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2025-03-22 07:16:55

飞行竞演之盛事,陆续登上各地报刊。

重庆城热潮褪去,天气萧瑟起来,楼院前的银杏树金灿灿的,透光映在窗玻璃上。

陆诏年好奇父亲捐的那些钱到底作什么去了,拢着坎肩在窗边翻报纸。

咦……陆诏年抬头,朝门廊唤,又绿!几声过后,用人婆子帮忙叫来正在后院洗衣服的又绿。

她把手上的肥皂水往作裙上擦了擦,道:小姐可是乏闷了?陆诏年招手让人到身边来,将报纸一摊,你瞧,这人像不像……?又绿看见一张合影,一群飞行员着装的人或站在飞机前。

陆诏年说:不是这张。

是边角的一张照片,捕捉了当日观赛的群众,其中ᴶˢᴳᴮᴮ有位青年面对镜头。

但影印不佳,依稀看得眉目轮廓,难以辨认到底是谁。

又绿指着旁边的小字说:可是说学生?陆诏年说:是学生,但说是中央航校的学生。

那不就是飞行员?又绿疑惑道,是不是搞错了,二少上的不是中央大学吗?陆诏年却睁大眼睛,你也觉得像他?又绿迟疑地点点头,是有几分像。

而且你看,这里作的化名说接受采访的学生姓陆,说报考航校是为‘青年当奋勇报国’。

这正是他会说的话……正说着,陆霄逸和会社二爷从外边回来。

陆诏年拿着报纸到父亲跟前,让父亲看这是否是契兄,是否报纸印错了。

陆诏年玩闹惯了,陆霄逸有正事,原不想理会,圣贤二爷却是接过报纸。

定睛一瞧,道:可不是像闻恺?陆家的孩子是会社几位爷照拂长大的,都很熟悉。

二爷如此说了,陆霄逸蹙眉往报纸上一瞧,是像的。

那么就是印错了。

陆诏年点点头,欲将报纸拿走。

陆霄逸拿过报纸仔细再看了看,而后也没讲什么。

两位老爷去了房间里谈事。

*傍晚,陆霄逸留二爷吃饭,家里气氛和乐。

陆闻泽下班回来,就用人端来的清水铜盆洗手擦脸,然后进饭厅落座。

陆闻泽拾筷,同冯清如轻声说话。

父亲那边左不过也在话家常,瞧见他,笑笑,闻恺的事,你晓得?陆闻泽抬眉,父亲所谓何事?今天的报纸,小年拿给我看了。

他们打哑谜,陆诏年隐约感觉到什么,脱口而出:难道那真是闻恺哥哥?夫人睇了她一眼,看向陆霄逸,闻恺怎么了?陆霄逸又笑,闻泽,你来说说。

陆闻泽道:究竟何事?陆霄逸瞬间露出不悦之色,你们还想瞒我几时!默不作声地姨太太打了个激灵,道:老爷,闻恺可是……陆霄逸看向姨太太,犹疑道:原来你也晓得?姨太太惊慌不已,看向上座的夫人。

夫人端恃镇定模样,回避了这目光。

老爷,我……姨太太不知从何说起。

二爷出声道:大哥,这讲个半天,我都还以为闻恺在南京,惹了什么祸端了呢。

其实也就是报纸上印错了,航校学员作采访,怎么请中大的学生?经他一讲,姨太太才明白过来,不是为了那件事,但即刻更紧张起来。

姨太太道:二爷,你讲的可是……闻恺的学籍搞错了?陆霄逸目光如炬,我已托人问询过了,中央大学从来没有陆闻恺这么个学生!闻泽,这到底怎么回事?约莫一年前,陆闻恺上南京考学,考入中央大学,还将录取信函寄回家中。

