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后回到城里, 陆诏年才得知那两天,城里遭遇了空袭。
整座城弥漫着苦闷,可细瞧那来往的人, 不像甘愿受苦。
旗袍收得窄而尖,头发蓬起来,额上像堆积了一卷乌黑的云。
陆诏年同白家的千金去发廊做了造型,到茶室喝茶,陪坐在麻将桌旁, 半大点的孩童蹲在地上呼呼刷她的小羊皮尖头鞋。
八万。
碰。
耶, 小白,要做龙一对啊?啥龙七对哦,我做个清龙七对,吓死你们!哦唷, 隔会儿莫又输的光叉叉的会去哈。
今天不得, 我带了个赊账的。
白小姐朝旁点了点下巴, 我把人赊在这里。
一桌人笑起来, 陆诏年茫然抬头,见人们是在笑她。
怎么了?陆诏年拢了拢头发, 生怕新烫的头不衬自己。
陆小姐,一起来搓麻将呀, 我们教你。
我笨,教不会。
啷个会, 你是高材生, 麻将好简单。
白小姐道:不管她。
她天天闷在屋子里,我带她出来散心, 像伺候祖宗。
正好把祖宗赊在这里!众人又笑起来, 陆诏年淡淡笑着。
傍晚, 牌局散了,她们上船上酒家吃饭。
施芥生已经到了一会儿ᴶˢᴳᴮᴮ,白小姐一落座便吐苦水,今天又输惨了。
施芥生只当是常态,关切陆诏年:可玩的开心?陆诏年牵了牵唇角:白小姐很照顾我。
讲什么客气话呀,原本就是一家人。
白小姐说着,兀自怔了下。
白家是陆老爷属意的亲家,开钱庄,原就家底殷实,这些年借着来大后方的达官贵人,发了不少财。
虽不是本埠家族,但白小姐很有些社交本领,亲和健谈,能讲一口地道方言,在交际圈子里很吃得开。
陆老爷安排了好几次,陆闻恺都说不见,后来陆老爷想把陆闻恺调回来,陆闻恺直接去印缅战场飞了运输。
陆诏年根本不知道陆闻恺和家里这些事,回重庆后才慢慢听周围人讲起。
白小姐没见过陆闻恺,谈不上感情,她原本就要接受安排嫁人,嫁给谁都一样,只是一来二往,同陆家的人熟悉了,也和施芥生交了朋友。
这些日子,白小姐缠着陆诏年四处游玩,便是受施芥生所托。
施芥生平时在北碚的研究所,他们相约一起登了缙云山,走张飞古道,坐船游小巫峡。
陆诏年没表露出什么,听白小姐这么说,反而开玩笑:是他没福气。
白小姐应和地笑了,问施芥生点了什么菜,又道:不用讲了,一定‘都是小年爱吃的’。
施芥生颇不好意思:小年讲究。
是说我挑剔?陆诏年斜睨过去。
施芥生道:并没有这个意思,我……你只是一心想着小年。
白小姐逗趣。
施芥生脸微微红了,不敢看陆诏年。
陆诏年捧起凉茶喝了一口,若无其事道:很累吧。
白小姐和施芥生互相看了一眼,又听陆诏年接着道:我家里出了这样的事,你们顾忌我的心情,总设法让我开心。
我并没有你们想象的那么难过,不用刻意寻开心。
真的。
桌上安静片刻,白小姐拍手道:莫说这些了,人活起就要寻开心卅!恁个,一会儿我们找艘小船,慢慢游回去。
你就游荡。
夜晚游船兜风,古时候叫雅兴,你可晓得?吃过饭,江上下起小雨,等他们走到廊桥上,雨忽然大了,停泊的小船在风雨中摇荡。
看来不能游船了。
陆诏年很失望似的。
白小姐轻轻叹气:那么早些回去吧。
我送你。
施芥生道。
你送小年呀。
陆诏年道:不用,我叫辆车就回去了。
伞……白小姐让伙计拿来两把伞,一把给施芥生。
