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伊始, 寇蒂斯C-46 Commando开始执行驼峰航线飞行。
C-46是一种比以往任何一种双发运输机飞得都快都高的涡轮增压双引擎飞机,载荷也比C-47及C-87高。
装备C-46之后,航线的空运吨数明显提高。
运输机地从印度北部的十三个机场起飞, 在约八百公里外的六个中国机场之一降落。
中美飞行员日夜飞行,有的一天可飞到三次往返之多。
机械师在露天维修飞机,在频繁的暴雨中用油布遮盖引擎。
机械师与备用零件也始终不足,维护与发动机修理时常被拖延。
很多超载的飞机在起飞时由于引擎问题或遇到其他机械故障而坠毁。
这天印度Chabua机场,接连发生了四次坠机事故——两架C-47、两架C87, 三名飞行人员遇难。
机组成员根本没时间为失事而伤怀, 陆闻恺在接到消息的第一时间,就带着余下的飞行员前往喜马拉雅山麓了。
首要目的不是为了寻回遗体,而是去捡回飞机残骸零件,以维修编队内余下的飞机。
天气恶劣, 陆闻恺今早飞了一趟来回, 刚捡回零星残骸, 上头又下达了通知, 有一批紧急补记需要现在运输。
长官安排陆闻恺带出来的人飞,陆闻恺从维修架上跳下来说, 我飞。
谁知那小子知道了说,他早已不是新人, 坚持要飞。
不安好心啊。
陆闻恺笑他。
啊?不想让哥飞够小时,回去ᴶˢᴳᴮᴮ看你嫂子?对方憨笑:是我不懂规矩了。
走了。
陆闻恺笑笑, 大步朝飞机走去。
片刻, 只听身后人大喊:二哥,我一定备好礼金!陆闻恺抬手挥了挥, 再没说什么。
*武汉空战拉开夏日序幕, 由驻华空军特遣队扩编而成美国陆军第十四航空队率先出击。
陆诏年一边听收音机, 一边做手里的木工活儿。
小哥哥的生辰快到了,他答应了会回昆明。
他好多年没过生辰,她打算和他一起过二十六岁生辰,为此做了一个飞机模型。
从六月三日到六月五日,六月六日,七日,八日,小哥哥没有回来。
周耕顺没有他的消息,昆明航空司令部的人也说不清楚,陆闻恺的行踪密不透风。
人们告诉她,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数月没有他的消息是常态,过去甚至数年未曾通信,陆诏年安慰自己,只是一个生辰,过两个月到她生辰,他们再一起补过也无妨。
工院学生是就业率的,他们的航空工程系还致力于改进昆明中央机械厂的生产方法。
教师们为中央资源委员会承担工业燃烧引擎、水力涡轮机和锅炉的研究工作,学生跟着做。
陆诏年给家里写信,借故暑假留在昆明。
她好几年没回家了,大哥大嫂颇有微词,可时局动荡,他们不想这路上生出什么意外便没强求,以至于他们小孩的周岁宴,她都没参与。
大嫂回了封加急电报称,老爷思女心切,陆诏年必须回去了。
司令部派出转机,听说是夫人专座,陆诏年不情不愿上了飞机。
*两江蜿蜒,城中风貌尽收眼底。
陆诏年额抵窗户,好似第一次乘飞机那般兴奋——终是回家乡了。
生于此,长与此,她的重庆城。
长江涨水,一贯在珊瑚坝机场起降的飞机,改降落九龙坡机场。
机场原有一条长一千米宽四十五米的跑道,去年又新建一条长九百米宽二十五米的跑道,供更多飞机起降。
机场在老城关外,陆家的轿车早早来候着,陆诏年下了飞机就被一个不熟悉的年轻伙计请上车。
年轻伙计头上系了条毛巾,一身粗麻褂,背上汗溻了。
陆诏年落座后给他扇了扇风,道:辛苦了。
伙计受宠若惊,瞄了后视镜一眼,怯怯道:不敢当,小的分内事……伙计连口音都不是本埠的,陆诏年觉着家中当真变了许多。
往事翩跹,陆诏年没仔细瞧窗外景色,就到了公馆。
大门紧闭,陆诏年怕进去了,看见什么不该看的,步履有些踌躇。
伙计勤快地把车上的行李取下来,走在前头,大少奶奶惦记幺小姐,一大早就让奶妈抱着小小姐从乡下回来了。
幺小姐快些进去吧,都等着你呢。
总归回家来了,陆诏年心里高兴,把手绢往旗袍里一塞,走了进去。
