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今, 政府已征收十万青年学生入伍奔赴缅甸战场......餐桌上,有人念着晨报新闻。
陆诏年收起碗筷,轻声道:我去上课了。
新入住公寓楼的同学拎书包追上去:学姐, 等等我呀。
四年来,航空学系又来了个女同学,大家自然地将照顾这个学妹的任务丢给陆诏年。
陆诏年该做的事一样不少做,却给人无形的距离。
学妹并未因此产生芥蒂,仍像追随偶像一般追随陆诏年。
她有一双机灵的眼睛, 看人时闪闪发亮。
陆诏年并不喜欢那双眼睛, 让人想起过去的自己,天真无畏,不曾受过伤。
因为陈意映打过招呼,我才让你住在这儿。
我并不会给你任何优待, 可明白?我明白!学妹自顾自说着, 可陈老师常常向我们提起你, 我无法不对你感到好奇——是怎样优秀的人。
你太亢奋了。
当然啊, 实际见了面,发现学姐比想象的更厉害!在几乎全是男孩的工学院也能保持第一名, 平时待在工厂做研究,那么多善款筹集活动也不落下......学姐, 我好想成为你这样的人!见陆诏年微微蹙眉,学妹忙道:当然, 这些都只是表面, 做科研要脚踏实地,我一定不忘学姐的叮嘱。
我没说......学姐, 一会儿见!学妹一溜烟跑进教室, 用力挥手。
陆诏年暗自懊恼, 怎么就把人送到学校来了,她要去的地方在另一个方向。
*本学期开始,他们系的教授协同兵工后勤学校开设了机械培训班,陆诏年负责来教基础理论课。
下课后,学长找了过来。
他留校任助教,帮老板带临届生做毕业课题。
陆诏年以为学长是为此事而来,学长却神神秘秘地约她到空军基地附近的咖啡馆谈话。
航空委员会计划送一批后勤兵赴美深造,希望他们导师在培训班的基础上设一个赴美预备班。
师生们课业繁忙,很再难匀出精力帮政府做事。
为此委员会开出条件,让工院学生以机械师的名义一起赴美,培训期间学生可以自行申请美国的高校,届时政府会补助学费。
名额只有两到三个。
学长悄声道,我想推荐你去。
陆诏年反应不大:为什么?学长一怔:你不是想出去看看?迎新晚会上......陆诏年略笑笑:我吃醉了酒,胡话罢了。
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
我晓得,你家定然不差这点钱,可这年生兵荒马乱,想要出去,并非易事。
陆诏年不语,学长又劝:你可要想清楚。
不说考学了,去那么远的地方,我怕我不习惯。
凭你的成绩什么学校上不了?你若开口,陈教授一定会为你写推荐信,说不准你就能和教授做校友。
学长才是教授得意门生,我的课题已经被教授驳回了,他正生我气呢。
美产战斗机失事事故原因,作为课题太小又太泛泛了,尤其对你来说,教授希望你做有挑战性的研究。
陆诏年摩挲着白瓷杯耳,忽而抬眸笑:那么,我能穿越喜马拉山,去缅印战场么,我确实更想研究在有限条件下,如何改造运输机以降低事故率。
学生有些恼意:我敬仰你兄长,他是个英雄,你应当为他做些事,可你终究有你自己的路要走。
别再沉湎在悲观之中了,这是在浪费时间,浪费你的才华......陆诏年不知作出什么样的表情才合适。
对面的位置空了,她才想起来反驳:你们太残忍了......*入冬后,陆ᴶˢᴳᴮᴮ诏年收到施芥生来信。
经友人撮合,施芥生在高校间展开了认识物理的讲座,第一站是昆明。
施芥生来昆明那天,陆诏年和工学院几个学生去迎接他。
施芥生行程紧,没有闲谈的时间,人群中只同陆诏年讲了句请她来听讲座的话。
陆诏年原打算站在门边听,把好位置让给学生,学妹愣是把她拽到了前排座位。
讲座上,施芥生朝陆诏年看了好几次,学妹发现了,一个劲儿问他们的事。
陆诏年嫌烦,撇下学妹离开了。
施芥生瞧见,讲话磕绊了一下,引得学生们笑起来。
夜里,联大骨干设宴招待施芥生,施芥生没说详尽,叫陆诏年一道去。
