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进凯终于还是跟VV水扯上干系。
几辆警车呼啦啦停在他的酒吧前, 阵势颇大,带走了好些人。
酒吧当晚暂停营业,门口拉起警戒线。
暂时只是配合调查。
尹朝后知后觉自己是被动回避, 没能进调查组, 多方面打听只能得到这一条反馈,笼统得令人难安。
元传捷收到消息,急忙联系元灿霓,电话接通劈头盖脸,比当年她要钱还急切直接,你弟弟碰到麻烦了, 问一下你老公有没有靠谱的律师资源。
问明详情,元灿霓心生烦躁, 倒不是恨铁不成钢, 仅仅因为日常生活秩序给扰乱。
我老公遵纪守法, 平常用不上做这块的律师。
元传捷才是恨铁不成钢, 他家产业那么大,人脉那么广,谁说要犯法才会认识律师?大概平常就不把这个女儿放在眼里, 情急之下暴露真实嘴脸,全然不懂得吃人嘴软, 依旧习惯性损她一通没见识。
元灿霓只能联系商宇, 然后是尹朝。
商宇当场告知许卓泓。
兄弟俩就地打起电话,事态紧急, 竟然都把求婚安排抛诸脑后,忘记叫停。
约定的时间到来, 餐厅负责点烟花的小哥尤为兴奋, 双目发光, 问旁边婚庆公司的人:求婚的是两个男人吗?那么高调啊!有钱人就是会玩!红毯长直平整,中段可不正好站着两个男人,捧花还摆在轮椅男人的腿上。
婚庆公司的人拿不准主意,眼看禁燃时间即将来临,再不点燃只能浪费。
站立的男人刚好弯腰凑到轮椅男人的脸边,像要亲吻似的——就是现在了吧!小哥按下了开关。
烟花忽然飞窜,流光溢彩,缤纷多姿,燃起两道短暂的火龙,簇拥着桥道。
正在密议要事的两个男人吓一跳。
另一处的烟花点遥相呼应,叽儿——嘭——!漆黑夜空炸出一串绚烂的字符:Yu(桃心)Ni。
远处鼓掌与口哨声稀稀拉拉,又无法忽略。
商宇和许卓泓面面相觑。
后者罕见地不好意思,握了握后颈:第一次帮忙求婚没有经验,一会我就拉黑这家公司,重新换一家。
前者面色暗沉,嘴角抽搐,对小舅子的怨气跟空气中的硝石味一般浓烈。
商宇和元灿霓回荔茵嘉园的家,惊动了桂明姗和商义民,各方忙碌到大半夜,终于在天亮把人捞出来。
本来就只是配合调查……元进凯颇不领情,一群人的大费周章成了小题大做。
元传捷直接往他脑瓜子呼了一掌,怒骂:要是没有你姐夫,你能那么快出来?!跟父亲可以怄气,财神爷可惹不起,元进凯立刻软了脊梁骨,跟商宇躬身:辛苦姐夫了……商宇熬了大半宿,一早又陪着来派出所接人,疲态凸显了敷衍,暂时只是没证据放人,要是再深挖出来什么,我可没法保证还能再‘捞’一次。
元进凯腆着脸说:哪会,我做事会小心的。
四人两车,分道扬镳。
迈巴赫上,商宇关切问:昨晚没睡好,你确定去上班吗?元灿霓掩住半个哈欠,今天有个会如果不去,我的PPT估计同事讲不明白,挺麻烦别人的。
倒不是身居要职,或者不可替代,她只是不想因为偷懒被人取代。
商宇不再勉强,送到公司楼下,自己也难得跑一趟公司,找许卓泓商量元进凯那笔烂账。
他早就做足收不回一毛钱的心理准备,如今又出了这岔子,只能让元进凯以资抵债,准备让许卓泓出面整改救场,看看能否盘活小舅子的烂摊子。
他要不是我的小舅子,我还真不想蹚浑水。
商宇把气都撒在轮椅上,划得比许卓泓走路还快。
我要是跟你成为连襟,岂不是能帮你分摊一半烦恼?许卓泓戏谑道,这么一想,这个忙我是得帮定了。
商宇淡笑,看来有人面子比我还大了。
许卓泓又说了一会胡话,话锋一转,道:你来得正好,刚好赶上见她最后一面。