城中供电有限,客厅只点了几盏灯,光线比过去昏暗。
陆霄逸坐在长沙发上吸烟斗,旁边是他新的妾室。
陆诏年不愿去看,转头朝冯清如笑道:大嫂!小孩趴在冯清如怀里,一双圆圆的眼睛好奇地瞧向她。
你就是团子?陆诏年弯下腰,同他说话。
小孩噘起唇,似乎不情愿搭理这陌生来客。
陆诏年笑了。
小惜年,叫姑姑。
冯清如轻声道。
陆诏年怔了怔,她竟不知兄嫂当真为孩子取了这个名字。
陆惜年疑惑地蹙起孩童的淡眉,冯清如又道:这是你爹爹的妹妹,你的小姑呀。
小惜年,陆诏年轻点了下陆惜年圆润的鼻头,我的名字里也有年喔。
好了。
陆霄逸声音不大,却让陆诏年浑身一僵。
那十足训话的语气,仿佛她做了什么错事。
陆诏年转身,垂眸偷瞄他和身边人的神情,道:父亲。
坐下吧。
烟雾缭绕,陆诏年看不太清陆霄逸的脸,隐隐从那微末的叹息中感觉到他很疲惫。
陆诏年在另一端的沙发坐下,环顾客厅,问:大哥呢……正说着,陆闻泽就从外边走了进来。
在座几人看过去,陆闻泽默了默,摇头。
陆诏年不知他们打什么哑谜,这一瞧,发现家里的人全穿着素衣。
陆霄逸揉了揉眉心,叹道:罢了,这么久了,该送他走了。
陆诏年听见尖刻的嗡鸣,懵然地问:什么?陆闻泽看了看陆诏年,蹙眉别过脸去。
陆诏年嘴唇翕张,声音卡在喉咙里发不出来。
小年……冯清如出声,陆诏年一下转头看去。
神情警惕,像受惊的鹿。
你小哥哥走了。
抢在冯清如前,陆闻泽快速说出这句话。
陆诏年皱了皱眉眼,太阳穴连着耳朵发痛:嗯?砰地声响,陆霄逸拍桌怒道:还要给你讲几遍!陆诏年肩膀一抖,朝人们一一看去。
每个人的模样变形扭曲,再看不清。
好一会儿,她回过神来,起身大喊:胡说!我不信!陆惜年哇哇大哭,冯清如把孩子抱给奶妈,上前宽慰:小年……你们骗人,骗子……不可能!怎么可能!陆诏年攥住冯清如衣袖,颤声道,大嫂,我还要同小哥哥过生辰的,就这几天——生你的人早死了!如今你小哥哥也死了!陆霄逸怒不可遏。
陆诏年只觉大脑空白,睁大眼睛,时而双手蒙住脸。
够了!小孩哭声吵得厅堂不安宁,陆闻泽拦下想掌掴陆诏年的父亲,冯清如哄着孩子,催促奶妈把他抱出去。
够了……那是我儿子。
我儿子,陆霄逸深吸一口气,连具尸首也找不回来。
他这么年轻,我这个老头子最后一面都不能见上,还有比这悲惨的吗?你在这哭哭啼啼又有何用?我不,我不能……陆霄逸将陆诏年抱在怀里,枕着父亲的丝绸长褂,陆诏年终于呜咽起来。
半晌,客厅安静下来。
妾室吩咐两个用人抚小姐回房休息,陆诏年不认得她们,不愿她们碰。
冯清如便叫人去打开水,亲自拥着她回了房。
陆诏年气力透支,躺在床上,呆滞地望着天花板。
女佣打来开水,端来茶点,想伺候小姐,冯清如悄声屏退了她们。
冯清如绞干毛巾,叠好递给陆诏年。
陆诏年没接,冯清如就坐下来,试着给她擦拭脸。
毛巾温热,有些闷人,陆诏年拿了过来,握在手里。
却红呢……却红跟我这么多年,该嫁人了。
上半城有个替人打杂的伙计,下江人,姓陈,我看着也不错,就答应了。
哦,又绿,又绿也嫁人了。
说罢,陆诏年转过身,哭了起来。
小年……冯清如抚摸陆诏年头发,大嫂晓得你与小哥哥感情好。
不,不是……司令部的人怕事,延缓了好几天才告知我们,老爷当时还想抄家伙毙了来告的人。
他比你更难过,你没看见吗?他一夜白头了,你不要在他面前哭,他受不了的。
这几天你要多关心关心他。
陆诏年想说你不懂,可又如何说得清呢。
手里的毛巾凉了,她擦掉眼泪,和缓道:是哪一天?哪一天?冯清如默了默,道:六月三号,他最后一次执行任务。
霎时,陆诏年哭出声,还有两天了,都不到二十六岁啊……*陆家把从印度寄回的陆闻恺的遗物放进祠堂,做了场大法事,于八月十四号,连同他自小用过的衣物一起烧掉。
姨太太说,八月十四是空军节,图个好意头,儿子会喜欢的。
那天披麻戴孝的陆诏年只远远看着,那火光像是带走了什么。
应是她灵魂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