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闻恺在云上的日子, 陆诏年将修葺过的屋子打扫一遍又一遍。
尹又绿来探望她,瞧见了,要帮忙。
我不是以前的我了。
陆诏年顿了顿, 又说,我不小了。
做完活儿,把凉茶捧给尹又绿,陆诏年冷不丁道:可惜还是个怪胎。
尹又绿怔然。
他们的小姐,仍喜欢小哥哥, 且比从前还要深, 还要恳切。
二少爷会平安无事的。
尹又绿将陆诏年拉到身边,不嫌天热,握她的手。
小哥哥来信说飞运输,我就晓得这不是什么美差, 果然, 顺哥儿告诉我, 物资到了印度的海港, 经过铁路运到机场,上了运输飞机, 跨越喜马拉雅山脉。
航线长,天气差……陆诏年轻轻摇头, 不说了。
*现在这几架运输机,道格拉斯DC-2、DC-3, C-47, C-53,还有改装过的C-47, 它们都不适宜如此高负载的高空作业, 怎么穿过山形地区?还有那喜马拉雅山隘, 霜雾弥漫!丛林间透出些许灯光,油布军帐里几人围坐。
陆闻恺站在门口同长官争论,不小心放大声音,引得里头的美国人看过来。
徐复明琢磨着,无意识地将一支烟塞到嘴里,瞧见陆闻恺一脸愠色,忙递了上去。
早在重庆,陆闻恺就与徐复明共事。
他从主任做到后勤部总长,没少靠陆家帮衬。
他不愿得罪这位二少爷,赔笑道:飞行员出了事,谁不悲痛?飞机硬件条件,那也要看财政……让他进来吧。
账内的长官说。
陆闻恺冷着脸走了进去,徐复明转身,无声叹息。
我们正好谈到这个问题。
长官说。
现有的飞机以运输吨位为主,确是让飞行员背负了较大的风险,我们计划引进C-87 Liberator Express和C-109燃油专用运输机,能直接飞越一万五千到六千英尺,这样就可以避开穿越危险的山隘。
陆闻恺道:C-109由B-24轰炸机改装,已有一批送往印度战区,超过一定海拔时,起降非常困难。
目前事故率较高,亟需补充新的飞机,最适宜的只有这一批了。
陆闻恺忽然笑了:这好比医生对我说‘目前治疗手段有限’。
现况如此。
陆上尉,在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充满了愤怒,我们是为了结束这该死的战争才待在这里的,不是吗?去做你应做的事吧,上尉。
到了昆明的时候记得看望你的老朋友,耐尔。
比起治疗手段,战时的医药条件更令人紧张。
受了伤,生了病,基本只能卧床,用一点阿司匹林和磺胺药物。
即使大多飞行员受的伤是不可逆的,在高层看来,也属于可接受的折损风险。
另一种疾病令高层头痛——由于飞行员发泄欲望而导致的性-病。
最严重的时候,航空队里有七人同时住院。
老上校认为得病无可避免,即使美方来电,严禁把女人送入中国,航空队仍搭载女人到达昆明。
耐尔由于拖延不治疗,患上疟疾,正在昆明住院治疗。
军帐里的美国人开这个玩笑,多少有些讽刺。
陆闻恺说:当然,我会向耐尔转达各位长官的关切——不会只是口头上的,对吧?陆闻恺的身份已不是秘密,美国人也觉得棘手。
一个长官把陆闻恺送出军账,示意士兵驾车送他去机场。
车上放着一批缴获的走私药品,陆闻恺沉默地接受了这一条件。
周围的人各有各的打算,有的人为敛财,有的人为谋生,有的人享乐以捱过毫无指望的日子。
世人庸碌,蝇营狗苟,可都一样身在这枪林弹雨下,他有何可怨。
*天蒙蒙亮,陆闻恺带着一箱药品上了运输机。
同他一起的还有个新人飞行员,只训练了几个月。
对方把此次运输的物品清单夹在笔记本里,调侃道:竟然还有彩盒的进口香皂,我从未见过,现下谁会需要这种东西?陆闻恺不答,吩咐对方查看仪表盘。
一切正常,载货运输机在轰鸣声中飞入云层。
山脊起伏,不时有凝结的霜雪拍打在挡风玻璃上。
新人飞行员抱怨天气,和报告上的说的不同。
算是好天气了。
陆闻恺说。
