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件夹克披了上来, 陆诏年抬头。
陆闻恺关切,冷吗?陆诏年摇头,含糊说不清话。
一行人进了酒店, 孟柔神游回来,想问你们怎么住这儿,转而想起城里在好地段可供选择的酒店不多。
陆诏年同时也想到这一点,抬眼看陆闻恺,你昨晚也在?陆闻恺不置可否。
……那他昨晚搞什么送佛送到西?一副很体贴的样子。
加闻住楼上套房, 直接上去了。
陆闻恺把两个女孩送到房间, 陆诏年很紧张,根本不想与他多说话。
门将合拢之际,他握住了她肩膀。
陆诏年背僵直,转头, 晚, 晚安。
是不是忘了什么?陆闻恺眸光有些暗, 陆诏年皱了皱眉, 摇头。
只要不承认……只见陆闻恺抬手,做了个电话的手势, 然后放到她脑袋上按了按,有什么就叫我。
哦。
陆诏年抿唇, 低头点了下。
在想什么?陆诏年眼神慌张,没想什么。
陆闻恺忽然笑了, 我会陪你回去, 今晚,好好休息吧。
门合拢了, 玄关灯光映在陆诏年身上。
不是说送, 是说陪她回重庆。
小年?孟柔从盥洗室探出头来。
陆诏年抹了抹眼角, 走过去。
*喝了酒的缘故,这一觉睡得不安稳,陆诏年半夜就醒了。
盯着天花板看了半晌,拿出手机。
那篇播客不少杜撰,不太可信,但陆诏年还是打开了。
写陆闻泽的篇幅很长,多是讲的对重庆和国府的贡献,以及迁台后的事。
对他妻子一笔带过,引用的还是陆家四子电视采访里说的话。
陆诏年翻找出那个采访记录,有些年代了,说话的人并不年轻:当时很多人是秘密走的,陆家是接到了死命令,必须走,飞机就在那等着。
大嫂有东西拿掉了,让司机调头回去拿,结果就出了事。
妈和我们讲,是什么东西呢,是我三姐的遗物。
你想我大哥是一几年的人,但一生没有再娶。
这是大哥一生的遗憾与痛楚,我想和他后来变得那样冷漠甚至残酷,有很大关系吧。
我这个三姐,我没见过,很神奇的是什么呢,小时候我从来没听家里人提起过,不像二哥,所有人都说了不起的飞行员。
三姐,你不知道这个人的存在。
有回我翻相册看到了,拿去问妈,妈悄悄给我说,别到大爸面前去说,大爸要生气。
以至于好多年我都以为大爸是非常不喜欢这个女儿的,直到大爸临终前,反反复复和我说,三姐肯定恨他,把她一个人丢在那边了,孤零零的……陆诏年关掉声音,捂住嘴巴,可眼泪掉了下来。
听到水龙头一直开着,孟柔走到盥洗室来,打着哈欠问:你做什么呢?陆诏年把水覆在脸上,拿毛巾蒙着:洗脸。
这么早,天都没亮。
我们不是今天回家吗?是啊,机票不还没订呢么。
孟柔蹙眉,你想早上就回去?不可以吗?陆诏年偷ᴶˢᴳᴮᴮ偷露出一双眼睛,照镜子看不出什么,便转过身去。
孟柔瞧了陆诏年一眼,狐疑地说:你没事吧?能有什么事?哦,我以为你和小哥哥怎么了。
没有,他跟我说了,要回去的。
孟柔笑了笑,几步走回去倒在床上,那你看看机票,可以早点,但别太早了。
知道了。
陆诏年应声。
陆诏年没有再看过往的事,坐在窗边看单词书。
等到七点,她给陆闻恺发了条微信:小哥哥,我们准备买机票啦,什么时间合适?过了会儿,陆闻恺回:过来吃早餐。
陆诏年看孟柔睡得香,轻手轻脚出了房间。
陆闻恺叫了客房服务,餐车和陆诏年一起到。
服务生把餐点放桌上,陆诏年在旁边的椅子坐下,陆闻恺拍了拍沙发座椅,示意她坐过来。
陆诏年假装没看到,陆闻恺呷了口咖啡,问:怎么,怕我了?陆诏年瞪了他一眼,等服务生离开,才小声说:你乱说什么呀。
晨光熹微,透过落地窗玻璃照进房间。
