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的人, 竟离奇地出现在陆诏年眼前。
乡间诊所灯光黯淡,陆诏年捏着一块破碎的腕表,想要杯酒, 或一支烟。
托孟柔的福,陆诏年识表。
这是一块万宝龙的1858,冰蓝色表盘上下有南北半球时钟,背面雕刻万宝龙标志性的白色山峰——正是万宝龙在法语中的意思。
这块腕表算不上奢侈,但对于陆诏年来说, 已足够昂贵。
表盘摔碎了, 边缘有明显的划擦痕迹,不容易修好。
埃德闻缝合好伤口,领了药,撑着墙壁走出来, 就看见陆诏年在观察他的腕表, 看起来很苦恼。
埃德闻走过去, 一时不知如何开口。
我想说……感谢你做的一切。
陆诏年已经习惯美国人张口就来的客套, 没回应,只把腕表递给他。
埃德闻忽然明白陆诏年的意思, 不会让你负责任。
陆诏年皱眉。
埃德闻想做手势,可拉扯到伤口, 微微躬身。
陆诏年慌张地凑过去,埃德闻握住了她的手。
陆诏年抽回手:你该好好学习中文。
的确有这个必要, 埃德闻摸了下鼻梁, 但今晚,希望你先收留我。
陆诏年不可思议地看着埃德闻, 埃德闻示弱:不可以吗?陆诏年觉得好笑, 想要发作, 手机却响了。
她转身去门口接听。
嗯,没事,不严重……我马上就回来,带伤患一起。
风雨交加,埃德闻因为湿润的衣服让人发冷。
陆诏年收线,瞧了瞧他,语气冷淡:上车。
埃德闻沉默地上了车。
走乡村道路回旅馆,一路都有信号,陆诏年想起来把手机递给埃德闻:或许你有什么要联络的人,用我的电话。
我没有要联络的人。
你是准备赖上我了吗ᴶˢᴳᴮᴮ?埃德闻顿了下,我让你很担心吧,你这么生气?谁担心你了。
陆诏年真想狠一狠心,把埃德闻丢在这里。
可就算不是埃德闻,她也做不到。
这个季节,山上雪很深吧,你能活下来真是个奇迹。
陆诏年气呼呼的回应。
埃德闻却笑了,如果你愿意做我的中文老师,我可以教你怎么讽刺。
陆诏年一记眼刀横过去,旋即想到她头发湿漉漉、乱糟糟的,和眼前的流浪汉一样狼狈。
谁让她还惦记着他,出于少女的自尊心,陆诏年不愿在他跟前展现这副模样。
闭嘴。
她轻声结束战局。
旅馆院前,娄惜朝一直站在风雨中等待。
见车来了,他远远就撑伞迎上去。
谢谢。
陆诏年拿过伞,把副驾上的人搀扶下来。
陆诏年顾着给埃德闻打伞,催促娄惜朝先进去。
我来吧。
娄惜朝个子更高,给埃德闻打伞没有那么费劲。
陆诏年却说不用了。
三人进了旅馆,裹着棉服的孟柔从沙发跳起来,连问发生什么事了。
遇到了一个……老朋友,陆诏年说,埃德闻。
孟柔快惊掉下巴,说不出一个字。
陆诏年眼神警告她,向埃德闻介绍:他们是我的朋友。
他们来的时候,旅馆就只剩两个房间,娄惜朝让埃德闻和他睡一间房,埃德闻表达了感谢。
烧水梳洗后,陆诏年把医药箱和饼干拿到他们房间,埃德闻正在换娄惜朝的衣服。
伤口狰狞,反而让巧克力腹肌更性感,陆诏年定神,抛开杂念。
没问题吧?有我在,你快去休息吧。
娄惜朝说。
麻烦你了。
跟我客气什么。
娄惜朝摸了摸陆诏年的头。
透过娄惜朝的胳膊,陆诏年撞上埃德闻的视线。
埃德闻似笑非笑地说:晚安。
陆诏年转身回房间,长舒一口气。
