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德闻平静地陈述着, 陆诏年整张脸都烧了起来。
尤其他们离得这么近……回过神来,陆诏年用力推开埃德闻。
埃德闻闷哼一声,眉头紧锁。
真粗鲁。
陆诏年心里七上八下, 面上绝不示弱:你又好到哪里去——你一开始就打算进美森的房间不是吗?陆诏年还以为听错了,你说什么?然后你看见房间里还有人。
陆诏年气笑了,打断他,也不管他能不能听懂:你是想说,所以我转移目标了?埃德闻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我没想到, 原来,你是这样想的啊。
少在这里孔雀开屏!自作多情!陆诏年有些气急败坏。
埃德闻冷静地看着她,她渐渐涌起一股委屈,她丢下一句谁先招惹谁就死在这路上, 回房摔门。
埃德闻注视着那道门, 片刻, 视线回到书上。
那晚上, 她表现得很不一样,好像一个古典的东方女人, 嗓音低低的,甚至不需要言语, 只要依偎着,他的心就会融化。
而现在, 好似温玉变作顽石, 让人心里硌得慌。
*好几个人听到陆诏年和埃德闻的争执,早晨六点, 他们在客厅看到陆诏年, 仿佛大哭过, 陆诏年擦了乳霜也没完全遮住。
熟悉一些的女孩子问陆诏年,出了什么事。
陆诏年吸了吸鼻子说,没事。
照旧做女孩们的大力水手,帮她们把行李装备提上吉普车。
陆诏年先上了车,等队员们一一就位。
乡镇公路上讯号不错,陆诏年看到孟柔五点多还给她发了讯息,直接拨了个电话过去。
孟柔刚睡不久,迷迷糊糊地接电话,陆诏年忙说,没什么事,你睡吧。
我起来了,我去喝点水,你怎么了?孟柔了解陆诏年,没有要事她不会在这个时间打给她。
我……一提起,心底的情绪又涌上来,陆诏年把头抵到方向盘上,克制着说,我昨晚做梦了。
电话那边安静了一阵,孟柔紧张地说:做梦,只是做梦?我一向不记得的,可是这次太清晰了。
梦里的人和我隔了半个世纪,我是他的……未婚妻。
陆诏年常常做梦,可是这么久以来,第一次记忆梦境里的场景。
尽管不甚清晰,却足以叙述。
梦境过于真实,那浓烈的情绪包裹她,以至于醒来,陆诏年发现脸和枕头都是湿的。
*埃德闻和美森拎着行李到院外,问车座怎么安排的,什么时候可以出发。
美森想坐陆诏年的车,一个女孩劝住了他,小年现在正伤心着。
发生什么了?女孩瞄了旁边的埃德闻一眼,摇摇头:好像还在哭。
埃德闻诧异,想到昨晚不愉快的对话,他走了过去。
公路边拍着一列吉普车,透过其中一辆车的挡风玻璃,埃德闻找到了陆诏年的身影。
她趴在方向盘上,长发遮住脸颊,看不清表情。
埃德闻走近一步,正巧陆诏年抬起头来。
未婚妻这话说出来有点羞耻,陆诏年想找补点什么,看到埃德闻就站在车前侧,一下没能说出话来。
电话那边的孟柔笑出声:就为了这个,清早给我打电话哭诉?陆小年,你是不是有病?和‘我’没什么关系,陆诏年懊恼地趴回方向盘,不让埃德闻瞧她,可不知道怎么,那种感觉太真实了,一点也不像梦,我醒来脸都是湿的,到现在还想哭。
你长这么大,头一回确确实实地记起梦,也是有可能这样。
陆诏年喉咙哽咽,可更在乎埃德闻的闯入。
她悄悄露出一双眼睛,见埃德闻离开了,松了口气。
你有过这种体验吗?陆诏年问孟柔。
当然啊!毕业两年了,我还经常梦到高考,打了铃发现机读卡还没填,哭死我了。
你在梦我吧。
陆诏年终于笑了,过了会儿又叹气。
梦里我还没有结婚,他就战死了。
我看见他的座驾从云间坠落下来,在雪山山脊上划出一道线,爆炸的声音特别清晰。