陆闻恺倾身,一把将陆诏年拽到怀里。
陆诏年挣脱了两下没用,皱眉:你能不能……陆闻恺挑眉,像是让她把话说完。
能不能尊重我。
陆诏年垂眸。
陆闻恺仍将人圈在臂弯里,低头用呼吸刮蹭她耳廓,怎么不尊重了?就,这样啊……一晚上没见,你没想我?陆闻恺的声音是那么哄诱,她耳朵毛细血管涌动的感觉格外明显。
他叹息,但我想。
小哥哥还是从前那样,人前扮高冷,私下惯会戏弄人。
陆诏年撑开他,拉开些许距离,你,你酒还没醒啊?陆闻恺也不恼,切好一块松饼放到她餐盘里,昨晚不觉得,今早上头了。
陆诏年呵呵笑:我看你只呼吸也能上头。
陆闻恺想了想,嗯了一声,光是和你呼吸同样的空气,就觉得老天待我真是不薄。
陆诏年消化了片刻,耳根还发烫:让你好好学中文,不是学这些奇奇怪怪的话。
奇怪吗?我怕说太少了。
过去吝于启齿,哪知时光短暂,一生遗憾。
陆诏年怔怔地看着陆闻恺,他使着刀叉,表情平淡。
小哥哥……嗯?你会在这边待多久啊。
陆诏年声音轻轻的。
陆闻恺抬眸,放下刀叉:你想我待多久?不是,你们实验室有这么长的假给你么。
这么关心我?陆闻恺笑,那篇论文算是在实验室的一个成果,我辞职了。
陆诏年不可思议:辞了?那可是世界领先的实验室!陆闻恺淡然地说:波士顿离家太远了,我收到了加州理工教职offer,正在考虑。
哦,陆诏年将信将疑地点头,那么,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还不清楚么,你救了我的时候。
你一下就相信了,接受了?我又不像某些小笨蛋。
陆诏年鼓了鼓腮,不和你说了!那你呢,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陆诏年心口一跳,垂眸掩饰:你都看在眼里。
对话没能进行下去,走廊传来吵闹声,是孟柔的声音。
原来昨晚下车的时候,孟柔和加闻彼此拿错对方的手机。
加闻打电话来找,吵醒了孟柔的好觉。
加闻希望孟柔把手机拿上来,孟柔火了,熟练运用在美剧和嘻哈音乐学到的词,对加闻一阵输出。
加闻坐电梯下来,皱眉说了句太粗鲁,孟柔扬言要把他手机摔烂。
陆诏年和陆闻恺走过来,孟柔忿忿不平:明明是他无理在先,我不想说了,要跟我吵架,先学中国话!限制我发挥……陆闻恺从中调节,把二人手机换了回去。
可到了飞机上,两人还是不对付。
准确来说,加闻采取冷处理,让孟柔火大。
国行客机头等舱没什么特别的,四个位置离得近,孟柔本来想让陆诏年和陆闻恺坐一起,撞上加闻冷淡的目光,还是把他们分开了。
整理了过往记忆,陆诏年不那么害怕飞行了,升空后也没有把窗户降下来。
孟柔听了说:那你以前坐过飞机?说起来,陆诏年上一世第一次坐飞机也是去南京,原本大哥要带大嫂去的,大嫂把机会让给了她。
当时都以为还有许多机会,到最后,大嫂一生没有离开那座城。
孟柔感叹:真是个可怜人,所以啊,人要抓紧时光多玩,世道说不好就变了。
陆诏年看了看孟柔,孟柔哼声:我说的不对?陆诏年摇了摇头,隐隐觉得古怪。
孟柔精力旺盛,航班落地后首先想的不是回家休息,而是尽东道主之谊。
当然要带小陆哥哥吃火锅,喝夜啤酒,看夜景啊!孟柔朝旁边的男人瞧了一眼,那个人除外。
陆诏年扯了扯孟柔的袖子:怎么也是大陆哥哥,我们让人家来玩,一直这样不大好吧。
孟柔其实知道,就是拉不下面子。
加闻不知道她们议论什么,说:我和Ed人生地不熟,也没个向导,要麻烦你们了。