孟柔到底挡不住睡意,放话明天再盘问你,蒙头睡去。
有什么好盘问的。
陆诏年觉得,他不是为她来的。
*那又怎样?一夜过去,窗外喜鹊啼叫,孟柔一面给陆诏年化妆,一面念念有词道,他为什么来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茫茫人海,你遇到了他,这叫什么?天意!陆诏年无语,你以前还觉得,娄惜朝和我是……那只是青梅竹马的缘分,这是什么?你们理工生讲概率,你算下这概率得有多小啊。
陆诏年沉默许久,向孟柔和盘托出,那个前世记忆般的梦境。
孟柔知道妈妈带陆诏年去算卦的事情,不疑有他,说不好真是这样,你和娄惜朝上辈子是兄妹,这辈子才会产生羁绊。
可是,我总觉得不对劲。
陆诏年回忆梦境细节,这几天我尝试控制在梦里的感觉,好让自己及时察觉是在梦里,我感觉……这个梦或许是反时间的?你连梦境也有逻辑?假如把这些梦连成完整的故事,当然有时间顺序。
还记得吧?最开始的梦,我梦见了未婚夫,后来,我要出嫁了,却忽然想起了小哥哥。
可我怎么也找不到小哥哥,陷入了反复梦魇,就是这些梦魇让我觉得痛苦。
你是说,其实故事不是这个顺序?见到未婚夫的时候,那打扮似乎是三四十年代,可是到出嫁的时候,女人穿倒大袖,男人穿长马褂,时间应该更久远一点。
陆诏年叙述完逻辑,下结论,所以应该是,出嫁在先,见到未婚夫在后。
孟柔恍然大悟:可是不对啊,都出嫁了,就应该是,哪来的丈夫?你记错了?以我对梦境有限的记忆与掌握,不会记错。
我猜测,中间可能出了什么事情,没有嫁出去。
那个年代,没有嫁成,恐怕是桩丑事。
你说婚礼盛大,大户人家的小姐不可能出这种事。
陆诏年点点头,嗯,我感觉那是一桩契约婚事,可能我取消了,后来自由恋爱,定了亲。
孟柔听入了迷,好坎坷啊……陆小年,你不会真是前世作孽,这辈子才来偿还什么的吧。
陆诏年到现在还是有些抵触宿命论,一时不知道说什么了。
孟柔想起来,问:那小哥哥呢,听起来,比你的未婚夫还重要。
出于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妹情谊吧,他离开太久,做妹妹的难免挂念。
陆诏年想起了娄惜朝,他刚去北京念大学的时候,她不舍地哭了。
这些年分隔两地,她也长大了,那份情谊渐渐淡了。
陆诏年中止了话题,收拾行李出门。
埃德闻和娄惜朝已经在院子里等着了。
睡好了吗?埃德闻主动招呼。
他刮过胡子了,穿娄惜朝的白衬衫,看起来很清爽,让人一时忘记他是位伤患。
睡好了。
孟柔笑眯眯地看着埃德闻,小年和我说了,你一个人,也没地方可去,最好和我们同路。
陆诏年根本来不及反应,埃德闻便说:那太好了。
陆诏年佯作冷淡:我们要出发去镇上,你确定要和我们一起?你不是说,我没地方可去吗?埃德闻微微蹙眉,好像她多希望他同行似的。
陆诏年索性闭麦上车。
孟柔说副驾很晒,故意把位置让给了埃德闻。
车内气氛沉默,孟柔受不了,活跃气氛说:昨晚有点匆忙,重新介绍下吧,我是小年最好的朋友,你可以叫我Zoey。
这位呢,是小年青梅竹马的哥哥,你知道青梅竹马什么意思吗?陆诏年睇了孟柔一眼,不经意瞧见埃德闻正注视着自己。
我知道,出自李白的诗。
