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13章

2025-03-22 07:17:43

阿朝从来没在褚无咎脸上看过那么精彩的表情。

毫不夸张说, 真像调色盘泼他脸上了,五颜六色,缤纷多彩。

她往前走, 他不自觉后退。

别动。

他的声音冰冷而僵硬:停下!阿朝充耳不闻,她凝视他的眼睛, 仍然慢慢往前走。

于是对面威慑四海的妖魔君主, 一下子好像连手里的剑都握不稳, 剑尖越垂越下, 垂到几乎对着她脚面。

瞬间翻天覆地,局势倒转。

你敢骗孤…他眼瞳猩红, 声音透着狼一样的狠厉:你还敢骗孤…阿朝突然往前逼近, 他想都没想往后退, 阿朝眼疾手快抓住他另一只手,轻轻覆在自己肚子。

太医刚诊出来的。

阿朝气定神闲:太医院所有的太医,一起诊的。

……她手里抓着的男人手掌开始颤抖。

这么宽厚的、修长的男人的手掌, 像瞬间变成了石头像, 虚虚颤颤贴在她肚子,僵得一动不敢动。

她再往前走,他便霎时像个被恶徒猥.亵的小媳妇,踉跄着接连后退。

呦。

阿朝嘲笑他:陛下这是怎么了,刚才不还举着剑,说要杀我吗。

她说着又去抓那把剑,手指还没碰到,那剑突然就飞了,象征无上威严杀势汹汹的天子剑, 像个烫手的棒槌被扔开, 剑柄在地面跌了几下, 孤零零躺在一边。

阿朝大牙都要笑掉。

这是怎么了,这剑怎么掉了。

阿朝故作惊讶,弯腰要去捡,手腕却被猛地攥住,帝王紧紧咬着牙,以一种恐怖又极其复杂的眼神看着她。

你没有骗我…他声音古怪嘶哑:你没骗我?阿朝没有回答,而是蹙眉:哎呀,攥得我好疼。

他下意识赶紧松开手,谨慎看她的手腕,又看她的脸,等反应过来她根本没那么脆弱,他脸色变了又变,颧骨不住抽动。

阿朝慢悠悠摸着手腕,语重心长:陛下,今时不同往日,我这是双身子的人,您对我可不能再像以前随意了,得十分小心才行。

帝王:……帝王像看一个小人得志的小王八蛋的眼神看她,脸色阴沉不定——但他居然一声没有吭,更没有反驳。

阿朝心里有点惊讶,瞅了瞅他,转身施施然走到贵妃榻边,重新慢慢坐下。

帝王目光紧紧追随着她,看她要弯肚子坐下的时候,他垂在身侧的手臂几乎下意识要抬起来,等她轻松坐下,他的手臂才放松。

阿朝没看见这幕,她舒舒服服倚回榻枕,对几个老太医笑道:老先生们快起来吧,今日诸位受累了,一会儿叫吕大人给诸位取几块好灵宝回去压压惊。

太医们顿时露出喜色,感激道:谢娘娘,谢陛下。

吕总管褚毅这时正仓惶带人追进来,就见少夫人倚靠在榻边,君王石像般杵在殿中央,目光往旁边扫视几圈,才看见跟垃圾一样孤零零躺在角落的天子剑。

看见这场面,已经大致可以联想发生了什么,吕总管褚毅都大松口气,亲自去把天子剑捧起来,又叫宫人轻手轻脚把各种摆设归位。

帝王站那里,好半响,他僵硬地迈开步,慢慢走到榻边。

阿朝并不放过他,斜眼觑他:怎么,陛下还想捅我一剑吗?帝王面孔轻微抽动,他紧紧抿着唇,一瞬间竟像变回了曾经青涩的少年,不知说什么的时候,就倔强又冷傲地犟住,却死也不肯正经低一次头。

阿朝斜眼瞧他这模样,心里的气慢慢消了。

人是没法和神经病计较的,除非她愿意被拉低到和他一个档次,比他还会发疯,然后在发疯这方面打败他。

那还是拉倒吧。

没关系,阿朝有的是别的办法气死他。

阿朝慢条斯理拨弄指甲,边温声说:陛下,您知道了吧,我把长罗家的兄妹俩放出来了,她们兄妹俩帮过我许多,我怎么也得好好报答,不如过些日子,就给贵姬的父母姐妹封一封爵位,长罗少主是个有本事的人,当初他被罢除行令监的差使,我心里就很惋惜的,如今可好了,等他养好伤,我看有更合适的职位,就早让他顶上去吧,也好让他尽早为陛下效力啊。

帝王:……还有我的师兄师妹。

阿朝想起曾经昆仑无忧无虑的日子,露出恍惚怀念的神情,叹一声气:霍师兄断了一条手臂,也不知养得如何了,秋秋该被吓坏了,我有多少年没回过昆仑了,也不知宗门如今怎么样,现在这也不方便回去,就叫他们再来一趟帝都,这次我们师兄姐妹见一见,好好说一说话。