谁?白映晗啊。
商宇心中一凛。
一个从生死关回来的人,一旦沾上表意终末的词眼,难免给人一种渡劫的悲剧感。
许卓泓意识到失言,忙说:她准备回美国。
在外呆得时间太久,异国已成了可以随时回归的第二故乡。
当年他们三人一起赴美,用的还是动词去。
白映晗坐在许卓泓的办公室等待,表情淡然自若,单眼皮恢复惯有的疏离,似乎不曾拜访荔茵嘉园,不曾撕开彼此友情的平静表象。
刚听卓泓说你要回美国,什么时候走?商宇开门见山。
白映晗在自持边缘挣扎。
赶人似的开场白,连客套的寒暄也没有,也许在亲口提到另一个人时,他们的友情便降了级,成为泛泛之交。
也或许,商宇从未与她交心。
可能我太理想主义,总以为坚持就有回报,在外面呆得久,感觉国内的土壤和环境不太适合我。
商宇没有过多表情,淡然道:投资当然有盈有亏,下场之前得选对赛道。
白映晗感慨,微笑如挤牙膏,僵硬又吝啬,是啊,多么浅显的道理,我现在才懂得。
一阵突兀的铃声终结不尴不尬的对话,童声稚嫩,悠悠唱道——青青河边草,绵绵到海角;海角路不尽,相思情未了。
许卓泓目瞪口呆,你怎么听起儿歌,我要当伯伯了?早着很呢,商宇掏出手机,卖弄似的没有立刻接起,让歌声多停留几秒,我老婆唱的,好听吧?——喂,霓霓。
哥哥,你在忙吗?元灿霓有时还是过于客气。
商宇不自觉后撤,想找个清净的角落。
阳台热浪逼人,刚推开玻璃门差点给掀倒,复又合上,隔着窗玻璃眺望户外。
再忙也要抽时间给你啊。
——现在不忙。
我突然有一个想法,跟元进凯有关,可能有点小心眼……你说,我听。
商宇的求婚计划给小舅子间接搅黄,对此人同情心寥寥。
元灿霓仍旧吞吐,不太痛快,听得出跟他坦言已经耗费不少勇气。
我想在这个节骨眼上让他还债,你说行不行?当年她问家里要手术费,反而被要挟签下不平等条约,但凡血性尚存,都会有以牙还牙的念头。
许卓泓和白映晗低声聊天,却无法屏蔽商宇稍显异样的声音,忽然发现这个暴躁快两年的人,耐着性子柔声讲电话:男人怎么能说不行,老婆说行就一定得行。
如果在荔茵嘉园目睹的亲昵是作秀,白映晗心里还残存一丝怀疑,这一刻却给彻底粉碎。
和商宇同窗多年,原以为他只是忙于学业,想先立业再成家,她可以陪他一起奋斗,等他豁然开朗望见她的那一天。
她真的看到了这一瞬,他的柔情却不是为她而来。
白映晗怔忪许久,久到怀疑这一切是否曾经发生,只听一道亲近却也冷静的男声宽慰:重新选一条赛道吧,他不适合你。
白映晗望着这位好友诚恳的眼神,想强装镇定,反问他开的什么玩笑,一笑带过尴尬。
但她如何能瞒住这双久经情场的眼睛,最终还是默默起身,我还是先走了。
我送送你。
许卓泓起身,路过时拍拍商宇肩膀示意。
那边短暂抽离,挥手示意,旋即回到二人世界,像吝啬给予外界多意思的感情。
白映晗深深再望一眼,告诉自不要回头。
商宇只听元灿霓忽然低声轻笑,问:笑什么?元灿霓应该努了努嘴,起头的声音带着甜腻的娇憨,算了,单是说出来都有点难堪,我还是做不出来,趁火打劫这种事……商宇逗她:你确定放弃这么好的复仇机会吗?元灿霓依旧莞尔,语气是卸下心理负担后的豁达与畅快。
我跟他们本来就不是一家人吧,真的做不到像他们一样残忍。
行,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如果以德报怨真的让你舒心,我愿意成全你的美德。
