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灿霓怀抱一只玩偶蹦跶下楼。
商宇坐在沙发, 低头看iPad,大概又是各种行业报告。
元灿霓反手将玩偶揽在身后,若无其事走近。
商宇恍若未觉。
她侧坐负手, 稍一偏身, 发梢几乎拂到他的耳廓。
他纹丝不动。
没发烧吧?元灿霓伸出右手,直接盖他额头探温。
毫无温度差,跟她身后揽着的玩偶一样。
多手多脚。
商宇以左手扒下她的手,扣住搁在腿上不让走。
元灿霓还想上一层保险,真的不去了吗?商宇慢条斯理,去了又生气, 生气还得我哄。
元灿霓直想哼小曲,你不想当好女婿了吗?商宇冷笑, 谁敢为难一个残疾人?哪怕只是一句戏言, 元灿霓心头依旧涩然一瞬, 正想宽慰两句, 只听他幽幽补上一句——除了某个人。
元灿霓的右手给使劲握了握,暗示过于强烈。
给你一个拥抱。
她的冷不防令他松懈一瞬,再回神, 商宇左手空空,怀着多了一团温暖的软物, 脖颈给同样温度箍住, 发梢扫过他的脸颊,当真像一个匆忙的拥抱。
旋即, 他便看清元灿霓还侧坐扶手,怀中温软并未消失。
低头。
臂弯间多一只玩偶, 一部分还挂在脖上。
商宇扯下。
元灿霓替身是一条鲨鱼, 鱼鳍长得过分, 像人类手臂能圈住东西。
最奇异莫过于它的腹部和鱼鳍隐隐发热,当真跟人类体温毫无二致。
这是什么东西?发烧商宇。
声音包含导购般的热情。
商宇抱着来路不明的孩子,终于扭头望向她,再说一遍。
发骚鲨鱼。
……就是发烧的发,闷骚的骚。
……元灿霓的口音经历过六年北方腔洗礼,卷舌和平舌区分明显,他竟然还自作多情听岔了。
干什么用的?我特意定做的,鱼鳍还可以抱住我的腰,根据围度调整松紧;鲨鱼腹部内置类似电热毯的加热装置,但最高温只能达到37.5℃。
元灿霓果真化身导购,介绍道。
模拟人的拥抱,你觉得像不像?商宇端详着妖怪般的发骚鲨鱼,像她当初第一次抱孩子一样。
元灿霓站到他面前,就想把她的货往他怀里塞,怂恿道:你可以再感受比较一下。
商宇直接推回给她,略带躲避,我比较什么啊。
比较跟人的拥抱像不像啊。
元灿霓正面抱住矮一头的发骚鲨鱼,认真说。
商宇沉下脸,不知道像不像。
即使同床共枕那几晚,彼此最多侧面搂一下对方,没有扎扎实实的熊抱,无法感受身体温度与曲线起伏。
元灿霓同样认为同枕的亲昵配不上拥抱的定义。
也许他上一次拥抱过去太久,已经反刍不出任何感觉。
她字斟句酌:不记得还是不知道?商宇答非所问:直接卷电热毯一样暖,为什么还搞这个玩意?元灿霓越琢磨越不对劲,不知道他守口如瓶,还是难为无米之炊。
他明明抱过别人,她还亲眼看见过。
当着他的面,她把鱼鳍穿过腋下和肩头,粘牢魔术贴,让鲨鱼傻傻挂在她身上。
她的声音略显落寞,当然是缺啥补啥。
怔忪一瞬,商宇望住她说不出话。
脑子飞快如何有效拥抱:站姿熊抱最为合适,可恨双腿不给面子;坐姿侧身是否无法紧密贴合?两者融会贯通一下,她跨坐他腿上,正面拥抱最完美。
元灿霓希望商宇能读懂,又怕读懂后再度拒绝。
目光悄然低垂,她像抱婴儿一样,搂着玩偶坐到一边。
商宇还没琢磨出结果,她好像已经不再需要。
指端微顿,无意识往iPad滑了几屏,他也浑然未觉。
初五这天过得和周末别无二致,再闲两天,元灿霓开年上班,商宇也要回到医院继续康复训练。
初七一大早,元进凯践诺,一大早提着大包小包来探年。
姐夫这房子装修得真有格调,简直现代艺术与主人气质的完美融合。