太悲伤了吧,你这几天望着雪山都在想些什么?毁灭吧……陆诏年说着笑了,或许是有些情绪投射,可怎么会有未婚夫这种设定啊。
寡太久了,可以理解。
老李敲了敲车窗玻璃:准备出发了。
收线后,等人上车的间隙,陆诏年又给孟柔发去简讯,爱你。
孟柔回复:姐睡了,勿cue。
陆诏年依旧载那对恋人,他们一上车就和陆诏年聊埃德闻。
他和意繁姐一个车,全是妹子。
很欢乐啊。
陆诏年没有多余解释,打开了车载音响,播放The Shanghai Restoration Project。
他们说很有以前的调调,陆诏年笑了下。
她不是复古派,但喜欢新的东西里有一点旧的风情。
*出发第六天,车队走318国道前往理塘,一路熙熙攘攘。
进入盘山路段时,老李通过对讲机提醒陆诏年小心,胖哥嘻嘻哈哈插话。
陆诏年一下有点怒路,顾及乘客的舒适度,没有踩油门超车。
胖哥车上,女孩们声讨他,不要欺负小年。
我哪儿欺负了,她自己这么娇气,这才几天,就哭哭啼啼的。
胖哥回头说。
是遇到什么事了吧。
意繁上车晚,才听说这件事。
埃德闻,是不是你昨晚惹了小年?英文流利的女孩拍了拍副驾驶座。
埃德闻淡然地说:没有吧。
我们昨晚不小心看到了喔,本来想下楼倒水,你和小年吵架,我们都没敢出去。
埃德闻这才有些许反应:不是。
是怎么回事?意繁问。
胖哥不知道他们在聊什么,几次想插话,另一个女孩大致讲了下,胖哥笑说:嗐!多大点事儿,我看啊,小妹儿八成是失恋了。
失恋?是啊,她这几天都和埃德闻他们一起。
小年喜欢埃德闻?女孩们你一句我一句,意繁给埃德闻解释。
埃德闻不想理会,可话递到跟前了,他不得不说:没有这回事。
我也觉得不像。
女孩说,但是能感觉到小年有心事,我想关心她来着……胖哥总结:反正这么回事儿,我看过太多了,受了情伤的女大学生,不管吃不吃得了这苦的,就喜欢来朝圣。
要是我女儿,我可不放心。
我们别猜测了,不管怎么都是人家自己的事。
意繁说。
*理塘县城有千户藏寨之称,主道两旁低矮建筑鳞次栉比,路的尽头,格聂神山的雪峰巍峨耸立。
镇上换了铺装路,好走,车队沿路驶近长青春科尔寺。
睡了一觉的人们伸个懒腰,下车游览寺庙。
老司机基本都来过,只有胖哥跟着女孩们去了。
陆诏年陪其他几个在外边吸二手烟。
不去看看?老李问。
不去。
陆诏年觉得她不虔诚,就不要扰了佛寺的清静。
开了几个小时车,去转转呗。
另一个司机打趣:佛不渡无缘之人。
走,我陪你进去。
老李说。
陆诏年觉着老李这人虽然怂了点,但还算亲切,不像胖哥总设法奚落她。
两人一起进寺庙,陆诏年问老李,有这么多户外经验,现在怎么喜欢跑内陆。
老李说,队里几个向导都有一身本事,特别是扬子,他登过珠峰,去过极地。
那他眼界该很开阔啊。
陆诏年说。
老李听出她话里的意味,慢条斯理地说:扬子要求很严,我跟他的队伍好几回了,他就是这样。
陆诏年直言:没必要安慰我什么的,我不在意。
你才是司机领队,我听你安排就成。
老李憨笑:我看你跑得还不错,跑山路比一些老司机还稳,小王他们两个一点没不舒服。
他们前几天折腾了,坐车小意思。
我看那老外好像不太舒服。
陆诏年想问是哪个老外,忍住了。
寺庙依山而建,殿宇高低错落,红墙金顶,门楣屋檐绘着繁复图纹,华丽非常。
蔚蓝天空下,喇嘛们在辩经。
陆诏年只在大殿门前瞻仰了佛光,没有随老李进殿。
在海拔四千米的地方,建成如此宏伟的寺庙,需要多少人力财力,多少不为人知的付出?人们跪金身,拜佛法,求的到底是什么呢。
