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2025-03-22 07:16:55

阳光从云层里透出来, 湍急的澜沧江两岸,崖壁上层层错落砂红色盐田,像神的调色盒。

旅友们围绕在埃德闻身边, 看他飞航拍。

女孩们毫不吝啬地称赞他,他们说这些什么,往盐田走下去。

埃德闻连她那天发的誓都听懂了,或许除了些许方言,这些日子他们所说的话, 他一定都听到了。

这人, 装什么外宾……可比起这件事,他说中文的腔调和感觉,更令她在意。

语言会塑造一个人的气质,大多数人说不同语言的感觉都不一样, 甚至声线也有些微差异。

埃德闻也这样, 相较他那西海岸玩咖漫不经心的调调, 他讲中文给人斯文绅士的错觉。

连他讥讽的话, 都能让人心跳错拍。

陆诏年待在车里,太阳愈来愈晒, 她把座椅降下去,用外套蒙住脸。

老李透过对讲机喊她过去, 来都来了,看看啰, 江水奔流, 好壮观!陆诏年客气地说不用管她,老李又劝:别人手工晒盐, 你在城里哪儿看得到?我真不去, 我睡会儿。

陆诏年有点烦, 但不知是为什么。

小憩片刻,陆诏年竟做梦了。

双翼战斗机卷起花海,降落后,男人从机舱下来。

陆诏年想也没想,飞奔过去抱住他。

她的未婚夫,奇迹般生还了。

他们珍惜这来之不易的时刻,倚靠机身,说了许多话。

他告诉她,这飞机是他忠实的战友。

他说着笑了,这战友也有闹脾气的时候,让情况变得棘手。

月亮悄悄爬上枝头的时候,他吻了她。

从没接吻过的她感受着那唇齿的温度,然后他抚摸她,在野地里……Are you serious?有人敲车窗玻璃。

陆诏年从衣服里露出一双眼睛,埃德闻手臂低着窗顶,勾身瞧着她。

你把车门锁上了。

陆诏年打开安全锁,埃德闻绕过车身坐上副驾驶。

无意冒犯,我是想说,你这样在车里睡觉不安全。

我知道……我是不小心睡过去了。

陆诏年嘟嚷。

为什么要给他解释?她反应过来,不乐意地说:你最好跟我讲中文。

我为什么要听你的?埃德闻眉头微蹙。

入乡随俗。

埃德闻抿了抿唇,讲中文:我不习惯。

你这不是挺好的吗?陆诏年注视埃德闻,缓慢眨眼睛。

埃德闻单手撑座椅,倾身,陆诏年随之倏地一退——埃德闻的掌心贴在了她额头上。

然后摸了摸他自己的额头,没有发烧,为什么你的脸这么烫?陆诏年浑身都发热,额角有细密的汗珠。

方才还不经意被他抹了去。

怎好开口是做了春梦的缘故……陆诏年只能绷着脸说:太晒了,又闷。

喝点水。

埃德闻顿了下,还是要喝热水?……陆诏年从篓里拿起乌龙茶,喝一大口。

埃德闻不至于这点风度都没有,略表关切:我买了盐,你要尝尝看吗?说中文的埃德闻让人紧张,陆诏年把目光聚焦别处:红盐不能吃吧。

是ᴶˢᴳᴮᴮ做藏香用的,尝一点也没关系。

埃德闻用小拇指沾了一点袋子里的盐,浅红色的晶体颗粒像糖。

埃德闻把手递给陆诏年,陆诏年看了看他,微微凑近,用唇抿了下他的小拇指。

她足够小心翼翼,只抿到指尖上的一点盐。

埃德闻没料到她会直接吃,可这个动作太自然了,像吮吸一个草莓,柔软的唇瓣从指尖溜走,他的呼吸短暂停滞了。

