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刚亮, 还不明朗。
他们朝雅拉雪山的方向走去,一开始路途平坦,上了缓坡, 眼前仍然是一片苍翠草原,实际泥土湿润,充斥碎石,并不那么好走了。
美森对这段路很熟悉,他们要找的海子, 走过去就像散步一样简单。
陆诏年看出他和埃德闻都是经验丰富的户外玩家, 他们穿着防水夹克和速干工装裤,背包上绑着太阳能电池板之类的装备。
埃德闻腰间还挂了一个银色钛杯咖啡杯。
对,他第一次来中国,还在适应时差。
美森说, 这附近海拔较低, 我带他散散步。
陆诏年估计这个散步会很长。
埃德闻话不多, 美森和他搭话, 他才说点什么。
但陆诏年隐隐感觉,只要她参与了话题, 埃德闻就巴不得变哑巴似的。
陆诏年仔细回忆和他相处的细节,没觉得自己有什么做的不对的地方。
反而昨晚他用赶客的口吻说there you go, 让人不爽才是。
我们会穿越雅拉雪山吗?陆诏年已经和美森学到专业词汇的表达。
埃德闻看过来,颇怜悯她的天真:不会。
哦, 那么只是去看那个海子?美森说:是啊, 散散步。
我们没带装备,走不了多远。
陆诏年指了下埃德闻的背包:难道装的咖啡豆?这话不知怎么惹埃德闻笑了, 陆诏年触及他的视线, 一下就避开了。
这哥笑起来还怪迷人的。
她腹诽。
你喜欢咖啡吗?美森问。
不怎么喝。
陆诏年说。
那太可惜了, 埃德闻带了特别好的豆子。
我也可以尝试。
埃德闻挑起眉毛:你什么都要尝试?陆诏年感觉他这话有点挑衅,可又不知从何而来,为什么不?you only live once,当然要多体验了。
希望你如愿以偿。
埃德闻说着往前走去。
陆诏年觉得这真是个怪人,如果他是哑巴,说不定她会心动一秒。
长这么大,她从未体验过传说中的小鹿乱撞。
*墨灰色碎石在倾斜的山背划出一道瀑布,上了四千多海拔,阳光撒落下来。
他们暂时停下了,埃德闻在调试他的航拍无人机,准备拍点什么。
陆诏年不想好奇他的事情,站在远处看山看云,又赏花观木。
她发现淡紫色的小花,一簇簇的点缀在草地间,很是别致。
于是蹲下来,想仔细观察。
背后传来轻微的铃铛声,陆诏年有所警觉地回头,只见一群牦牛从山谷上冲了过来。
Hey!年!美森大喊。
迟缓了几秒,身体才作出反应,陆诏年慌忙地跑起来。
牦牛群轰隆隆的声音在山谷间回荡,陆诏年甚至感觉到尘土从背后涌来。
无人机飞越高空,朝她头顶俯降下来,而后一个轻盈地旋转,无人机朝牦牛群飞去。
领头的几只牦牛吓得往回跑,后面的牛群全都跟着,轰隆隆地踏过山地,朝反方向跑去。
陆诏年悬着的心落了下来。
远处,操作无人机的男人轻轻瞥了她一眼,继续低头看显示屏。
仿佛只是试飞的时候,不经意间把牛群赶走了。
吓坏了吧?美森把陆诏年叫过去,关切地问。
第一次见无人机赶牛的吧。
陆诏年笑了下,第一次。
埃德闻操作着旋钮,淡淡地说:你的体验又增添一个。
陆诏年扯了下嘴角,道歉话语被堵在喉咙里。
*快到正午,光线时阴时晴。
他们已经徒步三、四个小时,最后一段路攀坡,陆诏年有点喘。
埃德闻把他们甩在后面,陆诏年感到抱歉,对身边的美森说:没关系,你不用管我。
我是想慢慢走。
美森一个乍看凶悍的红发络腮胡大汉,体贴如斯,陆诏年不禁感叹,有的人就是人模狗样。
美森听不懂,什么?我是说,眼前的风景太美了,‘美不胜收’。
美森学起来,美不胜收。
对,ㄇㄟ美,美不胜收。
埃德闻奇怪地看过来:你们在讲段子?陆诏年索性鬼扯:相声,你听说过吗?埃德闻话比先前略多些了,三人一路掰扯到一座海拔四千五百米的高地。
仙气缥缈的云雾间,一眼望去就看到了那山谷中的银色湖泊,像大地生出来的一面镜子,安静又诚实。
陆诏年发出低声感叹,原来这就是海子。