埃德闻语气平淡,眉梢得意。
你中文很好哎,还懂李白!那你知道出自哪首诗吗?埃德闻笑笑,我寄愁心与明月,随君直到夜郎西。
乱说。
孟柔给埃德闻讲解起来。
感觉到什么,陆诏年瞄了埃德闻一眼,发现他仍在看她。
意识到他这话意有所指,陆诏年不客气地说:瞎卖弄。
埃德闻当作没听见,问后座男人怎么称呼。
姓娄,娄惜朝。
隐隐感觉到两个男人之间的较量,孟柔乐意看戏,并不和缓气氛。
*后视镜上的平安符偶尔折射出耀眼的光,下过雨的高原格外澄澈,云漂浮在天际线边,像海。
经过一片枯黄的草原,看见一座寺庙。
孟柔下车拍了照,一行人朝香格里拉中心的古城驶去。
时间尚早,镇上人不多,店家陆陆续续才开门。
孟柔发现网络点评在这里不起作用,挑了家装饰动物头角,颇有风情的咖啡店。
陆诏年觉得这种店噱头足,不会太好吃,没想到埃德闻说,咖啡豆的味道闻着不错。
陆诏年便没说什么,坐了下来。
本来想找机会挤兑埃德闻,可是等餐食端上来,都说好吃。
陆诏年很失望,埃德闻似乎知道她的心思,笑吟吟的。
陆诏年别过脸去,喝她的青柠。
娄惜朝注意到他们之间特殊的气场,状似不经意问:埃德闻,冒昧问下,你是做什么的?孟柔积极搭话,你们同行啦,他是学物理的。
陆诏年给孟柔眼神暗示,别拱火了,孟柔不甘示弱地扬了扬下巴。
埃德闻喝了口咖啡,淡然地说:那是我专攻的领域,我更喜欢的身份是探险家。
娄惜朝还不适应埃德闻说话的方式,觉得这话里有炫耀的成分,配合地作出感兴趣的样子,问:在哪里做研究?美国。
埃德闻的答案在陆诏年意料之中。
孟柔摆手说:谦虚什么,明明就是麻省理工的博后……娄惜朝怔了下,忽然失去了对话的余裕。
埃德闻有些惊讶,看了看孟柔,再看陆诏年,你查过我?陆诏年阴阳怪气,谁能把手伸到美国去查你啊,你那篇论文上了Science,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没想到你们会关注,只是一篇短文而已。
埃德闻玩笑,看来我没办法保持什么感了。
娄惜朝之前也转发了相关报道,没想到本人就在他面前。
他心里五味杂陈,对领域牛人的敬佩,渐渐被不快淹没。
你的名字是,惜朝?埃德闻不动声色。
娄惜朝知道自己没法再讨论专业了,说:这个名字和时间有关。
很有意境。
孟柔问:没记错的话,你姓陆?你和小年是家门吧?是什么?小年也姓陆啊。
孟柔比划了几下。
埃德闻朝陆诏年摊开手心:你的名字怎么写?你查字典啊。
意繁给埃德闻写过名字,陆诏年不想东施效颦。
孟柔推了陆诏年一下:写一下又怎样。
陆诏年拿埃德闻的咖啡匙,沾湿了,在桌上写下陆小年。
陆小年,年。
埃德闻说,我会记住的。
连续的音节让陆诏年有瞬间恍惚。
孟柔觉得是时候进入重要环节了,出其ᴶˢᴳᴮᴮ不意道:那你是来探险的吗?从上次跟小年他们车队,就一直待在这边?我回了美国,又过来了。
为什么——陆诏年想拦住孟柔,没能拦住,因为小年?埃德闻一顿,为什么这么说?孟柔露出率真女大学生的样子:你没有收到她给你发的邮件吗?埃德闻愣了下,向陆诏年确认:你给我发了邮件?没有。
陆诏年不快。
抱歉,我不清楚。
埃德闻看着陆诏年,颇有几分诚恳,我出来不太上网,最近手机也丢了。