施芥生忙撑伞,追上陆诏年。
风要将伞掀翻,施芥生尽力握住伞柄,把陆诏年护在伞下。
收到我的信了吗?施芥生问了好几遍,陆诏年才听清:啊,好像是。
还没来得及拆吧。
抱歉啊,这些天家中……没关系!茶肆传来说书先生激昂的声音,陆诏年忘了接话。
施芥生道:我想你最近对那些物理问题也不太感兴趣。
陆诏年乘人力车回了家,身上淋湿了,伙计着急地把人领进屋,几个用人忙着给她换衣服、打热水漱洗。
陆诏年听之任之,最后喝了碗药。
女用怕她苦,还拿了两颗糖,她没吃。
不苦啊。
陆诏年关灯,睡了。
苦味慢慢从咽喉涌上来。
*翌日早,陆诏年下楼吃早餐。
陆老爷听说了昨晚的事,关切道:昨晚下那么大雨,怎么还从外边回来?和表少爷他们下馆子了,忽然下起了雨。
没感冒吧?大嫂让我吃了药,没什么要紧的。
还是回来好啊,在家里,这么多人照应。
嗯。
多待些时日罢。
陆诏年淡淡的没应声。
二姨太道:幺小姐这么闷着也不好,现下城里有头脸的人家都在办舞会,我看啊,让小年多去玩一玩才好。
是吗?陆老爷随口一问。
二姨太笑道:是呀,我叔公家的孩子,银行工作,认识好多朋友,让他给幺小姐作伴……陆诏年不客气地打断:你也知我是陆家幺小姐,什么叔公家的,恐怕给我提鞋也不配。
二姨太尴尬不已,陆老爷似未察觉,如常地看着报纸。
冯清如解围道:小年惯会玩笑,可别吓着二姨太。
要说这舞会么,何须凑别人的热闹,我们陆公馆也可以办,也是该办一场了。
陆闻泽附和:这些时日,城里不乏议论,认为我们因此同军部的关系变得紧张,来来往往的人家也多言语试探,办个舞会借以扫除,不失为佳策。
陆老爷放下报纸,道:嗯,我看芥生平日好风雅,小年同他合奏怎么样?二姨太娇嗔着,想再为叔公家的孩子谋说,陆老爷淡笑道:我喜欢听小年弹琴。
跳什么舞,你会跳舞不就成了?哪里是说跳舞,是说跳舞的人出身风尘,别想跟陆家女儿攀亲。
二姨太心里忿忿不平,只怨自己来得晚了。
若是早些年就进了陆公馆,有个一儿半女,这陆家最受宠的幺小姐还轮得到陆诏年么?不过,来得早又有什么用,那姨太太色衰爱弛,唯一的儿子死了,一个人遗落乡下小院,老爷早把她忘了。
二姨太心中不爽利,吃过早饭就去司令府打麻将了。
以前姨太太也常去司令府,可这位置,到了时间总该是要让的。
陆公馆里,冯清如避开耳目,宽慰陆诏年不要同二姨太一般计较。
舞女出身罢了,谁人不想好呢,可她全然不顾这个家,更不顾及我的感受,贪得无厌。
当年还是章亦梦,如今?父亲看上的是什么东西!没料到陆诏年会说出这么刻薄的话,冯清如愣了下。
现在是一点规矩也没有了……本来,连我也不守什么规矩……陆诏年叹息。
冯清如道:改日同我回乡下小院可好?小孃一个人,怕是苦闷。
我怕小孃见了我,不高兴。
怎么会呢?做完法事那天小孃还跟我说,梦到二少小时候了。
他去上学,你偏要同他一起去,他赖不过你,背你走了一截路,把你丢黄桷树下,你回家告状,害他被夫人罚打手板心。
冯清如道,小孃很怅然,说那时候该多照顾你一些,说不好你们就不会闹别扭了。
陆诏年眼睛湿湿的。
你看,小孃是惦记你的。
冯清如道。
陆诏年却道:那你呢?大嫂,你可梦到过他?就是那几天吧,我记不清了,你大哥应当记得,醒来一语不发地坐了半晌,我一问,他就掉眼泪了。