元灿霓冷眼斜视眼前这个比自己小不了一岁的男人,与他共享一个父亲真是奇耻大辱。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她虽没有修好关系的意向,大过年的不想给商宇添堵。
爷爷身体还好吗?元进凯的马屁没拍出理想效果,平时脸皮厚如城墙,脸上僵硬转瞬即逝。
还好,但估计也好不了多久。
元灿霓至今无法肯定,究竟寄人篱下与住福利院,哪条路更为坎坷。
只要元生忠不变本加厉,她本也不愿与耄耋老人计较。
有空我……接收到商宇眼神,元灿霓立马改口,有空我们多回去看看他。
元进凯随意点头,望向商宇:姐夫经常呆医院,难得见到一回,气色看着比上一次又精神了不少。
商宇随手将元灿霓搁在膝头的右手拉过来,有意无意抚摸手背。
姿态熟稔亲昵,恩爱秀得自然高调,可说毫无破绽。
我和你姐刚结婚,当然是人逢喜事精神爽。
元进凯笑道:说得是,我姐也是有福气。
元灿霓皮笑肉不笑配合两下。
姐夫除了要去医院,公司那边每天应该都挺忙的吧。
我从读书时候就很佩服你,能把主业搞好,其他还样样不差。
这不你都成家立业,我还孤家寡人。
元进凯这番拍须溜马的功夫,当真无事不登三宝殿,渐渐透漏拜访目的。
商宇笑意不减,目光却含着防备,犹如上了谈判席。
我现在重心落在康复训练,公司那边主要还是卓泓在忙。
听爸说年前你忙得小年都没法歇一歇,是发现什么好项目吗?元灿霓给某个字刺了一下,这人还挺懂礼尚往来,她开始改口叫妈,他竟然跟着改。
触及核心目的,元进凯果然双眼泛光,跟姐夫投资的那些比起来,我这就是小本生意。
商宇煞有介事点头,看来挺机密,是我多嘴了。
没有没有,完全没有,元进凯忙道,就是燕灵湖另一边,湖畔花街那片,有个熟人的朋友转让一酒吧,我手头还差点钱,我爸又不愿意支援,年前我正为这事上火,小年都过不好啊。
场面有股微妙的熟悉感,元灿霓曾经问家里要生活费,也堪比拉投资,先陈述事实,再卖惨,最后可怜巴巴的眼神转向潜在债主。
风水轮流转,竟然能看到元进凯向人低头的一天。
元灿霓指尖一拐,缠住商宇的手指,收紧再收紧,可恨不能明目张胆眼神示意:不要理会!不要借钱给他!让他上火!臭嘴起泡!元进凯果然说:姐夫,我知道如果你不是我姐夫,这样的小项目你根本不放在眼里。
万幸你是我的姐夫,我还能看到一线希望,姐夫看有没有兴趣研究一下?一口一个姐夫,叫得比汪汪还响亮。
商宇用另一手拍拍她手背,似在宽慰不要紧张。
元灿霓只能暂时复原,心里帮他编造借口:就说公司不是他一个人的,得先跟许卓泓商量,拖延战术。
只听商宇慢悠悠道:你说得有道理。
元灿霓左手佯装抱腰,以右手上臂为掩体,悄悄戳商宇一下。
说得什么鬼话!商宇岿然不动,继续有意无意轻拍她手背。
酒吧这样的项目,的确不太符合我们公司的投资条件。
元灿霓稍稍松一口气。
相反,元进凯那口气差点提不起来。
如果要出资,也是以我个人的名义。
元灿霓跟元进凯角色颠倒,该上氧气瓶的人是她。
但是家里都是你姐管钱,商宇偏头含笑望她一眼,改成掌心对掌心,与她十指相扣,这可不是零花钱的数目,我还得跟你姐好好商量一下。
元灿霓扯了扯嘴角,七上八下的心终于平安落地。
事关家庭稳定,不然你姐罚我跪榴莲都没法跪。
商宇忽然抬起相扣的双手,她上他下,递到锁骨以上,稍敛下巴,往她手背印下一吻。
漫不经心,又真真切切。
……温度在她手背转瞬即逝,来不及收藏与回忆。
元灿霓一颗心没法落地,要起飞了。
商宇既然透了口风,元进凯希望增大,附和道:那是,姐夫是顾家的好男人,当然要好好商量。
那、我就等姐夫的好消息了。
送走元进凯后,元灿霓坐回刚凉下来的沙发,抱着暂时没发烧的鲨鱼,故作不悦嚷嚷:有人说家里我管钱,我怎么一分钱也没见到啊?商宇淡笑,抬起一边手,跟要伸懒腰似的。