后来做大哥的去南京办事才知道,陆闻恺确是考上了,可一天都没有念。

那个夏天,同在招生的还有中央航校,陆闻恺考进了航校。

陆闻泽认为这不妥,父母知道了定然不同意。

但男儿志在四方,从戎报国何尝不是一种魄力。

陆闻恺说服了他,恳请他暂时向家里隐瞒。

因着姨太太思子心切,他每回去南京活动,父亲都让他将姨太太做的鞋,或是家里烧的腊肉捎给陆闻恺。

但人根本不在南京,陆闻泽也没空,只有另外托人捎去。

陆闻泽深知不可能一直瞒下去。

上次从南京回来,他欲与父亲好好商谈一番。

可为着小年婚事之颓唐,父子间不甚融洽,此事就再没机会出口了。

父亲的脾气,他很清楚。

如果他矢口否认,而后军政处回复,笕桥航校确有个叫陆闻恺的川籍学生,这个家恐是又许久不得安宁。

陆闻泽思索片刻,简言道:闻恺从小瞻仰父亲光霁,追求父亲一样的抱负与胸怀。

父亲为‘献机’出力,乃川东之表率。

虎父无犬子,闻恺这么做,也是一样的心境。

陆霄逸沉默好一会儿,忽然笑了,这么说,倒是我的错了?何谓错,难道父亲‘献机’不为国民,为一己营生吗?陆闻泽迎上陆霄逸的目光,平静而坦然。

陆霄逸冷笑,好哇,虎父无犬子。

我老陆怎么就养了你们两个龟儿子!一桌沉寂。

陆诏年冷不丁出声,恍惚道:所以说,报纸上的就是小哥哥了……?大嫂暗地里扯了扯陆诏年袖子,示意不要说话。

夫人适才道:人不在,这事情这一时半会儿也说道不完,下来再说吧。

接着起身,二爷是贵客,我呀去把那洋红酒拿来。

陆霄逸便压下火气,同二爷道:那酒确是顶级货,我存着没舍得喝,就等你来……稍坐片刻,冯清如识趣地领着陆诏年离席,陆闻泽也道琐事颇多,还有事情要处理,告别父亲。

我看是一山不容二虎,二爷呷酒戏言,要说像你,还是老大像你。

闻恺么,看起倒是逆来顺受,结果闷声干大事,里子也还是像你。

你说,有这么两个儿子,还有什么可怨的?何况,还有小年这么个幺女儿。

陆霄逸是又气又笑,哎唷,最顽劣的就是这个幺女儿。

迟早要嫁出去。

嫁出去,给别人当婆娘,总是没得在家里好。

要是我有小年这么个幺女儿,那是一辈子供起,硬是当祖宗供起……*三更夜,少风的山城竟刮起妖风,电闪雷鸣,大雨倾盆。

下人房里,老妈子说要换天了。

重庆地势奇特,春秋并不鲜明,常脱了短袄就打短褂,或者一夜过去,凉席就换作了厚棉被。

雨夜,陆诏年常发噩梦。

又绿忧心半晌,提灯去小姐闺房。

轻轻推开门,果然见帷幔间,一道身影坐着。

又绿走过去,手中油灯映出陆诏年惊惧的脸庞,可是作噩梦了?陆诏年脸上竟有点不符年龄的哀愁,看清来人后,她出声道:我梦到他了。

他说他恨我……小姐,那是梦。

当初他同我说,好好念书才能报效国家。

这日子不太平,他都不念书了,弃文从戎。

万一,万一打起来了……又绿,我真后悔那时没有同他一起走……又绿一向伶俐,此时也不知如何辩解了,只能轻轻拍抚陆诏年脊背。

又绿觉得,小姐是这城里最纯美的女孩子,只是这样的人,心里也有难以示人的秘密。

又绿觉得,她有义务守护小姐。

这幽魂似的一夜,随着雨雾散去了,谁也不要提。

*不过几日,军政处的电报就发回来了,明确中央航校确有一位叫作陆闻恺的川籍学员,但校方不知那是陆先生的公子,有失照顾云云。

陆闻泽回电告知,欲为国之栋梁者何以这点风雨都经不住,不必特殊照顾。

虽没再产生激烈争吵,但陆闻泽了解,父亲不允许任何人忤逆他,何况是向来乖顺,为此多加疼惜的养子。