恭维过度,元灿霓略显不好意思,也不是美德,我穷困的时候品德可没那么好。
以前过得不好,会记恨他们;现在过得幸福,倒出真的懒得计较。
还是不说他们了——商宇轻快敲着轮椅扶手,不说美德,那说说我老婆的美色。
我、要上班了……元灿霓没醉酒,调情全然不是商宇的对手。
再聊两句——啊,芳姨给我电话,可能家里真的有事,我接一下——忙音敲上耳膜,商宇垂眸望着手机屏幕上消失的名字,兀自一笑。
若被许卓泓发现,准要笑话他白日怀春。
芳姨来电倒不是推辞,元灿霓的确听见心急如焚的语气:霓霓,你有空就回来看一下吧,我感觉你爸要和你弟打起来了。
芳姨心知她和元家关系恶劣,从来不拿家事叨扰她,何况区区保姆本就不该八卦东家的私事。
芳姨一直清楚自己角色,所以才稳定当了十几年的保姆。
元灿霓迟疑:他们老婆和老妈管不了吗?芳姨哀叹:就是管不了才找你呀!我实话跟你说,你爷爷因为孙子的事有点激动,我总怕他……哎,知道了。
元灿霓惴惴不安,告了半天的假,匆匆往荔茵嘉园赶。
元氏父子倒没真抡拳,但气氛已然白热化。
父亲贬斥儿子无能,没有金刚钻偏要揽瓷器活;儿子反驳父亲迂腐,只在夕阳行业挣扎,看不到发展与转机。
父子俩各执一词,唾沫横飞,势要把这辈子的架统统吵完。
邹小黛两边不是人,哄完一个,另一个又炸开,顾此失彼,头皮发乱,干脆往沙发上一挺,中场休息。
七十九高龄的元生忠作为父亲的父亲,家长权威的多倍体,也跟着吵得面红耳赤。
骂儿子不通情理,就这么一个儿子也不偏袒一点;骂儿子的儿子顶撞长辈实属不敬,不管怎么样总归是父亲。
芳姨实在看不过去,插手劝着十几年的老东家冷静一点。
元家三个男人中,元灿霓到底跟元生忠接触相对多一点,也上去边劝边扶。
轮椅推到他身后,她确定只是轻触到他的后膝盖,元生忠咚地一屁股跌坐,竟跟被撞倒似的,吓了她一跳。
我先推您上去休息一会吧。
然后,元灿霓反应过来,荔茵嘉园的别墅楼龄大,大多没有装电梯,她中学待过的这一栋也不例外。
芳姨无奈道:平常都是自己走,实在不行就护工背上去。
爷爷,你能走吗?元生忠失聪一般,目光呆滞,毫无反应。
元灿霓暗叹一声,只得在他眼前矮身,我背您上去吧。
行的吗?担忧的只有一直挂念她的芳姨,令她生出一股笃定,芳姨只是再担心她是否能背起来,而不是元生忠稳不稳。
试试吧。
元灿霓从小跟妈妈相依为命,没有近距离接触过老人,此刻才体会到一把老骨头的重量,轻得能让人感知生命的流逝与无情。
元灿霓第一次背起他,也是最后一次,单方面当作还清了寄人篱下五年的人情债。
元生忠躺回充斥着老人味的床铺,一改方才的亢进,安稳如准备入睡。
爷爷?再唤一声,依旧没有任何回应。
他之前这个时候不会睡觉的啊……芳姨的声音沾着莫名的恐慌。
此时,元灿霓恍然大悟,原来刚才元生忠的满面红润叫回光返照。
我去叫他们……原来目睹昔日仇人的离世也会令她惊慌无措,并无任何快意恩仇的滋味。
她的手被拉住。
被一只老树皮般的大手。
元生忠目光浑浊望住她,另一只手颤颤悠悠指向衣柜方向。
爷爷,你要我帮你拿什么吗?她不敢甩开,也不敢回握,就一直由他拉着。
元生忠没有回答,默默垂下手。
然后,元灿霓的记忆变得凌乱,一切像是同时发生,无法辨认顺序。
芳姨下楼唤人。
元传捷和元进凯踩着遥远的警笛冲进卧室的,后者轻易把元灿霓挤到一边,不知有意还是无心。
邹小黛也成了旁观者。
爸——!爷爷?!父子俩同时大喊,依旧感情充沛,却是走向另一个极端。
