寥寥几行字。
眼前渐渐模糊, 顾知意仰起头眨眨眼，拼命把眼泪憋回去。
这是什么她心里清楚。
做这行的谁都不知道能不能看到明天的太阳。
她抿了下唇，将手机锁屏放到桌上, 起身去洗脸, 今天手术时主任要的述职报告还要写, 之前的课件还没听完。
明明说是放了一天假，但是她也忙不停歇。
晚上李娅萍心疼她给做了一桌菜，看着她吃了一碗饭后又开始念叨她这个工作不好，人又忙又累。
顾知意心里有事, 听着她念叨有些烦意，卷了被子躺在床上。
枕头旁的手机到现在没有动静。
从灾区回来到现在, 没人找她，也没人给这个手机打电话。
她不知道梁珂有没有把联系方式给沈俞白，也不知道他到底有没有救灾结束。
满腔委屈和担忧无处发泄。
小顾, 外科老师递给她一本档案, 瞥了眼她眼睑下的黑眼圈, 把这个过一下, 等下去准备手术。
顾知意接过去，深吸一口气, 屏除所有开始看病案。
手术时间漫长，整整六个小时，下台时双腿像被灌铅, 小腿肚涨的发疼，她摘下口罩坐在椅子上捏腿，红唇微抿。
今天站台时间久, 老师通知她可以提前下班回去休息。
路过急诊时, 她不经意间往里扫了一眼。
就诊床上背对她坐着一个人, 黑色T恤，后背宽阔挺直，手臂微微伸向前，站在旁边的护士手里拿着棉球在清理什么。
顾知意顿住。
心里的烦躁慢慢消下去。
她走过去，男人后背肩胛骨微微凸起，仿佛是鹰翅栖息。
越过他的肩头，顾知意看见他手腕上有一大块伤口，其中的勒痕很深，旁边血肉翻边，看来是要缝合才行。
察觉到背后有人，沈俞白回眸看去。
待看清是谁后，黑眸里的冰冷融了些，被温柔代替。
顾知意看了他一眼，绕过去走到面前，低声道：我来吧。
急诊护士看见她笑了起来，顾医生今天下班这么早？嗯。
顾知意拖了把椅子坐过去，熟悉戴上外科手套，然后接过护士给的治疗盘，她终于抬起眼看向他，打麻药还是不打。
沈俞白勾着唇，黑眸沉沉，随你。
她舔了下唇，心里小心思盘桓半天，终究是捞起麻药针推了下去。
小针头从皮肤扎进去时，沈俞白没觉得多疼，这点疼跟手腕上的疼没法比，他索性也不管，目光直直落在她身上。
刚下手术，她冲了澡，头发有些潮湿，乌黑发丝柔软的贴在肩头，一张脸蛋白皙细腻，薄唇微微抿紧，褪去婴儿肥，已经是个明艳的女人。
忽的一下刺痛。
沈俞白移过视线，落在缝合针上。
纤细手指捏着手术剪穿针引线，轻松扎下一针。
他顿了下，轻笑出声。
顾知意，报私仇呢。
嗓音低沉轻柔，勾人。
顾知意板着脸把剪刀带针一并扔到治疗盘里，掀起眼皮看他，杏眸清冷，说出的话也冷淡的很，伤口处这两天不要碰水，不要用力，按时换药。
她忽的想到，这人是从灾区回来的，那是不是要回南关去了。
沈俞白轻笑，缩回手搁在壁板上，黑眸染上点点笑意，微微附身同她对视，要不要出去走走。
面前人定定看着他，像是要穿透过一般。
他抿了下唇，断眉稍稍扬起。
好。
沈俞白直起身，朝她伸手，手机还我。
顾知意捞出手机递过去，而后随着他的动作慢慢仰头，听到他说，我出去一趟，很快回来。
好。
她的声音一如既往的软。
沈俞白抬起手顿住，而后收回起身离开。
急诊环境嘈杂混乱，顾知意一向不太愿意来这边，今天心情确时好的很，她坐在长廊外的椅子上，手里玩着手机里最新下载的消消看。
不知多久，一双黑色皮靴出现在她的视线里。
顾知意抿了下唇，抬头看过去，你回——笑容缓缓凝固住。
郑书庭半垂着眼居高临下的望着她，金色框架眼镜在灯下折射出光，整个人斯斯文文，小意，你怎么在这里？顾知意笑了下，我在等人。
等谁？郑书庭在她旁边坐下，抬手想要替她拢下头发，后者却微微歪头避开。
