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陆诏年抱着教授要求的材料到学院。
陆闻恺摸了摸她的头,摆手示意她去上课。
陆诏年走进去,不住回头, 陆闻恺只看着她笑,不多说什么。
这样的日子还要忍受多久呢?陆诏年偶尔也会想。
可是还能见到小哥哥,她就该知足了罢……一整天,陆诏年都心不在焉的。
学长和女友叫她一起自习,她握一支钢笔, 墨水洇湿课本也没感觉。
直到自习室里闹起来了, 消息传到他们这儿来。
什么,特务?联大学生刊物登载了一篇谈论物资问题的文章,痛批国府腐败。
尽管联大在教授们的庇护下成了自由之地,但国府暗自对这群大学生思想言论监管严格, 此事一出, 国府特务借机闯入学校, 要抓走窝藏在学生里进行煽动的地下党。
学校里乱作一团, 陆诏年懵然地收起包袋,随人群走出去。
走这边!学长把她拽到身边, 一起走隐蔽的小路,离开学校。
小路经过宿舍平房, 陆诏年贴墙走,转角被什么人逮住了。
她惊慌抬头, 看见又绿。
又绿眼神紧张, 但还算镇定。
这是怎么了?几个人一边快步往前走,一边小声议论。
忽听身后远远传来一声枪响, 都不由自主僵住了。
杀人了……学长念叨着。
想什么呢!顶多唬人罢了, 快些走罢。
又绿催促几人翻墙出去, 陆诏年这才注意到她身上背了个沉甸甸的箱子。
陆诏年和又绿一路回到公寓,路上也有搜查的便衣,一进屋,ᴶˢᴳᴮᴮ又绿先关上门窗,拉上窗帘。
又绿来不及和陆诏年解释,要铜盆和火柴。
拿去盥洗室烧,可以倒进马桶里!陆诏年道。
又绿瞧了她一眼,拿上东西走出去。
陆诏年迟疑一秒,也跟了过去。
两个人烧,快些。
二人将门反锁,楼里私藏了禁书的学生着急敲门。
火的温度烤着脸颊,陆诏年汗如雨下:怎么办?让他进来吧。
陆诏年走到风琴褶玻璃门前,听见外边一阵脚步声。
似乎瞧见了什么,那学生拔腿便跑,重重摔上自己的房门。
他们来了。
陆诏年回头对又绿说。
开门!便衣们持有枪,挨个敲门,把躲藏的学生逮出来。
玻璃门的隐隐透出火光,一个便衣用力砸了两下门:出来!窗户,你从窗户走……陆诏年示意又绿。
不,我不能丢下你一个人。
那一沓沓文件还未烧干净,又绿一个人走了,陆诏年便摆脱不了嫌疑。
我姓陆,他们不敢轻易生事的!你快走吧!陆诏年推搡又绿。
她们把木箱上的背带取下来,让又绿借窗户逃走。
便衣闯进来时,陆诏年正坐在马桶上吸烟。
黄铜盆里的东西还没烧干净,空气中满是烧灼气味。
出去!陆诏年呵斥。
他们不知陆诏年身份,将她拽了起来。
陆诏年作势慌张地拂了拂裙摆:你们竟敢这般对待我,可知道我是谁?你烧的什么东西?与你们何干?两个便衣接水扑灭火,凑近了看。
察觉不对劲,他们回头看领头的人。
领头的松开陆诏年,用烟斗把盆里的东西从灰烬里挑出来——是月事带。
男人们神色各异。
陆诏年气冲冲地说:这是陆家的楼,我是陆霄逸的女儿,岂敢教你们放肆!若是不信,回去问你们的司令,你们的主席!这笔账,我陆诏年记下了,你们且等着!虽满腹疑虑,可见陆诏年如此跋扈,不像假话,他们掂量起各中厉害。
领头的眼神示意,便衣全推了出去。
我们要职在身,今日得罪了陆小姐。
不过,你们这楼里有学生私藏禁书,所有人都要一一接受调查,你也不例外。
陆诏年冷笑:好啊,可你要想带我走,得问我过父亲的意思,否则——事态紧急,这恐怕不太合适。
陆诏年不怕与他们掰扯,拖延的这会儿功夫,又绿应当走远了。
他们把一帮学生和他们的书信全部带到警局调查。
傍晚,当局一位处长被派来接陆诏年。
陆诏年演了一回刁蛮小姐,把局里能砸的东西都砸了。
最后把同学一起带回去了,没能要走书。
当晚,陆诏年一个人缩在被窝里,听见外边轻轻的走动声。
她提油灯远远跟过去,瞧见同学带了行李要走。
陆诏年叫住他,可把他吓了一跳。
陆诏年把几块银币塞到他手里。