茫然,无措,慌张,来不及处理与平息。
楼梯脚步声杂沓,直奔卧室而来。
警察,别动——元灿霓给挤向更旮旯的地方,一个便衣堵住她。
元进凯被反扭双手,脑袋压到刚没气的爷爷脸边,大声嚷嚷。
你们干什么,今早不是放我出来了吗?元传捷和邹小黛也被控制,只能徒然叱骂。
有话好好说,凭什么抓我儿子!你们这是私闯民宅知道吗!芳姨毫无反抗,配合良好,待遇跟元灿霓的一致,还能抽空打量全场。
幸好没有熟悉的面孔,不然儿子来抓东家的家人,她所剩无几的职业生涯就要断送。
麻烦跟我们走一趟吧,大老板,到所里跟二老板一起谈谈。
便衣对元进凯说。
元进凯或悲或喜,涕泗横流地哀嚎:我爷爷刚过世,你们就不能让我先尽孝吗?便衣们面色凝重,进退两难。
元传捷却有了另外的关注,问他的好儿子:你不是一直是二股东吗,什么时候变成大股东?元进凯脑袋一片浆糊,抓不住重点,粗浅地回答:当然是投钱啊!我就说你为什么突然愿意借钱给你弟,原来是为了害他,让他多做几年牢啊!元传捷顿足大嚎,体面全无。
元灿霓乍然被拉到话题中心,瞠目结舌,有口难言。
然而所有人的视线焦点却不是她。
话音刚落,元传捷忽然双眼一闭,轰然倒地。
爸?!老公——!场面再度陷入混乱。
元生忠的别墅门口,特种车辆车水马龙。
警车离场,两辆救护车次第进场。
惊动了周围邻居。
昨晚元进凯的酒吧只是被举报有人偷偷兜售VV水,跟老板无关,警方迫于无奈放人。
今日讯问摸清脉络,原来这些酒吧老板们交叉销售,甲店进货,让推销员伪装成顾客去乙店销售,签了生死状,表面跟上线脱清干系。
若不是顺藤摸瓜,还真发现不了背后黑手。
据律师估计,起码得蹲三年。
尹朝身份敏感,一边是公职,一边是友情,没有对此事发表一句评议,只帮着跑腿处理杂事。
元传捷脑出血住院,落下偏瘫后遗症,说话走路不利索,出院便直接和商宇成为病友,一起康复训练。
负责翁婿俩的魏医生很是纳闷:这家人真有意思,女婿刚准备出院,老丈人就来接班。
他宽慰元传捷:阿叔,你看你女婿现在就恢复得挺好,让他多带带你,你也一定可以重新站起来。
元传捷吊着一边眼珠,唇口歪斜,想瞪人都造不起势。
元灿霓由商宇陪同,处理完元生忠的后事。
原本打算明年办八十大寿的一个人,突然提前让亲友敬他一杯,难免让人失措、空茫与感慨。
商奶奶离元生忠的终点最近,达观中保留着对俗世的依恋,说话直抒胸臆:我还想先喝你们那一杯酒,没想到先喝上他的了。
元家亲戚都说,长辈过世,晚辈守孝三年,守孝期结束才能办婚礼。
商奶奶深以为然,望了商宇一眼,自言自语:我就说你26岁不结婚摆酒席的话,要30岁才有好日子,算命先生说得没错吧。
元灿霓一直压抑对婚礼的憧憬,如今来了最后一根稻草,终于能彻底放弃想法。
焦切的只剩商宇,求婚计划又得一推再推。
芳姨被动离职,临近退休难以再找住家家政工作,打算在租房附近找一些钟点活。
元灿霓有起过让芳姨来燕灵湖的念头,又怕远香近臭,唐突了这份类似母女的关系,终是没开口。
芳姨帮她一起整理元生忠的遗物,便成为在元家站的最后一班岗。
元灿霓想起元生忠临走前的手势,打开老古董的中式衣柜,很容易在顶层找到一个突兀的目标。
她站高凳取下。
一如商奶奶描述那般,方形盒子很轻,没了包装纸的外壳依旧时髦,但也陌生。
这就是商宇给她的成年礼。
作者有话说:。
明天最后一日此处为动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