他和顾知意同属于外科，可两个人跟的老师不一样，顾知意偏重于心外，郑书庭偏于胸外。
平时碰面机会很少，这会儿能坐一起聊天已经是很稀少的事情，郑书庭忽视掉她的躲避，依旧坐在一旁。
余光里，郑书庭的白大褂干净雪白。
而那个人，顾知意想起他浑身泥泞的样子，心尖莫名有了几分疼意。
医院旁边有一家咖啡店。
沈俞白来时特意扫了眼，刚下手术顾知意肯定饿，他想带她去的地方有些远，路上要是闹饿他受不住。
甜味东西他不爱吃，顾知意倒是吃得欢。
甜品蛋糕口味多，他站直柜台前看了会儿，索性把所有口味的都要了一份。
然后拎着往回走。
急症长廊背后是巨大落地窗。
他掀起眼皮子随意扫了一眼，然后停下脚步。
长椅上两人挨得很近。
他视力很好，能看清顾知意的头发落在那人的胳膊上。
沈俞白静静看着，而后轻嗤一声，垂眸看向自己手里的食品袋。
各式各样的甜点盒散发着诱人的甜味。
他抬手将东西丢在垃圾桶上，转身离去。
小意，下个月的德国调研活动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
郑书庭把手机翻开递过去，屏幕上是活动详细介绍。
顾知意没有接，侧头看向他，杏眼明亮干净，学长，听说青烟学姐在胸外手术的造诣很高，你可以和她去，我专业上有些不匹配。
郑书庭脸色一僵，嘴角微微下垂，他抿了唇，低声开口，小意，你是不是还在等沈俞白。
从大学开始到现在，他被顾知意明里暗里了拒绝过很多次，直到他从赵萌萌说漏的话里听到沈俞白的名字。
聪明如他，怎么会不明白这什么意思。
只是顾知意不说，他就抱着侥幸心态，觉得那样人根本入不了小姑娘的眼。
他要是心里有你，他早就回来找你了，根本不会让你等到现在。
顾知意嗖得站起来，半垂下眼，学长，我和你的事跟他无关。
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不能强求的，她静静地说着，你有有更好的人选的。
她把话直接挑明。
长廊上人来人往，不乏护士和医生，来往的人群向两人投来暧昧的目光。
当初两人一同来西城医院的时候，郑书庭对顾知意的态度就惹人遐想，现在两人的神情更像是有那么回事。
郑书庭脸色彻底难看。
他站起来，手抄在白大褂兜里，紧紧攥成拳头。
小意，你们两个根本不可能在一起，郑书庭眉头紧蹙，保持克制，语气放缓，伯父伯母就不会同意那种人和你在一起。
顾知意咬了下唇，抬手看了眼时间。
已经快要七点，沈俞白还没回来。
她俯身拎起背包，嗓音轻柔冷淡，他是哪种人不需要学长来评判，这个世界会给他评判的，还有学长，没人比我还了解我父母。
说完转身离去。
天色降临，长廊上亮起灯，顾知意坐在导诊台旁边就诊椅子上，静静地看着门口。
人群进进出出，始终没有那抹身影。
她轻轻咬着唇，手放在膝盖上搓了搓，心里一股委屈夹杂着愤怒蔓延上来，顺着血液窜到眼角。
眼尾点点泛红。
八点。
人还没来。
顾知意冷着脸起身走出门诊楼，在道路旁拦了辆车回家。
一开门李娅萍正戴着围裙在摘菜，看见她回来指了指厨房，给你留的排骨汤。
不喝了。
她神情厌恹，丢了背包径直回到卧室大字躺在床上。
没有联系方式。
没有一句交代。
就让她等。
还说什么回来。
顾知意翻了身，抬眼看到书架上的水晶摆件，她咬了咬牙，抽出一张纸巾盖上去。
眼不见心不烦。
忽的背包里的手机嗡嗡作响，顾知意翻身坐起来，拉过包掏出手机接通，喂。
赵萌萌挪开手机看了眼，没打错啊，这声音怎么听着有气无力的，她歪着头夹住手机，手里洗了个苹果，咔嚓咬一口，怎么了顾医生，听起来十分劳累啊。
顾知意喘了口气，被狗咬了。