落手处却是她的后颈。
长发盘起,由鲨鱼夹夹着,赤露的肌肤尽在他的掌心。
元灿霓跟猫一样被拿捏,不由缩了缩,扭头蹙眉,佯怒:干什么?商宇把着她的后颈,有意无意摩挲,固定彼此距离,又似下一瞬能缩短为零。
我给你敢拿吗?久违的触抚,异己的温度,激起的一层鸡皮疙瘩是肌肤的狂欢。
元灿霓梗着脖子,眨眨眼:你一个月挣多少?——不,年薪。
商宇谑笑道:反正比你多。
元灿霓给他一记憎恶资本家的瞪视。
商宇稍正经,目前投资可以保证我们小家稳定运行,消费水平不降,甚至一起gap几年也没问题。
除了度蜜月,元灿霓想不到其他一起gap的场景。
婚礼是蜜月的基石,他们连基石也没有。
后颈温度陡然消失,像盒饭没了盖子,吃还是能吃,明显不完整。
元灿霓自己盖了盖,跟左手摸右手一样,没劲。
商宇浑然不觉,低头在iPad点开银行卡App,给她漏了一串数字,有一部分理财一部分活期。
相信这只是银行卡之一。
元灿霓默默将千位分隔符转换成以万为单位,眼睛从句号瞪成字母O。
那么多有什么用,又不是给我用。
商宇立刻点进转账页面,你银行卡号?谁会特意记啊。
商宇的食指在屏幕上滑动,跟pencil似的,富有艺术感。
你手机绑定银行卡了吧,可以用手机号转。
元灿霓忙叫道:我开玩笑的,你之前那张我都没用完。
商宇恍若未闻,单手将iPad平托到她眼皮底下。
自己选个数字。
还能选幸运号码?元灿霓瞠目结舌,又不是选靓号。
给我留条底裤就行。
商宇本是开玩笑,气氛陡然尴尬,他们还没到底裤相见的亲昵,还是谨言慎行为妙。
元灿霓挺直腰杆,壮胆似的清了清嗓子,口吻如慈悲大赦。
行吧,我就当过年利是。
即使敲下1314520,对商宇也只是九牛一毛。
走神间隙,指尖竟然点出131,心虚瞟他一眼,那双深邃眼眸堪比天眼。
元灿霓删掉,输入16888,少一个8是对他的轻视,多一个8是对她的侮辱,五位数刚刚好。
她随手点了确定,交还他输入密码:新年行大运!商宇没跟她拉扯,反正以后多得是机会。
叮——元灿霓手机传来入账提示。
他爸都不想给钱他,你真的要投资他的酒吧吗?商宇保守道:我先让卓泓帮我打听一下。
虽然对外宣称家里她管账,元灿霓不懂做生意的门门道道,心里一万个不愿意对元进凯施舍,但商宇真要投资,她也没有立场阻拦。
以前有一次商宇从家里带了甘草橄榄,约她上教学楼天台拿货,那里可以一睹宜市傍晚的天际线。
元灿霓冲着太阳,半是眯眼半是笑,拧开罐子就往嘴里塞了一颗。
空中刚巧突突飞过直升机,元灿霓仰头,不小心让橄榄核滑进喉咙。
她后心一凉,扶着脖子,憋红脸愣是哕不出,一口气还梗在半途。
商宇醒过神,站到她后方,双臂箍住她,拳头抵住她腹部,元灿霓整个人被压在他怀里不断向后向上冲击。
那颗橄榄核终于给冲出来,她湿红着眼,再度大口呼吸到空气。
商宇终于松一口气,手背抹去额头虚汗,声音难掩后怕:吓死我了……后来元灿霓才知道那叫海姆立克急救法,要不是商宇家里做医疗器材,耳濡目染会一些,恐怕她早已小命呜呼。
可是学生间流传的却不出商宇的丰功,竟说元灿霓跟人在天台打野战。
不乏姿势细节,doggy style,当真跟野狗一样。
元灿霓理所当然找元进凯算账,除了他没有谁对她怀恨在心。
令她意外,元进凯竟然承认,说就在天台上看见了。
元灿霓拳头发硬,但已经奈何不了他。
元进凯进入高中身体拔节,已经高她半头,再也不是初二那只瘦小鹌鹑。
她无疑以卵击石。
说曹操操到,商宇举着手机,开了扬声器接电话,卓泓?元灿霓看了他一眼,便继续呆着不动。