陆诏年想着,才不信他,可也有点心软了。
她夸张地说:是这样啊,那你人怎么没丢?本以为埃德闻听不懂,埃德闻却笑着说:你捡到我了啊。
孟柔轻轻捂住嘴,一脸嗑到的表情。
陆诏年不甚自在,战术性喝水。
娄惜朝说:我吃好了,想去转下,你们慢慢聊。
陆诏年只觉真是大救星,有了机会摆脱这古怪氛围。
她起身说:一起。
*青石板长巷里,低矮的木结构建筑鳞次栉比,两个人慢慢走着。
你是为了他来的吗?娄惜朝说。
陆诏年想着心事,啊?娄惜朝斟酌话语:你之前惦记的那个人,就是埃德闻吧。
沉默片刻,陆诏年嗯了一声。
我感觉到了,娄惜朝转身,那么你知道我是抱着怎样的心情来的吗?陆诏年不想知道,娄惜朝已自顾自说了下去,小年,只有你的事,能让我放在心上。
惜朝,陆诏年不得不说出久违的称呼,哥哥,我觉得……娄惜朝斩钉截铁地打断她的话,我是你干哥哥,但我不想只做你哥哥。
本来我以为你大学就会来北京,迟是迟了些,你迟早来的,不是吗?保研的事,八字还没一撇。
你现在连这点信心都没有?还是说,你想搪塞我?陆诏年感到为难,我过来,不是听你说这些的。
那我呢?我过来找你,难道是眼睁睁看着你和另一个男人……娄惜朝轻咬后槽牙,那个埃德闻是什么人,他有他的前途,最终要回美国,他会让你跟他去美国不成?陆诏年心被刺了一下,我当然知道,可是,什么计划都没定下来,真有那样的机会,未尝不可?娄惜朝怔然,眼帘缓缓垂下,我知道你心气高,一直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难道你就要否认,现在你所做的一切,努力保研,不在计划上?我觉得这两件事,根本没有关系。
是啊,那个埃德闻只是一时的,你兴许是没见过那样的人,我见过太多了。
何况,我们已经计划好了不是吗?你来北京,和我一起发展,如果你想要去美国,我可以放弃现在的一切,和你到那边重新开始。
陆诏年气急,脱口而出:我做的事,从来和你无关。
看着娄惜朝震惊而失望的神色,陆诏年也知道说错话了。
你用什么方式拒绝我,都不会这样残忍。
娄惜朝说着朝前走去。
陆诏年拽住他,哥哥,我想告诉你一件事。
娄惜朝又停下来瞧她。
我做了一个很长的梦,就像真实发生过的,我的曾经。
那时候,你是我的小哥哥,你教我读书写字,和我一起骑马……那些街巷,也像现在一样。
娄惜朝感到荒谬,你确定那是我吗?陆诏年卸下全副理智,只凭感受:当然啊。
娄惜朝深吸了一口气,就算在你的梦里,我是你的哥哥,你怎么就能肯定,只是哥哥呢。
陆诏年怔住了。
娄惜朝丢下陆诏年,走开了。
*孟柔和埃德闻散步转到这条街,瞧见情况不对,连忙走来。
孟柔着急,怎么回事,怎么吵架了?我说错话,惹他生气了。
陆诏年闷闷地说。
你说话的方式是会惹人生气。
听到埃德闻的话,陆诏年不可思议地抬眼,立即恨了他一眼。
这人净会在人伤口上撒盐。
埃德闻接着说:不过我习惯了。
何况你们这么熟悉,他不应该和你生气。
你什么都不知道。
是啊,可是我想要了解。
关于你的一切。
埃德闻的目光坦然而无奈,似乎已然洞悉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