嗯？赵萌萌长腿一翘，横在沙发上躺尸，快说出来让我开心开心。
我被沈俞白放鸽子了。
电话那头传来顾知意怒气值突然爆满的声音。
赵萌萌一口苹果差点呛到，她翻身坐起来，怎么回事啊，你俩怎么碰上了啊，快点一五一十的交代。
顾知意长叹一口气，向后一倒，接着瘫在床上。
楼下的路灯早就亮起，她房间灯迟迟没开，点点昏黄灯光照进来，在雪白墙壁上透出窗户阴影。
轻柔嗓音带着点点无奈，娓娓道来。
苹果核在半空中画出一道抛物线，准备无误地扔进垃圾桶内，赵萌萌啧啧嘴，顾知意，有句话我必须要说。
顾知意脚跟搭在墙上，吐槽完了心里的难受也消了一些，你说。
沈俞白绝对！赵萌萌坐直身体，用一种十分严肃的口气，绝对绝对，对你有意思！……耳尖慢慢爬上绯色，紧接着发烫，整个耳廓裹上一层薄粉。
她不自然地清清嗓子，别瞎说。
赵萌萌冷哼一声，从高中时候我就觉得他看你眼神不一样，别人想贴近他那都是冷脸相对，你想想当初那个李佳颖，你再看看你。
越是这样说，顾知意越是能想起之前在大学最后一次见面。
顾知意抬手摸上额头。
脸颊也铺上一层绯色，她抿了下唇，我们是邻居，肯定比较熟一些。
什么邻居！赵萌萌叉着腰在客厅来回溜达，我的恋爱雷达为你俩启动了，绝对有问题。
不过小意，你对沈俞白是什么感觉啊？顾知意愣怔下，杏眸眨了眨，脑海中闪过沈俞白清冷脸庞，漆黑的眼眸。
一瞬间无名火气蹭的窜上来。
萌萌，你能不能帮我找到沈俞白的联系方式。
顾知意咬牙切齿的，绮丽念头瞬间消散，我找他有点事。
没问题。
挂断电话，顾知意彻底瘫在床上，站台超时后遗症此时此刻显现出来，她的小腿肚隐隐作痛。
小意，还不去冲澡？李娅萍在门口冲她喊。
顾知意应了声，趿拉着拖鞋带上手机往卫生间走去，揉搓脸颊的时候，忽的想起前两天，骨节分明的手拭过她的眼角，温柔又克制的模样。
她心跳莫名加快。
花洒喷出来的氤氲水雾将白皙脸蛋儿熏得飘上两团绯红。
不用一会儿，赵萌萌便把手机号码发了过来，她急匆匆擦干头发，拿起手机查看。
乌发一滴滴落下水滴，顾知意用毛巾搓了搓头发，而后盘腿坐在椅子上，转动着身体，红唇咬着指甲，半晌后终于按下拨打。
电话铃声响了两声接通。
喂。
透过无线电传来的嗓音低沉清冷，微微有些许沙哑。
心蓦地一跳，顾知意吞了口口水，沈俞白。
车内，漆黑眼眸慢慢抬起。
修长手指蓦地握紧方向盘，脖颈远离座驾靠枕，脸庞上的清冷一点一点慢慢融化，他舔了下唇，低声应她，是我。
这声音太过冷静，她蹿了火气快要到头顶，你为什么放我鸽子！抱歉。
电话那头道歉很快，声音淡淡。
一瞬间两边都寂静下来。
光一句抱歉就可以解决问题吗？顾知意咬着唇深吸一口气，声调骤然拔高，沈俞白，你凭什么觉得我会一直在医院等你。
攥着方向盘的手慢慢收紧，而后松开捞到烟盒打开，车窗被降下一半，夜色朦胧，车内只一点红，白雾被散抽离，在空中消散不见。
他压着烦躁耐下心去想要跟她解释自己所看到的。
却觉得这事没法解释。
沈俞白猛吸了口烟，烟雾随话语从口腔而出，顾知意，我在你家楼下。
顾知意一惊，顾不得穿拖鞋赤脚跑到窗边看去，楼下一辆黑色越野车静静歇息在那里，灯光照在车面，线条流畅优雅，像一只蛰伏的黑豹。
她掐断电话，套了件外套便往外走。
楼梯间灯光亮了又灭，她等到电梯，抬脚走进去，镜中女生头发还未吹干，素颜干净白嫩，她抬手抓了抓头发，又低头看自己的拖鞋。
刚才出来连拖鞋都没换。
沈俞白推开门下车，指尖夹着的烟头含进嘴里，他低头吸了口，黑眸微微眯起。
单元门被推开，他没管，又吸了口烟，而后扔进垃圾桶。
一双小兔拖鞋闯入他的视线中。