聊赠一枝春,保重。
同学忽有些哽咽:……走吧。
陆诏年熄灭了油灯,合拢的门外,同学走沿着杜鹃花墙走向小巷尽头,那里有一个车夫正等候着。
*又绿和石森一同不见了。
连着几天,没有警察来找陆诏年麻烦,陆诏年却无法安下心。
她不懂这些究竟是什么,甚至不关心又绿在做什么,只想知道她是否安好。
工学院讲座上,学长找到陆诏年,悄声道,有些事想问她。
陆诏年道,不管你的事就别问了,知道的愈少愈好。
学长踌躇片刻,道:你已经听说了?学校里有地下党的事,从前我不信,这回……不,是关于你的——你同你二哥。
陆诏年怔愣,没能收敛惊疑的神情。
学长垂下眼帘:我知晓这传闻离奇,可……这些天北边的同学都在传。
他们说你与你二哥举止亲昵不是一天两天了,甚至,还有人看见你们当街亲吻。
我……你别气,学妹让我告诉你,只是希望你心里有个底。
恐怕是咖啡社那帮家伙故意使坏。
我不气。
陆诏年注视学长,你觉得呢?学长不明就里,过了会儿反应过来,讶异道:难道……你若是想广而告之,我无妨。
陆诏年收起书本,先行离开教室。
学长哑口无言,待欲辩解,却不见陆诏年人影了。
陆诏年回到公寓,在门缝里捡到一张信纸,上面是《桃花扇》的一句词曲。
从前城里无甚新事,家中设宴摆酒会请戏班子,这些戏文,又绿与她是听惯了的。
只是小女孩懵懂唱着的溅血点做桃花扇,比着枝头分外鲜,而今书来,意味却不同了。
那时主仆二人一般大,陆诏年的心事悉数讲给又绿听,又绿心里想写什么,陆诏年却不大清楚,亦忘记了关心。
这回陆诏年才窥见又绿心中的广袤天地。
陆诏年把信纸放进转放信件的铁盒里。
*民国三十二年春,昆明城中繁花似锦,争奇斗艳。
陆诏年正式开始实习,每天在厂房与学院来回,鲜少交际。
这日天气晴好,数学课上陆诏年走神了,给助教发觉,被抽到黑板上解题。
题目难解,陆诏年思索了好几分钟,开始书写。
天空传来飞机螺旋搅动的声音,大伙儿条件反射,有些害怕。
好奇心重的同学探出窗口,瞧见一辆老霍克飞得很低,直朝学校平房飞来。
你们来看呀!似红雨,花瓣在气流搅动中纷然落下。
好事的男孩直接翻窗出去,女孩们更是为这惊奇的罗曼蒂克而动。
一时间,师生皆朝空中望去。
飞行员炫耀技巧,侧翻、斗转,引得一阵欢呼。
陆诏年被人群挤到地上,百褶裙边落了一片红色山茶花。
她抬头,瞧清了那飞行员的面庞。
是哪个飞行员?像是陆诏年二哥!真的,陆诏年有个飞行员哥哥?什么哥哥呀……嘘,别乱讲。
喜欢吗——机上的陆闻恺大喊,可惜底下人听不见。
他想尽快见到她,便调转飞机朝远处缓坡飞去。
老式飞机缝缝补补,性能差,只见那飞机时高时低,越过楼房,惊吓一众路人。
飞机朝城外飞去,摇摇晃晃落地。
等他带着一身花瓣,从机舱里地走出来时,陆诏年正从远处奔来。
野花拥簇他们。
你疯啦!迎接陆闻恺的是陆诏年的惊异,他感到费解:我心里有数,不会出事——你这样,会被处分的!陆闻恺笑了:不喜欢吗?陆诏年撇下唇角,气鼓鼓的。
你读了工科,愈来愈刻板了。
不是你让我好好念书么,可你……陆诏年气得不好,拂落他身上的花塞他进嘴巴。
陆闻恺吃吃笑着,甚至咀嚼起花瓣来。
两人平缓了呼吸,靠老霍克机身而坐。
小哥哥……嗯?他们说了许多话。
看出陆诏年复杂的心绪,陆闻恺握住她的手:等这仗打完,同我远走高飞罢,去一个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
能去哪儿?世界这么大,去大洋彼岸看看。
夜晚下起小雨,淌湿裹在他们周身的花。
瓢虫飞上来,啮咬陆诏年脚趾缝。
指甲壳里沾了泥,细小砾石凹出皮肤上的红印。
雨点拍打在陆诏年的脸上,陆闻恺以吻拭去。
幕天席地,如母胎中的婴孩。
陆诏年全心全意感受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