许卓泓问:从老家回来了?刚回两三天。
许卓泓说:是不是很久没开高中班群,初十聚会,他们没见你动静,让我来问问。
不去。
商宇又开启不字法则。
许卓泓笑道:我就跟你通知一声,通知到位了,回头我告诉他们。
那今天有空我们碰个头?等会,我问下。
商宇忽然转了一种语调,没有刻意压低,依然含着一股缱绻的温柔。
今天有安排吗?元灿霓大腿给不见外地拍了拍,才反应商宇跟自己说话。
没。
今天有空。
商宇对电话里的人说。
噗嗤——许卓泓爆发大笑。
你现在见外人还要请示了?我可没拦着你。
元灿霓小声辩白。
多嘴。
商宇显然埋怨电话里的那位。
许卓泓稍微收敛,你现在在荔茵嘉园还是燕灵湖,一会我过去找你?不用,我出门。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又炸出许卓泓的大呼小叫。
我没听错吧,你竟然愿意出门玩了?那你想去哪里,哥给你订个好位置,我们好好喝一壶。
商宇冷笑道:上次一起去动物园的是替身吗。
许卓泓依旧止不住,行行行,我知道了,商大少爷结了婚彻彻底底转性了。
目光在结婚同盟身上停留一瞬,商宇淡淡道:你找个方便的地方,我带我老婆一起去,在家憋几天也闷坏了。
第一次听他自愿而明确地声明身份,元灿霓心里残存一种微妙的隔阂感。
因为不是直接称呼她,感觉像是他那串银行卡数字供养的另外一个人。
你们谈生意经,我也要去吗?商宇收好腿上的iPad,放假谈什么生意,就好朋友见面聊天。
你不去我带谁?如果真的存在另一个人,怕就没必要带上她。
元灿霓随便想着,应过说上楼换一身衣服。
元灿霓和商宇看惯了湖景,许卓泓便订了一家亭台水榭的粤菜馆。
因消费价格不菲,布置不显拥挤,就连中式庭院中常见的门槛,也被改良去掉,轮椅一路畅通无阻。
包厢门掩上,隔出一片清净,商宇和许卓泓喝茶闲聊,元灿霓便临窗喂鱼。
说好的不谈生意,话题仍是不知不觉拐到今天元进凯送上门的项目上。
许卓泓答应帮忙了解一下原酒吧的经营状况,确认老板跑路还是正经转让,会不会埋坑爆雷。
酒吧不是什么新兴产业,运营模式成熟,突围机会渺然。
我也得找老丈人了解一下拒绝的理由,不能妄自出手,跟他老人家对着干。
元传捷在商宇口中又换了一个贵气的身份标签,元灿霓竟然还没等到他直接称呼她。
她往外撒了一抓鱼粮,看着那些冒头的鲤鱼、草鱼就偏偏不是鲨鱼的玩意,心中默念:吃吧,小兔崽子。
你这个小舅子说来也有意思,许卓泓说,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高中时候疯狂追过我们班一个女生,以为我是情敌,打球差点垫了我脚。
商宇讶然道:这小子还敢追学姐,哪个?白映晗。
我想说那小子搞错对象了吧,怎么也不能针对我啊。
……元灿霓手腕不小心撞向窗沿,鱼粮洒了一半在地上,弹出清脆声响。
商宇目光扫来,趣味地笑道:怎么还能洒了。
元灿霓嘿嘿一笑,往外撒了剩下半抓鱼粮,蹲墙边一颗颗捡回手心。
商宇继续跟许卓泓说:十几岁谁还没犯过蠢,都是那样过来的。
元灿霓木然撒着鱼粮。
也许他在一语双关,说的也是自己。
明明犯蠢的是她。
许卓泓不觉有异,最近有跟白映晗联系吗?商宇不自觉掠了元灿霓一眼,可惜只收获一颗后脑勺。
回国后就没联系了。
许卓泓不觉有异,她打算过几个月回国发展,竟然没跟你说?唰的一声,元灿霓甩手把碗中所剩鱼粮都扬了。
鱼群哗然一片,烦躁不安,酿出了一池的沸腾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