陆诏年忍不住要将汉语的美分享给两个老外,内陆的人因为向往海,所以将高原湖泊称为海子。
美森很有兴趣,也分享他了解到的:藏语里把湖泊称为‘措’。
下去吧。
埃德闻说。
他们从经幡飘荡的高地下行一两百米海拔。
海子近在眼前。
埃德闻收起无人机,和美森一起扎营。
他们带了一顶徒步帐篷,以免下雨,无处可躲。
埃德闻支起露营火炉,烧瓶装矿泉水,准备做咖啡。
柴燃烧的味道让人感到温暖,陆诏年蹲在火炉旁休息。
埃德闻从背包里拿出一只椭圆收纳袋,坐椅子吗?陆诏年有点意外,下意识说了谢谢。
埃德闻把收纳袋放低上,没有要帮她组装的意思。
露营折叠椅大同小异,陆诏年平时就喜欢捣鼓这些东西,抽出金属伸缩杆组好椅子框架,铺上椅垫,陆诏年假装问埃德闻:坐吗?埃德闻忽然露出玩味的眼神,你总是这样吗?陆诏年有种强烈的被洞悉了的感觉,尽管这根本不算什么把戏。
她故作镇定:是什么?挑衅。
陆诏年笑了,难道不是你先吗?埃德闻思索般的微微蹙眉,我们还不熟悉,不是吗?我……埃德闻冲好一杯咖啡,戴手套的手掌心托ᴶˢᴳᴮᴮ着背底,递到陆诏年面前:先彼此认识吧。
陆诏年以为杯子会很烫,一下缩回手。
瞄了下埃德闻的眼睛,她握住了杯子。
钛制杯子隔热,反而在杯子交接那一瞬,他指腹在她手上留下的感觉更深刻。
烫。
他说咖啡。
陆诏年吹了吹水面,垂下眼睫不去看他。
他好像在观察她,注视着她,她不想撞上那样的眼神,让她怀疑自己始终做错了什么。
海子岸边,美森的皮划艇充足了气,到旁边来歇息。
埃德闻把另一杯咖啡给了美森,他们是咖啡爱好者,闻豆子,又闻冲出来的咖啡的气味,喝一口,抿一抿。
陆诏年听他们讨论着,只尝到苦。
这种苦,在梦里有过,以至于让人产生了既视感。
*埃德闻继续捣鼓他的飞行器去了,陆诏年请美森教她划船。
最后她霸占了人家的皮划艇,独自划到湖心,轻躺下来,看近在咫尺的雅拉雪山。
其实那山峰很远,只是过于庞然的东西,即使离得再远,也让人自以为看清了。
在船上小憩半晌,手机持续震动扰醒了陆诏年,入眼的是湛蓝天空下白雪描摹的山峰,湖面倒影像另一个时空。
皮划艇不知什么漂到了岸边,陆诏年满怀眷恋地上了岸。
埃德闻和美森正在用黄油煎一块牛肋排。
他们确实是来消磨时光的,可惜她还有工作。
我得走了。
陆诏年说。
为什么?美森惊讶,离开这里回民宿还是直接走了?他们徒步穿越雅拉的队伍下来了,我和那帮老男孩要去接他们。
所以还会回民宿?似乎不会了,他们要求我收拾行李。
陆诏年挤出一个笑。
噢……美森惋惜地站起来,想表达些什么,可他们还没那么亲近。
真希望你能在这儿多玩一会儿。
没关系,我的目的地是拉萨,大家在路上说不定还能遇到。
陆诏年想的其实是,没太可能了。
人与人的际遇,有时就这么短暂。
我送你返回。
埃德闻说。
麻烦你了。
两个人的路意料之中的沉默。
眼看着翻过这座山岭,就能看到底下的藏族民居了,陆诏年出声说:没和你们一起的话,今天我大概会在房间里睡过去吧。
谢谢你们,我度过了愉快的一天。
埃德闻似乎无法回应一个陌生人如此认真的话语,略略皱眉,最后什么也没说。
陆诏年不在乎地挥挥手,同他分别。
*几个司机站在民居外的草地上吸烟、聊天,懒洋洋的猫儿在后边的窗台里晒太阳。
陆诏年走过去摸了摸猫儿,却遭到胖哥训斥:快去收拾行李吧你!陆诏年僵了一瞬,想到都在等她出发,没有任何辩解,上楼收拾行李了。
*埃德闻揣了一天的对讲机发出滋滋声,美森的声音传来:上面下大雨了。
刮风下雨,上山的路会变得泥泞,不好走。
美森叫埃德闻别上去了,等雨停了,他自行收拾东西下来。
埃德闻看了看天,乌云就要遮过来了。
他调头下山,手揣兜,摸到一枚纽扣。
是女孩子睡裙后领的系扣,他想,他应该还给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