好像要延续那隐秘的感觉,埃德闻接着抿去了小拇指上剩下的盐。

嗯,味道有点怪。

陆诏年看着埃德闻的嘴唇,他滚动的喉结,她不自在地咳了一声。

那个春梦来得如此不合时宜,她不想和埃德闻待在这个空间里了。

我下去透透气。

陆诏年还没下车,人们就走了过来。

女孩子来关心陆诏年,埃德闻帮她降下车窗。

这样好一些?陆诏年没应声。

车队上路不久后,她合上了窗玻璃。

*沿澜沧江崖壁行驶一段路,按指示牌往飞来寺方向走,就进入了云南境内的藏族自治区。

路边高原草甸如铺展开的草绿色呢绒铺,在湿润的空气里闪烁光泽。

山岭高低起伏,云雾缭绕,遮蔽那背后的雪山。

陆诏年开铺装路非常轻松,全程不说话也不觉得闷。

可今天奇怪了,副驾上的人存在感强烈,让人无法不在意。

快到飞来寺的时候,公路拥挤起来,车流缓慢。

大多是云南的牌照,从香格里拉过来的。

陆诏年拿起手机,搜索二战军用飞机,翻了几百张图片,找到了和梦里那架飞机很像的霍克III。

陆诏年熟悉航空发展史,但并不是军事迷,什么飞机参加了什么战场,要Google。

她查了霍克III的资料,想找梦里那架飞机是否真的存在,可无论如何也想不起编号了。

陆诏年给孟柔吐槽,孟柔回,当然了,醒来那一瞬间,会忘掉梦的大部分内容。

陆诏年只是觉得,她记忆力很好,如果记得一个梦,就该记得梦里的全部。

陆诏年问孟柔,有没有做过连续的梦。

孟柔说,听说过,如果睡前想着昨天的梦,今晚就可能接着做那个梦。

你还好吗?我很担心你。

陆诏年转文字查看的时候,点到了语音播放。

埃德闻看过来,陆诏年有点尴尬:没什么事。

埃德闻挑眉:紧张什么?陆诏年看了看他,挤出一句:现在是谁先招惹谁。

埃德闻哂笑,却是没再回话。

陆诏年回复孟柔没事啊,收起了手机。

到了飞来寺,停好车,她一边走路一边查看简讯。

孟柔问她到底做什么怪梦了,陆诏年想了想说,春梦。

孟柔发来好几行哈哈哈哈,冷不丁问:就说你寡了二十年,急需补充多巴胺。

陆诏年:小孩子才要多巴胺,成年人追求内啡肽。

孟柔:少来,老实交代,是不是遇到帅哥了?陆诏年:这荒郊野岭的,我看谁不眉清目秀啊。

孟柔:你们系全是男的,也没见你动凡心啊。

陆诏年:不说了,我去佛寺参观了。

孟柔装可怜:带我云旅游吧,姐,我好无聊……陆诏年没理会,抬头瞧见无人机在头顶转了一圈,飞远了。

阳光穿过枝繁叶茂的古树,透过彩色经幡映照在她身上。

原来陆诏年顾着回消息,无意识跟着前方的人影走进了森林小路,路上无数道经幡交错,不知通往何处,奇幻而神秘。

陆诏年回到宽阔的主路,朝寺庙走去。

寺庙台阶下,埃德闻操纵无人机降落。

立即有人过来提醒,这里禁飞。

陆诏年快步上前,帮埃德闻解释:对不起,我朋友是华裔,不知道相关规定。

华裔也要守规矩啊。

当然,对不起啊,我们一时疏忽,保证不会有下次。

陆诏年小声催促埃德闻把无人机收到包里,让他也道个歉。

埃德闻装模作样:I apologize……大爷看了看他们,陆诏年立即露出招牌甜笑:他专程回来追根溯源,看到祖国大好河山,沉迷,有些沉迷哈哈哈哈……又严肃地表示,我会教他入乡随俗的。