孟柔心想装什么礼貌,挑眉说:那你们帮忙提行李?加闻扯了下嘴角。
陆闻恺说:我来吧。
几个人商量了个大概,暂时分开了。
陆闻恺问陆诏年,要不要送她回去,她抿笑摇头。
倒没什么,就是怕家人看到……很难解释。
送走他们,陆诏年推着行李去找爸爸,得知爸爸今天调休了,便坐轻轨回了家。
七星岗附近在修路,有些嘈杂。
陆诏年贴在防盗门上听了会儿,不确定家里有没有人,小心翼翼地开了门。
客厅空荡荡的,也没有油烟味道,陆诏年舒了口气,把行李箱提进屋。
陆小年。
刚进卧室,背后就响起了爸爸的声音。
陆诏年转身,堆笑:爸爸……陆爸爸打趣:好耍哈?陆诏年装乖巧:我……你妈妈都给我说了。
陆诏年试图转移话题:妈妈呢?你干妈请吃饭,去解放碑了。
爸爸你吃了吗?没有吃的话——陆爸爸嗤笑一声:莫非你还要给我弄饭?你弄的成什么?陆诏年语塞,陆爸爸转而又说:你吃没有?吃了。
吃蛋炒面吗,爸爸给你下。
陆诏年展颜:爸爸最好了!陆诏年整理好行李来到厨房,爸爸正在打佐料,刚给你妈妈打了电话,你要走要回来,也不给说一声,爸爸妈妈好担心嘛。
嗯……你干妈说,你耍朋友了?陆诏年一整个大震惊:啊?惜朝突然说他要出国,你干妈想让你一起去,本来要和你妈妈商量,但惜朝说你没这意思。
你干妈听那个意思,应该就是你有朋友了。
你给爸爸说,是这样吗?陆诏年无从说起,陆爸爸转头说:你大了,耍朋友很正常,爸爸又不吵你。
是你们学校的?不是……看来的确有这么一个人,陆爸爸了然,多久开始的?认识很久了,他比我大,在美国做科研。
陆爸爸皱眉头:美国?你们怎么认识的?就是,以前认识……网上认识的?不是。
陆爸爸忽然把筷子一丢,沉声说:小年,你不要想撒谎,你说的这个人,是你这次出去才认识的,对不对?爸爸。
陆诏年试图撒娇蒙混,可陆爸爸攥着烟盒就往客厅去了。
陆诏年把面捞起来,端到客厅。
等你妈妈回来,好好跟你说。
陆爸爸闷闷吸烟。
我一会儿还要出去……那不得行。
你从小到大,爸爸妈妈管过你什么没有,你和孟柔裹起耍,在学校打架,记大过全校通报这些就不说了。
这回妈妈跟你说了,不要出去,你不听,我们没说什么对吧,只要你安全就好。
结果你跟一个才认识的人……他说什么就是什么?你等会儿是不是要去见他?完了,陆诏年知道她怎么解释,都只是火上浇油。
只能先否认:不是,我一会儿要去学校。
你先吃,吃了再说。
没一会儿,陆妈妈到家了,关上门就是一阵严厉问询。
陆诏年急得都要哭了,我没有耍朋友,别人什么都还没表示!陆妈妈来回踱步,念叨着,大师说得对,应该阻止你,千万不要出门,结果成了这样。
晚上,孟柔开车来接陆诏年,上楼陪着演了好一会儿戏,陆妈妈才勉强放行了。
陆诏年仰倒在副驾上,长呼一口气。
你怎么不跟他们说清楚?夜幕降临,城里灯红酒绿,车流走走停停。
陆诏年失神地望着窗外:他们只会说我被男人骗了,我爸爸从小就不准我和男孩走得太近,人家送我的生日贺卡、礼物,他全部得检查一遍。
孟柔想了想,说:正常人都不会相信,可是我相信ᴶˢᴳᴮᴮ……难道我不是正常人?*一路堵到南岸龙门浩老街,她们找到停车位泊车,走进火锅店。
老街保留着民国时代的建筑,近来做了修复,进驻的商户面向的基本是游客群体。
孟柔觉得这里环境不错,偶尔陪外地人吃顿商务火锅,也算尝个鲜。
老街依山而建,几重楼下是繁华的南滨路,越过大桥灯光装点的悠悠长江,渝中盛景尽收眼底。
陆家两兄弟早就到了,照孟柔说的点好了菜,但没有动。
孟柔打过招呼坐下,先把几样烫的菜下锅,然后就着汩汩升腾的辣锅烫毛肚。