陆诏年茫然无措:他都一一见了你们,可怎么就不来见我呢?他走后我就再没梦到过他,一点预兆的梦也没有,如今这么久了……你小哥哥从小就惯着你,怎么舍得来跟你告别,再惹你伤心呢。
陆诏年怔怔抬头,是这样?是这样啊,他连死都不肯让我难过啊。
*舞会开始了。
陆诏年和施芥生弹琴、跳舞,被达官贵人们拦着喝了好多香槟。
月亮露出来时,陆诏年带施芥生爬上房梁。
这座城,还真是纸醉金迷呀。
施芥生看着那双亮晶晶的眼睛,终于把这些时日藏在心里的事说了出来:你是不是,有喜欢的人了?那会儿他像往常一样拆开陆诏年的来信,信中没有题目,无关理想,只有一个少女焦焦灼的心事。
他吓了一跳,继而失落。
踌躇好些天后,他写了回信。
陆诏年很快再来了信,只说她想明白了,一笔带过。
她想明白了什么?要放弃那位学长,还是同学长的女友一较高下?他不希望她受伤,却又不知该以什么立场来劝慰。
面对陆诏年,他总觉得自己缺乏资格凭证。
这些日子一直没有合适的时机谈论,他不能不顾及她失去兄长的痛楚。
今日舞会气氛高昂,他按耐不住了。
可说完就有些后悔,他怕自己显得轻浮。
我当然有喜欢的人。
陆诏年笑意盈盈。
施芥生一颗心沉没了。
有那么喜欢,喜欢到容纳不下别的人?很奇怪吗?他喜欢你吗?应该是吧,他怕我伤心,都不肯来见我。
停顿片刻,陆诏年双手蒙住脸,呜咽起来。
施芥生忙乱地安慰她,感到一点侥幸。
*这一晚,陆诏年昏睡了过去。
翌日城中大雾,人们都说今天会是个大晴天。
施芥生打电话来约陆诏年去游船,白小姐也在。
陆诏年没到约定见面的地方,半路撞上了一个药贩子。
陆诏年行得急,想赔钱了事,却瞧见落在地上的烟袋——竟是鸦片烟。
再一瞧,那头裹布斤的药贩子略有些眼熟,可不就是当年她纵马追逐的鸦片贩子?这么多年,小哥哥都当这事是她编造的……偏生这么巧,这时候撞上了。
药贩子哪里敢索要赔偿,怕营生败露,捡起地上零碎就走。
陆诏ᴶˢᴳᴮᴮ年猛地逮住他后领。
药贩子赔笑:姑娘,你行行好,我们做小本生意的不容易。
这么多年,捞偏门的都发迹了,怎么你还在做这个?药贩子定睛一瞧,也觉得陆诏年眼熟,可这不是唠嗑的理由。
我要买。
药贩子狐疑,陆诏年拿出一枚银币,坚定道:卖不卖?好说好说,街上人多眼杂,茶馆里坐。
原来药贩子这些年赚了些钱,后来听信了别人的话,学人炒金,赔得倾家荡产,只好去求袍哥弟兄,做回老本行生意。
陆诏年不大听得进去别人的故事,揣一块鸦片烟往家的方向走,又想起和人有约。
游船的一上午,陆诏年浑浑噩噩,旁人说什么话,她都只是敷衍。
施芥生倒不恼,同白小姐一样,疑心她宿醉未醒、身体欠佳。
中午也不按计划下馆子了,他们把陆诏年送了回去。
冯清如留他们吃饭,他们婉拒了。
适逢二姨太家的亲戚来访,冯清如也不便再挽留了。
那一家子好吃懒做,今天又来跟二姨太要钱,偏厅闹哄哄的,她可不好让客人看笑话。
你上去看看小姐,叫小姐好生休息,要吃什么用什么,你们拿上去就是,别让小姐下楼来。
冯清如道。
用人应是,上去了没一会儿,回禀道:大少奶奶,幺小姐房门锁了。
睡了吧?你们仔细看着。
冯清如仔细听着偏厅里的对话,匀不开注意力。