我于往昔节节肢解时,若有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应生嗔恨……亭台的转经筒旁,意繁正在给美森解释《金刚经》中的部分,他们招呼陆诏年过去,希望陆诏年能帮着一起翻译。
陆诏年走过去,美森又说:你要抚摸这些转经筒。
为什么?绕着转经筒走一圈,可以祈福。
陆诏年沿着转经筒,一一转过去,迎面撞见了埃德闻。
埃德闻看着她,没有挪动的意思。
陆诏年只好与ᴶˢᴳᴮᴮ他错开,反手触碰被他半挡住的转经筒。
转过十来个转经筒,陆诏年来到意繁和美森跟前:你们说到哪儿了?意繁说:我理解的修行,就是‘离一切诸相’,你看我翻译的对不对……陆诏年笑:我还说叫我翻译什么呢?太看得起我了。
美森说:没关系,我大概理解了一些,就是说,人有许多欲望,这些欲望都有投射……一个小喇嘛盘拨手中佛珠经过,几个人不说话了。
小喇嘛笑,示意他们无须在意。
意繁索性请小喇嘛来讲解。
小喇嘛一口川音,讲的通俗易通,陆诏年也听懂了。
一群人沿着寺外白墙前往后山,陆诏年还琢磨着那句经文。
人困于万相之中,当人看见我的人与事泯灭时,也会像自身泯灭般感到痛苦。
如若解离万相不生嗔恨,甘愿为众生舍弃自身,即是成佛。
梦也是相的一种吧,陆诏年想。
人在梦境里没有完全的自主意识,以为梦就是现实,因而在梦里失去了挚爱,也痛心不已。
陆诏年不知不觉被落在队尾了,意繁注意到,借来一根登山杖。
陆诏年脱口而出:如果一个人是为众生而牺牲的呢,是佛心吗?佛法讲一刹那生九百念,就看这个在那一刹那,有没有执念。
这样啊。
你有兴趣?陆诏年轻轻摇头:我在思考它的逻辑。
意繁笑了笑,没有辩驳。
*来到后山顶,人们在吹拂经幡的烈烈风声中,俯瞰长青春科尔寺。
六月,山花盛开,草原花海拥簇藏寨。
老李说,如果八月来,还有赛马节,场面盛大。
陆诏年双手握着登山杖,想起来归还意繁。
意繁忙着帮女孩们拍照,问埃德闻借的,你还给他。
埃德闻他们带了露营椅上来,陆诏年准备把登山杖悄悄放到椅子旁。
她走过去,见他正在拆绷带。
转头看到陆诏年,他皱了皱眉。
谢天谢地,还以为落在车上了。
美森从背包里翻找到医药袋,走了过来。
他把袋子递给埃德闻,对陆诏年解释,这条路是转山路,不能走回头路。
我听说了。
陆诏年说。
埃德闻避开陆诏年背过身去,陆诏年还是瞥到一眼,他侧腹有好深深浅浅几道伤口。
陆诏年指了下,不知如何开口问。
美森说,他们之前徒步登格聂神山,由于向导认错了路,他们翻越一个险峻的垭口时,落入了乱石堆。
埃德闻被埋在石碓里,我们差点没找到他,他自己爬出来的。
衣服没划破,人受了伤……美森无奈地笑。
埃德闻打断:常有的事。
现在是伤口开裂了吗?陆诏年问美森。
埃德闻转头,深深看了陆诏年一眼。
陆诏年想到昨晚,她用力推了埃德闻一下……不会是她造成的吧……登山杖。
陆诏年放下登山杖就要逃跑。
埃德闻抬脚勾起,让登山杖落入手中,他拿登山杖打了下陆诏年,陆诏年抿着唇回身。
难道要她先开口吗?可她理应道歉……别想你那些烦心事了,吃点路餐吧。
埃德闻轻描淡写地说。
啊?埃德闻觉得同车的人很吵,可那些话不知怎么入了耳。
想来有点迹象,以陆诏年这几天的表现,确是不同寻常。
消遣寂寞,人之常情。
他不能怪她。
美森小声说:听说你失恋了?陆诏年静止了片刻,发出一阵大笑。
埃德闻奇怪地抬眼,陆诏年忽然变脸,恶狠狠地说:你才失恋!我会喜欢你?神经!陆诏年气冲冲离开,美森惊讶地看着埃德闻,What?不是我。
埃德闻感觉腰腹伤口疼,扯了下嘴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