陆霄逸不便让学校直接将人遣返回来——大名鼎鼎的爱国豪绅却不愿让儿子从戎,传出去有损陆家声誉。

他勒令陆闻泽去把人带回来,带不回,便不要回了。

因而陆闻泽毫无冲撞,应承了下来。

又绿连日从勇娃子那儿追问情况,得知大少爷奉命去南方,且即日就要启程,赶忙将消息告诉了小姐。

午后,趁父亲不在家,母亲在楼上小憩,陆诏年佯作不经意,踅至后院,在冯清如他们房间外徘徊。

窗台上,盆景里一株株剑玉衬着洋兰,开得美极了。

窗玻璃上映一张天真无邪的脸孔,倚在旁边翻闲书的冯清如不经意瞥见,起身笑道:在这儿作甚么?哦,陆诏年抿了抿唇,似乎没见过这兰花儿。

可不是,司令府送小嬢的洋兰,小嬢见我喜欢,拿了一盆让我养着。

那些太太姨太新鲜玩意儿可真不少!是呀,有回我同她们打麻将,还学会了一种舞步。

你们打麻将也跳舞么?陆诏年当真有些疑惑。

冯清如站起来,打开后门,让陆诏年进来。

太太老爷们打起麻将来,没日没夜,当然也要休息了,休息的时候就合着音乐跳舞。

陆诏年应和着,点点头。

冯清如今日兴致颇高,说着竟要给陆诏年看究竟是怎样跳的。

她拉起陆诏年的手,像穿了高跟鞋一样,踮起趿羽毛拖鞋的小脚,沿光洁的花砖地板划步。

陆诏年咯咯笑起来,往后退着走,不小心踢到没完全合拢的行李箱。

哦!她偏头,看见皮箱夹缝露出一点衬衫袖口。

没事吧?冯清如关切道。

陆诏年摇摇头,正好捡了由头,开口道:大哥是又要去南京吗?不是,是……冯清如忽然明白过来,笑问,你晓得,你大哥要去接二少。

陆诏年面上一热,怔怔地说:才不是……说吧,找我什么事。

我……陆诏年忽然别扭起来ᴶˢᴳᴮᴮ,绞手指头。

冯清如微启唇,反而愣怔了似的。

你想和大哥一起去,对吗?陆诏年抬眸瞧大嫂,轻轻点头。

冯清如笑了,罢了,罢了,我给你大哥打电话。

可是,父亲那里……你在家里闷得够久了,大哥带你出去见下世面,也不是什么不应当的事情。

冯清如从柜子上拿起细带的腕表看了看,我现在就得打电话了。

你们要赶飞机,快去收拾行李吧!赶飞机?是呀,高不高兴?真的?啊,我要赶飞机了!陆诏年欢呼雀跃,跑上楼。

冯清如去客厅打了电话,叫来用人却红,重新收拾行李。

却红不高兴地说,少爷原答应了大少奶奶,这下,怎么又成了幺小姐去了……。

冯清如睇了用人一眼,是我没想周到,小年比我在二少面前说得上话些。

却红道:那个娇小姐,出远门又没有在身边服侍,不知道多麻烦大少爷。

老爷花一千银元买机票,倒也不是让我们去旅游的。

冯清如往窗外看,又道:往后日子还长着呢。

*皮箱贴上了CNAC中国航空公司的标签。

这是中国第一个航空公司,尽管由美资控股,且在几年前被泛美航空收购。

开通的沪蓉线经沿长江一带,重庆和南京是其中站点。

客机使用美产DC-2,仅十四座。

陆诏年和大哥坐在一起,身姿维持礼仪,目光免不了好奇张望。

除了他们,这趟班机就没别的中国人了,连机长和空服员都是美国人。

飞机起飞的时候,陆诏年握住了大哥的手,紧紧闭上眼睛。

小年……小年,你看!轰响声中,陆诏年掀开眼缝。

全金属机身镶嵌方正的小窗,将遥远的地面变成一幅图景。

渝中半岛在缥缈的云雾间。

那儿,我们的家。

陆闻泽指向江岸一处。

陆诏年额抵窗户,睁大了眼睛。

哇,飞起来了!作者有话说:走过路过评论不要错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