大爷摆摆手,放行了。

陆诏年拽着埃德闻的胳膊上了台阶,松了口气:我还以为他要检查我们的证件。

你是黑户?埃德闻却是淡然。

陆诏年扶额,大哥,我们是在藏区,要尊重别人的文化,寺庙这么严肃的地方,不能飞。

埃德闻欲言又止:知道了。

*飞来寺矗立于高山上,远眺藏传佛教第一神山梅里雪山。

清晨阳光映照时,仿若佛光普渡。

为一睹日照金山,旅客们慕名而来,天没亮就在飞来寺等日出。

午后天气阴晴不定,云雾间,始终不见雪峰的身影。

车队旅友担心地说:希望今晚别下雨。

他们不住飞来寺,尽管在飞来寺可以观赏雪山绵延壮阔的山脊线,但距离梅里雪山更近的野营地的视野更清晰。

离开飞来寺,意繁坐陆诏年的车。

意繁听说埃德闻遇到点麻烦,问怎么回事。

埃德闻说,以为陆诏年走丢了,所以用飞行器去找。

陆诏年心说怎么推卸责任啊这人,惊讶地看了看他,却见他眉目间真有些担忧似的。

车里多了一个人,陆诏年反而不知道怎么和埃德闻抬杠了。

*越野车可以直接上野营地。

他们穿过崎岖而泥泞的山路,来到森林草地。

陆诏年准备把车停在一颗美丽的高山柏树旁,埃德闻让她再往高处开一点。

陆诏年开过去,调头回倒,把正对梅里雪山山峰的视野留出来。

她知道他待会儿会用后备箱连接天幕,这样坐在天幕下喝咖啡,刚刚好。

埃德闻下车走了几步,称赞她做得不错。

陆诏年看他一副满意的样子,面上不屑,耳朵却不自觉发烫。

埃德闻从后备箱搬行李,陆诏年觉得他好像不需要她搭手,便去女孩子那边帮忙了。

她们搭起帐篷,把防风绳绑到固定好的地钉上。

不远处,意繁已经搭好她的半球型自立帐。

胖哥靠近,意繁直接进了帐篷,拉上帘子关严实。

女孩和陆诏年悄悄透露:意繁姐对人太好,胖哥会错了意,老觉得意繁姐对他有什么,下午在寺里,胖哥开玩笑过分了。

陆诏年笑了下,没开腔。

胖哥一直挤兑她勾搭男人,敢情是他勾搭不上女人啊。

野外扎营的时候,向导负责做饭,感兴趣的旅友也会帮手。

他们忙活一番,发现有一手好厨艺的意繁没来。

扬子让人去叫意繁,点兵点将到陆诏年头上。

陆诏年领命去了,见意繁和胖哥在帐篷外掰扯。

陆诏年和扬子复命说:他们在说事儿。

扬子大概知道是怎么回事,宽慰大家,户外就是这样,有点矛盾,正常。

陆诏年觉得这是实话,可又不完全是两个人会产生矛盾这么简单。

你劝劝胖哥?让他别骚扰意繁姐了。

陆诏年此话一出,扬子一下就火了,一顿怒骂,还说女大学生什么都不懂,被洗脑了,就知道挑起性别对立。

陆诏年一听这个词就知道,扬子对性别问题没有基本认知,说再多也无益。

陆诏年不再像上次吃饭那样辩论,反而打哈哈:我读书少,没文化,就想说人是铁饭是钢,意繁姐明天要带大家进山徒步,总要吃饭,我劝不了,哥劝劝呗。

扬子没说完的话堵在了嘴里,他指了指陆诏年,咬咬牙:那行吧,你都管我叫哥了。

你们先忙着,我去看看怎么回事……扬子走后,美森过来问,发生了什么。

陆诏年耸了耸肩,回她车上。

本来就没胃口,这下更不想凑热闹了。

陆诏年趴在车窗上,望着渐渐隐没在峡谷云层里的雪山。

晚霞只来了一会儿就消失了。

陆诏年想看看埃德闻有没有在喝咖啡,往后备箱一瞧,他正勾身走进天幕。

陆诏年想别过脸去假装不在意,可埃德闻已经提灯照亮了后备箱。

我的盐在车上吗?啊。

陆诏年慌张地垂眸,我帮你看看。

陆诏年在车座中间找到白盐,下车拿给埃德闻。

他的天幕下放了两把椅子,旁边还有个烧柴的火炉筒。

瓦斯罐上的锅里正在炒蛋。

我准备做三明治,埃德闻蹲下,把盐撒在炒蛋里,好像做多了,你吃一点?陆诏年抿了抿唇,小声说:其实,你不用特意跟我讲中文……特殊待遇,会让人产生错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