这是好天气?新人皱起脸,坏天气得多糟糕?那你每次上飞机前最好祈祷一下。
真的?陆闻恺指向远处,山脊线下有极细微的光点,一闪一闪,看见了吗?上天有灵,会给我们指引。
新人悻悻地说:别诓我了,反光的是飞机残骸。
飞机失事,遗落在山谷里,后来的飞行员靠这些残骸的反光导航,这条航线才被称为‘铝谷’,但更多的残骸掩埋在大雪里,连同飞行员一起,无法定位找回。
目前气流还算平稳,陆闻恺调整了一个舒适的坐姿:你为什么考飞行员?听说飞行员油水多。
现在还这么觉得?我老家在桂林一个小地方,年年打仗,庄稼田早毁了,家里缴了地租,不剩几斗米。
陆军来招人,大哥就去了,没多久,政府发了一笔抚恤金给我们,说人没了。
我是家里老二,还有个小妹,家里把小妹卖给村头一户人家,凑上抚恤金,准备给我娶媳妇儿。
那天,我爹和媒婆去姑娘家里,回来遇上了鬼子。
他顿了顿,依旧平静道:后来飞行员也来了,我问他们能赚多少,能不能把我老娘接去昆明,他们说行,我就来了。
机舱里安静了一会儿,陆闻恺说:可以吃午饭了。
新人便把准备的盒饭拿出来:我听‘飞虎队’的人说,鬼子的盒饭可香了,有腌的鱼。
陆闻恺把饭盒里唯一一块腊肉夹给新人,什么也没说。
新人愣愣地看着他。
刨净一碗粗糙的红米饭,陆闻恺让新人将饭盒收起来。
他松开飞行帽的系带,从里边抽出一张相片。
他目视前方,将照片递给新人。
这是……新人瞧了瞧相片背面,小字写着未婚妻小年,竟不曾听说,二哥有婚约。
给自己留点念想,不容易迷航。
新人挠挠头,我娘想给我张罗,好让我着家,可现在哪有姑娘还愿意做空军太太?谁不知道空军就是短命鬼——胡说。
陆闻恺冷声呵斥,怕死,做不了飞行员。
他们说航校三杰,属飞将军杜三哥飞得最好,可飞到现在的是你,难道你不怕死吗?陆闻恺觉得这新人呆呆的,倒有趣,有念想,便没那么怕了。
新人仔细瞧着相片,感叹:我若有这般美娇妻,死而无憾。
陆闻恺一下收走相片。
你既敬我一声二哥,我应请你来喝喜酒。
何时摆酒?有那么风平浪静的一天。
开始攒礼金吧,小子。
穿越雾霭,灼眼的白光照射机翼。
*飞机在湛蓝的天空拖曳出云线,学生们纷纷看向学校旷地。
开学迎新当天,半个昆明城停电,工学院的同学把家伙什运来本部,四下忙活,以保证自习室与校舍供电。
就在这时,咖啡社成员把椅子搬到旷地来,开始布置他们的露天电影会。
咖啡社通过了校方准备,原定今日举办电影会。
停电反而助长了他们的兴致——黑暗中露天电影,多么罗曼蒂克。
校内一片忙乱,工学院希望他们能把场地让出来,改期举办电影会。
他们不肯退让,拿来成打的蜡烛和灯油,分发给同学。
现在没有你们工学院的用武之地ᴶˢᴳᴮᴮ了!工学院几个男孩素来喜欢诽谤女同学,当面竟说不出一句有见地的话。
咖啡社美女眨眨眼,他们便羞红了脸。
陆诏年一把冲上前,斥责他们咖啡社骄奢淫逸,浪费物资。
周围的同学都忘了劝阻,几人言语冲突激烈,不顾仪态地扭打起来。
陆诏年拧了半天零件,满头大汗,手脚乏力,一个不留神,教对方占了上风。
眼前的女孩紧拽着她发丝,骑在她身上,耀武扬威道:弄这么灰头土脸给谁看?谁不知道你是陆家大小姐,那陆公馆灯火通明,盖过总统府呢!你无凭无据——哦,你还有个哥哥,让你哥哥来救你啊。
陆诏年蓄足力,推开女孩。
杨小姐喘了喘气,从地上站起来:那陆公馆如何,我确无凭据。
可就说这学校,连宿管都成了你陆诏年的私人女用,同学们都有目共睹啊。
尹宿管夫妇是我的老朋友,纵如此,我没有因他们行一点方便。
今日大停电,同学们在想办法发电,可你们呢?这么多照明物资,市面上可买不到,难不成是将军府私藏?陆诏年定定道:如你所说,同学们皆是见证人。
兹事体大,我这个陆家千金应作表率,给总统府写信禀明。
陆诏年,你!这点琐事,我还应付得来。
陆诏年微抬下巴,你提到我那飞行员哥哥,那我也提醒你,你们将军府用的穿的,是飞行员拼了命运回来的。
