不了了……就在手感到麻痹,无法动作之际,天空传来飞机轰鸣声。
噢!他们回来了!飞行员站起来,还未全部涌出去,穿着飞行连体服的男人走了进来。
他把护目镜别到额头上,紧迫地说:加满油!陶申驾驶的老伊十五在缅甸境内失去踪迹,陆闻恺与各个监察点的人员一致怀疑,他碰到了日机。
缅甸潮湿闷热的天气,让陆闻恺小腿旧疾发作。
他几步走上二楼办公室里间,忽略了几位女孩。
陆诏年思忖着,走过去。
就在门边,她看见陆闻恺娴熟地取出柜子上的药瓶,然后坐下来挽起裤腿。
仿佛壁虎一样,一道狰狞的伤疤攀在他小腿上。
小哥哥……陆诏年惊疑不定地走过去。
哦,你来了?陆闻恺这才注意到她。
这是怎么了?我回来加油。
我是说你的腿。
陆诏年在陆闻恺身旁蹲下。
过去一点小伤。
陆闻恺擦了药酒,放下裤腿,就要往外走。
美国女人来敲了敲门,耐尔他们已经出发了,你暂时不用出去。
那是我的队员。
陆闻恺坚持。
你知道,你的飞机需要修补。
陆诏年跟着他们下楼,来到飞机加油的轨道上。
陆闻恺的飞机的确破败不堪,机翼上的油漆早已擦刮殆尽,露出腐蚀的金属。
杜恒大队长的命令传过来,第四大队必须原地待命,陆闻恺闷沉得无处可发泄。
美国志愿队的人启航了,仓房里就只有几盏灯照应着飞机。
陆闻恺忽然笑了下:那么玩桥牌吧,我教你。
陆诏年想要说没事的没关系的,可对他来讲,很苍白吧。
陆诏年只好装作什么也不知道似的说:我还有工作。
陆闻恺带有训诫意味地,将一张扑克轻轻拍在陆诏年脸上。
陆诏年欲抬手去拿,却感觉到他隔着扑克牌在抚摸她。
他轻哼《莉莉玛莲》的曲调,画过她的眉目、挺直的鼻梁,最后来到嘴唇。
缱绻流连,似吻。
陆诏年一下拂开扑克牌,拽住陆闻恺衣襟。
矮桌翻倒,凳子歪斜。
飞机的阴影笼罩他们,陆闻恺单手撑在陆诏年身上,另一只手护着她后脑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