见加闻打量对岸灯火辉煌的仿古建筑,孟柔说那是洪崖洞,顺势把毛肚夹到了他碗里,尝尝,是不是比美国的好吃。
加闻不知怎么笑了下,我不会怀疑。
火锅遍布华人所在的地方,要论地道,当然是源地。
孟柔的挑衅被挡回,成了废话。
她哼哼两声,不再呛他了。
滚烫麻辣,消融了那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对付。
餐后店家送了甜点,小碗装的冰淇淋,点缀了樱桃和糯米汤圆。
孟柔说好吃,加闻悄悄把他那碗给她了。
那我不客气了。
孟柔笑吟吟的。
陆诏年陪陆闻恺出去抽烟,踌躇地说:你觉不觉得……陆闻恺不语。
陆诏年想着,或许冥冥中宇宙给了指引,但也要人们自己去发现。
*不一会儿,孟柔和加闻也出来了。
孟柔带他们去防空洞里的精酿酒吧,加闻觉得新鲜,孟柔说,你是没看到开在防空洞里的成人用品店。
说的中文,加闻没听懂,孟柔倒不好意思了。
低语声在洞穴里流动,正是夜行动物出笼之时,孟柔的朋友陆陆续续来了,都很健谈,场面一度哄闹。
陆妈妈打来电话,陆诏年说,不知道什么时候回,又一再保证,和孟柔在一起,不会有事。
陆妈妈叹气,真是管不住你。
陆诏年装出委屈巴巴的样子,小年可以管好自己的。
陆妈妈直接挂了电话。
陆诏年咬着唇笑,转头看到陆闻。
马路空无一人,不时飞过一两辆的士。
树影婆娑,洞门口亮着一盏灯,映衬他眉眼。
他手里夹着一支烟,迈步的风拂走了灰,留下猩红。
陆诏年没看清他是怎么把烟换到另一只手上的,他掐住她下巴吻了上来。
力道之下,吻显得极其轻柔,蜻蜓点水。
冷风吹起陆诏年的发丝,香烟味道萦绕。
她愣怔抬眸。
代替目光回应她的是同样轻柔的话语,陪你回来了,今晚,陪我吧。
不知道为什么,好像感觉到他隐藏起来的脆弱,陆诏年攥住了他衣衫,嗯。
于是后半场陆诏年也在众人撺掇下喝酒了,半夜好几个人叫了代驾,陆诏年不知道孟柔怎么回去的,有意识的时候,已经躺在酒店了。
红色灯罩的床头台灯透出橘黄的光。
壁后传来盥洗室的冲水声,陆诏年莫名其妙地呼了口气,还好不像一般旅馆只隔一道毛玻璃,否则看到他的身影该有多尴尬。
这时,水声停了。
陆诏年一惊,赶紧装睡。
尽管她调整了一个不太容易出错的侧卧姿势,可从手底荡开的褶皱涟漪,仍出卖了她。
陆闻恺用手背拭去淌到下颌上的睡,俯身,单手撑床。
感觉到他的气息愈来愈近,陆诏年手攥得更紧了。
好不容易想到假装翻一个身,可一转身,鼻梁就碰到了他另一只胳膊。
陆诏年。
他怎么这么严肃?陆诏年睫毛颤了颤,犟着不睁眼。
我要亲你了,你不回答,就是默认了——陆诏年睁开了眼睛,可为时已晚,柔软的嘴唇贴了上来。
陆诏年勉强挤出声音:你,说话不算数。
绵延辗转间,陆闻恺笑,我也没说,如果你回答,就不亲啊。
你无赖……抗议声最终被淹没,陆诏年丢盔卸甲。
陆闻恺指引她,把双手搭在他脖颈间,陆诏年晕乎乎地照做,两个人便更紧了。
他忽然使出力气,仿佛要将她揉为一体。
他手掌很热,可一会儿就不觉得了,她整个人发烫,心在滚水里沸腾。
小哥哥……陆诏年这声音感到陌生,话音刚落,心跳就被握住了。
惊雷骤响,前世风雨迟来,淋湿一座城。
玻璃上雨迹蜿蜒,陆闻恺扣住妹妹的手指,舔舐那低声呜咽,哑声说:别怕。
作者有话说:看到一句土味:重庆是重逢的重,庆幸的庆。
庆幸我们在这座城重逢X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