黑眸微微眯起，沈俞白掀起眼皮往上瞧，两条白嫩纤细的小腿，裁剪到膝盖处的白色睡衣，两只紧紧攥着衣角的细软玉手。
喉结缓缓滑动一下。
他眨了下眼，挪开视线，径直落到她脸上。
却一时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面前人面容皎白，杏眼清澈，路灯的光柔柔地落在她身上，逆着光，她整个人都被笼罩在光里，连发丝仿佛都在闪着光。
沈俞白有一瞬间恍惚。
顾知意的模样和当年记忆力的那个少女重叠，他想起旧巷里的老房子，她站在平房上俯身看她，夕阳余光洒落在她的身上，身后层层镀光的云层泛起波，像个仙女。
裹着睡衣就下来的顾知意被他盯得有些不自在，抿着唇看她，你怎么在这儿？沈俞白回神，略过她身上的单薄睡衣和半干的秀发，走到旁边拉开车门，先上车。
顾知意爬上车坐好。
车内空气中有淡淡烟草味，不刺鼻，她打量起车里的装饰，除了挂着一个老气的红色平安福，什么都没有。
旁边主驾驶车门被人打开，沈俞白侧身弯腰坐进来，歪头去关门。
脖颈处的红绳被光闪过。
顾知意一愣。
她送给沈俞白的吊坠他竟然还戴着。
明早支队回南关，沈俞白回眸看她，却发现她的视线直愣愣的落在他的脖间，他轻笑，抬手勾出观音吊坠，侧过身让她看得更清楚，我来看看你就回去了。
顾知意应了声，所以你下午为什么放我鸽子。
她没忘这事。
灯光洒落在车内，他的侧脸半隐在黑暗中，侧脸越发清冷，沈俞白微微叹气，转头对上她的眼，我看见你和郑书庭在一起。
顾知意蹙起眉头，反而更是烦躁，所以呢？沈俞白喉咙干涩，嗓音被烟熏得沙哑，挺好。
学长接到通知去德国参加调研活动，他问我去不去？顾知意屈起膝盖，脚跟踩在座椅上，整个人小小一团，侧脸柔和温柔。
嗯。
他看着前面的单元门淡淡应着。
顾知意看向窗外，语气软糯轻柔，我推荐了另一位学姐和他一起去，学姐追他挺久的。
垂下去的手再次想要去捞烟盒，听到这话却顿在半空中，沈俞白望向她，眼眸又深又沉，他探身过去，所以你没和他在一起。
当然没有。
顾知意被他样子吓到，后背抵住车窗，湿漉漉的眼眸望着他，有些费解他这时的表现。
一副要审问犯人的架势。
脖颈上的观音被光照到，色泽柔和温润，跟他的气质截然相反。
沈俞白退回去，抬手揉了下顾知意的头发，还有几分潮湿，指腹碾过，细软细软的，回去吧，晚上风凉。
顾知意点点头。
忽的想起来自己刚才还没说完，秀眉再次蹙起，这跟你放我鸽子有关系吗？沈俞白浅笑，抿了下唇没回她。
只是探过身去。
清冷俊美的脸庞越来越清晰，她甚至都能看清他的睫毛，卷翘浓密，还有被光淬亮的眼睛，顾知意不自觉咽了口口水，指尖攥住车座上的垫子，你——结实手臂越过她身前，修长指尖碰到车门。
咔哒。
车门被打开。
顾知意脸颊轰得爆红。
她手忙脚乱跳下去，头也不回得跑进单元门里，身后男人轻笑声传入耳朵，更是衬得她像一只突然被摸顺毛的乖喵。
回到卧室再探头瞧下去，黑色吉普车缓缓启动，绕着园林处转一圈驶出。
顾知意扑到床上，想到刚才看见的观音吊坠，她翻开手机给赵萌萌发微信。
顾知意：沈俞白问我有没有和学长在一起？赵萌萌：这个狗男人绝对对你有非分之想。
……她盯着这句话看了会儿，耳尖上的烫意半天没消下去。
主路上，沈俞白掏出手机调出通话记录。
那头很快接起。
他的语调难得有些柔，等会儿回去出来喝一杯。
睡眼朦胧的李海：……他这是交了一群什么重色忘友的损友。
凌晨出去喝一杯？歇了吧。
作者有话说：李海：听我说谢谢你们两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