是。
估摸着合适时机,冯清如进偏厅打发这帮亲戚。
他们得了些昨日舞会剩的食盒,不情愿地走了,二姨太转而对冯清如下脸色,指责她这是打发叫花子。
那么你应承他们的要求,要工作的安排工作,要钱的给他开钞票。
等老爷回来了,我自然要提。
那最好了。
冯清如懒得同她争论,听用人说蟹到了,吩咐厨房煮碗蟹黄粥送上楼。
二姨太一听,当即不满:既有蟹,方才怎用剩菜剩饭打发我家里人。
这年生有的吃已是万幸,你当陆家是什么,上上下下亏待过你?况且那蟹是我娘家送来的,是我冯清如的本事,就是老爷也要谢我,你哪来这么大口气?二姨太直接嚷了起来,冯清如没见过这等粗蛮人,赶紧离去。
楼上,陆诏年房门紧闭。
冯清如敲门没回应,正要转身,听见里面有轻微响动。
她贴门,确听见房里传来声音。
不知怎么回事,她先哄为敬。
里面的人始终不答话,直到东西倒塌的声响砸落耳朵,冯清如眼皮一跳,忙用力拍门。
用人拿来钥匙打开门锁,只见陆诏年躬身伏地,剧烈咳嗽着。
旁边有把刀,刀尖沾染了黑乎乎的东西。
用人们围上去,帮陆诏年把卡在喉咙里的东西掏出来,拍她的背,喂她喝清水。
快请医生……他们手忙脚乱。
待陆诏年喘过气,背靠床沿,冯清如定定道:你们都出去。
房间安静下来,陆诏年的呼吸声尤为清晰。
你想做什么?水打湿的头发贴在陆诏年脸上,冯清如看着这张年轻的脸庞,感到后怕。
别救我——陆诏年话音未落,冯清如一记巴掌就甩了上来。
脸颊火辣辣的,陆诏年懵然。
冯清如比她更惊讶。
你是要干什么,求死?……冯清如握紧拳头。
哈,半晌,陆诏年轻声道,我果然就是个至阴至煞的克夫命。
冯清如蹙眉,渐渐地僵住了。
*冯清如叮嘱宅院的下人,不许让这件事传到老爷耳朵里。
当晚陆诏年发烧了,家里人问起,冯清如便说,因为划船着凉了。
艾维姨母听说后,坐船过江来看陆诏年,亲自给陆诏年煮蟹膏粥。
昏睡中,陆诏年说了许多梦话。
姨母躲到走廊上悄悄抹泪。
当陆诏年醒来,姨母又是那个比艾纫还强硬的女人了,她骂陆诏年痴心妄想,骂陆闻恺,做鬼还要缠着他妹妹。
冯清如把蟹膏粥送进去,就好像她只是烧糊涂了一样。
冯清如料理这个家,尽心照顾陆诏年,陆诏年病好了,却没法在这个家待下去了。
陆老爷不知听了什么谗言,认为姨太太痴了,要把她送到歌乐山上的疗养院去。
有生以来,陆诏年第一次那么激烈地顶撞父亲。
父亲宠妾灭妻,克死母亲,如今为了一个下贱的舞女,要断送小嬢余生……那是你儿子的生母,他还没有过七七。
二姨太抚着还没什么轮廓的肚子,轻声道:老爷,看来又疯了一个。
我就说这风水布局不好,该请师父来断。
其实陆诏年不恨这个人,她咄咄逼人说着克应,怨的是自己。
她发过誓,而今天罚应验了。
*不用他们赶人,陆诏年自己离开了。
她去了他们曾经去过的每条街,从花山南路的公寓到城外野坡,联大北区到工学院,每一间咖啡馆、台球室,听他们轻声说过话的台灯,符文模糊了的桥牌。
她去了蒙自,南湖烟雨婆娑。
好几次,她险些跌进去。
火烧般的云霞倒映湖面,陆诏年终于见到了小哥哥。
她说过为他捕蝴蝶来着,他没忘,要她帮他捕一只蝴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