陆诏年以为只是几个人吃饭闲谈,到了酒楼,撞见导师,颇有几分尴尬。
陈教授与施芥生同是麻省理工的校友,留洋时期有过交情,见此,毫不客气地数落起陆诏年。
话落到旁人耳朵里,却像称赞。
教授说,陆诏年愈发有脾气,独来独往,和同学协同作业时吵架,在工厂做事,甚至要和机械师打起来。
陆诏年抿了抿唇,忍不住道:实用科学确要精细到一毫厘,可也要追逐时间。
兵工厂面对的是战场,时间不等人。
做科研的穷尽一生,可能最后只追回那一分钟。
我不想空谈大义,但那一分钟,绝不是战场的一分钟。
教授道。
大多数人只谈取舍输赢,是因为这年头的生活没有容纳真理的空隙。
你们有机会接受高等教育,若不用力追寻那个空隙,不羞愧吗?廊亭下一阵风吹来,润湿了陆诏年眼眶。
别的教授岔开话题。
几盅热黄酒下肚,气氛又和乐融融了。
陆诏年保持沉默到饭局结束,施芥生送她回住处。
街巷昏暗,楼前一盏小灯拖曳出二人的影。
我此次来昆明,其实......我家里人让你捎话吧?施芥生脸颊微红,片刻,他摇了摇头,道:我就是想来看看你。
陆诏年呆呆地看着施芥生,他后来的话,她都没能听清。
*在学长帮助下,陆诏年修改了课题,比过去更认真地念书、工作,过着简朴的生活。
城里的怪谈再陆诏年无关,什么历史系的小施助教帮吴医生抚养她的孩子,那孩子大约是什么负心汉留下的。
听学妹讲起,陆诏年后知后觉道:怎么这才告诉我?我以为学姐不关心这些呢......小施助教关照过我多次。
陆诏年托司令部的关系买到干净的白米,称了一大块猪瘦肉,包给小施助教。
小施助教让她进去坐坐,她拘谨地站在职工宿舍门外,道:我赶时间,就不坐了,谢谢。
小施助教笑:你给我提东西来,怎么反倒谢我?进来喝杯茶吧,耽误不了你什么时间。
师长如此说了,陆诏年没有不应承的道理。
她跟着进了房间,见小施助教朝里屋说笑。
这学生怪可爱,别人巴不得打听清楚怎么回事,吴医生一边从里屋走出来一边说,你就不好奇?陆诏年不知说什么,附和地笑了下。
变笨了。
若是小郁见了这学生,不知要怎么捉弄呢。
陆诏年适才道:小郁是......?我表姊妹。
小施助教道。
狭小的单间放收拾得干净敞亮。
吴医生把倒扣的彩釉茶杯翻过来,给陆诏年倒茶。
陆诏年道了谢,把茶杯捧在手里,忍不住瞧了瞧背上的彩釉。
她想偷偷瞄杯底刻印,被吴医生发现,一时有些尴尬。
是了,这些个茶杯可不菲。
吴医生笑容明媚,都是我精挑细选从我二哥那儿偷来的,以后有个什么,就靠它们救命了。
陆诏年愣愣道:可万一有个什么,哪有时间典当换盘缠呢,不如早些换些金银。
真信了。
吴医生朝小施助教笑。
骗你呢,她这人没一句真话。
小施助教道。
哦......陆诏年看着茶杯,你二哥待你应当很好吧?我家也有两个哥哥。
没说一会儿话,里屋传出小孩咿咿呀呀的哭声,她们不得不去哄小孩,陆诏年便告辞了。
回去的路上,陆诏年恍恍惚惚的。
在公寓楼里遇上同学,对方惊讶地说:你怎么哭了?陆诏年仓促地低头,钻进房间。
毛巾架旁有一面壁挂镜子,陆诏年洗脸擦净,抬头看到镜子,一瞬间以为看到了小哥哥。
不知是否是错觉,她似乎愈来愈像小哥哥了。
她想看得清楚些,贴近了镜子。
呼吸迷蒙了镜面,脸颊冰凉。
她拥住身上过于宽大的呢绒外套,仿佛拥进滚烫的身体。
当初她把这件外套带来了昆明,就成了她唯一没被夺走的小哥哥的遗物。
床底下上锁的箱子里有一把左轮手-枪,弹夹上满了。
陆诏年把枪拿出来,端详良久,最终合衣而抱。
不受控地堕入欲望的彼岸,她看见了两个灵魂。
*野猫啼叫,夏的潮热腐蚀竹席。
学长要去美国了,临别前对陆诏年说,比起任何人,他最不放心她。
陆诏年开朗地说:没事的,你并不欠我的。
我们都朝着更远大的前程奔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