陆诏年拍了拍衣裳上的灰,捡起工具,走开了。
学长凑上来:没事吧?这帮人,就知道风花雪月。
也不看看时候?陆诏年微微叹气,抬头不见低头见,本想与他们维持友好关系,现在可好,回到大清。
她们几个娇小姐,飞扬跋扈惯了,别计较。
陆诏年瞧了学长一眼,笑。
怎么了……没什么,方才被按在地上,我确实想着——哥哥要是出现就好了。
这说明,我还不够独立吧?一个人想被保护,理所当然。
虽然这么说有点晚了,但下次遇到这种事,你还是交给我好了。
陆诏年一愣:我不是……一位女同学从围墙那面走了过来,轻唤学长的名字。
我听说打起来,你没事吧?没事。
他们言行亲昵,当着陆诏年的面,后知后觉感到不好意思。
学长介绍说,这是他的女友,英文系一年级新生。
陆诏年有些惊讶,第一时间道了恭喜。
学长面颊发烫:你先去忙吧。
*天黑前,学校自习室恢复了供电。
欢声笑语中,陆诏年悄悄回了住所。
同学们都不在,陆诏年摸黑找到火柴,点燃油灯。
一个新的学年开始了,即使遭遇停电,学校里依然朝气蓬勃。
今得知,此前向我告白的学长交往了女友,我笨拙地道了恭喜,教人尴尬。
那位女友是新入学新生,来昆明不久,短时间与学长相知相恋,好像罗曼蒂克电影。
然而我兀自感到疑惑——学长之前的感情并不是真的?若是真的,他对这位女友岂非虚情假意?抑或,移情别恋是人之常态?人如何称量感情的轻重,如何放弃自己的感情?小时候,母亲告诫我不能非议他人的感情,我鲜有兴趣,可最近,我开始对他人感情感到好奇。
人们道恋爱寻常,难道每段寻常里,便不会存在非常?既如此,非常之情感,何以不为世人所接纳?……陆诏年把信笺装封,写上研究所的地址,待明日去寄。
入睡之际,陆诏年听到外边楼梯传来说话声,想是迎新会结束,同学们回来了。
她翻了个身,睡沉了。
先是感觉到轻微的动静,而后感觉拥挤。
陆诏年躺平,手碰到有温度的皮肤,猛然惊醒——昏暗里,窄小的木床上,别人的呼吸近在咫尺。
我想抱抱你。
熟悉的声音让人安心。
你回来了?沿着男人的胳膊,陆诏年找到他脸庞。
疑心是梦,她掐了一把。
陆闻恺嘶了一声,陆诏年怔然片刻,咯咯笑起来。
她埋进他汗味混杂的怀抱,险些笑岔气。
她坐起来,推开他去点燃油灯。
火光映亮彼此的脸庞,陆诏年低头,捋了捋鬓边发丝。
怎么不打声招呼。
我在医院,顺儿跑来跟我说,你和人打架了——陆诏年惊愕地抬头:你受伤了?说着上前察看。
是去医院探望别人,耐尔,那个美国大兵,你记得吧?哦,我听说了,好几个美国飞行员生病。
换陆闻恺讶异:你听说了?那几个美国飞行员带着女伴招摇过市,昆明城这般小,人人都瞧见了。
何况我们几个学生常去基地做事,他们每人被罚款二十五元美金的事,我也知道呢。
陆闻恺笑。
油灯为他饱经风霜的皮肤镀上金色,眼睑下有一抹浅影,遮住了疲乏。
分明再熟悉不过了,陆诏年却觉心跳得厉害,不能直视他的眼睛。
余光瞥见立在壁柜前的吉他,她出声:你的……?杜老三的东西。
陆闻恺双手撑在身后,很放松。
他把吉他落在女人那儿了,美国人从女人那儿拿来。
我问他买,他们笑法币是‘墨西哥纸’,不如袁大头。
最后二十五美金成交。
欸?!陆诏年把吉他拿到灯下,无论怎么看,这只是一把普通的马丁吉他。
可她说不出菲薄的话,吉他背身写着2305——杜三哥的座驾编号。
做学生的时候,都赶时髦学花头,追女大学生,他却只道有钱不如吃顿板栗鸡。
陆闻恺将吉他拿过去,这些年聚少离多,不知道他藏着这嗜好。
陆闻恺拨弦弹出几个音,我看,他眼光太差,到最后都没交一个知心人。
不如这吉他。
断断续续的,陆闻恺弹起一曲《莉莉玛连》。
陆诏年蹲在陆闻恺跟前,看着那双微垂的眼,直到房间里安静。
May I……他掀起眼帘,她靠近,Be your guitar?作者有话说:X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