帝王:……帝王额角青筋凸出来,不自止地抽跳。

他一个字一个字阴森森地挤出来:衡明——阿朝把手放在肚子上男人的声音戛然而止。

阿朝歪着头看他,笑眯眯的,轻声说:陛下,您想摸一摸吗?又是一片死寂,君王好像突然变成个失语老男人。

阿朝好心给他一点甜头。

阿朝抓住他的手,轻轻拉过来,放在自己肚子上。

他又僵得一动不动。

嘻嘻,逗你的,它现在还小,什么动静也没有,你摸也摸不到什么。

阿朝瞅着他,恶劣地嘲笑:陛下,您这个样子,好好笑哦。

阿朝以为他会生气。

但出乎她所料,褚无咎脸色一点没有变。

他沉默不语,听见她的嘲笑,只是抬眼瞥她一下,是那种冷静下来后,极其复杂的眼神。

阿朝忽然怔住了。

她好像已经忘记多久,没见过他这样平静而柔和的神态。

他拨开她的手,用手指尖,很轻、很轻地摸一摸她的肚子,像头庞大猛兽弯下腰小心翼翼用舌尖含一口水,好像那是一个上天赐予的太过珍贵的、以至不知该怎么钟爱才好的宝物。

不知为什么,阿朝突然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她看着他专注而柔和的眉眼,好像看见心口有一朵花,慢慢地枯萎。

对不起啊,她听见自己心里一个声音,轻轻地说:褚无咎,对不起啊。

——为什么又叫我们来?越秋秋看着越来越近的帝宫,像看见一头阴森盘踞的怪物,她脸上出现极致的惊慌与愤怒:他还没有报复够吗?放我们回去又叫回来,他这次又想怎么羞辱我们?!秋秋,不得擅议君王。

霍肃叫住她,沉声说:传旨的使者已经说过,传召我们来的旨意不是发自君王,是来自内廷。

内廷…越秋秋恍惚,想起那个年轻女孩陌生的面容,可她的眼睛,她看自己的眼神……越秋秋突然哽咽:什么内廷,整个王朝都是他的一言堂,谁能违抗他,谁又敢越过他下这一道旨意。

霍肃一时沉默,也不知说什么,磐石刀在他身侧,他抬起左臂,不自觉摸到空荡荡的右臂袖口越秋秋看着他,眼中泪意更湿。

她对不住大师兄,是她太愚蠢,轻易被赵家的人挑动,想都没想跑出山门兴高采烈去认亲,酿出那一场大祸,害得师兄断了一条手臂,还险些拖累整个山门。

她攥紧手掌,心里下了决心,如果这次帝王还不放过她们,她就当场自刎,把这条命撂在那儿,也绝不能让师兄再替她担罪!帝宫九重宫门次第大开,先是禁军护道,走进内廷时,换成衣着华美的宫人引路,霍肃错愕发现他们没有被领去外朝觐见帝王的未央宫,而是被直接引入更深的后宫。

越秋秋看见越来越近的宫殿,脸色苍白。

那高高悬起的匾额,上面沉而冰冷的三个字,宣室殿即使她都知道,这是帝王的寝宫。

帝王在这里召见她们——他是终于要寻个由头,把她们昆仑私刑处死在这里吗?!霍肃也皱起眉,他看着匾额,对身后所有人沉声说:跟着我进去,没有我下令,不得擅自开口说话。

越秋秋手脚冰冷,默默攥紧手。

宫人推开门,霍肃第一个大步走进去,诺大的殿室,摆设雍重而典雅,无数宫人垂首侍立左右,而在大殿尽头,一张宽大的铸金长榻的中央,没有想象中高大而冷漠的帝王,却是端坐着一个少女。

看见这一幕的瞬间,所有满脸肃穆紧绷的昆仑弟子都呆住。

霍肃迅速回过神。

霍肃第一次亲眼看见这位李娘娘,这位许多人暗暗传闻是…衡师妹的女孩,可作为昆仑的掌座,他知道这一刻他绝不能多说、多想,他甚至没有多看她一眼,就低下头,拱手沉声说:昆仑霍肃,奉旨携昆仑内门长老入宫,见过娘娘。

越秋秋几人愣住之后,也反应过来,连忙低下头行礼。

越秋秋的心跳如雷鼓,她听见脚步声,那个少女仿佛站了起来,从高高的台阶快步走下来。

越秋秋的心跳得那么快那么快,她心里忽然生出奢望,又怯懦地不敢相信。

直到她感觉自己手臂被扶住。

秋秋。

陌生的声音,却是熟悉的称呼,熟悉的语气。

几乎是一瞬间,越秋秋眼泪流下来。

衡明朝!她鼻子哽塞,看着她,走几步,猛地扑过去抱住她,终于忍不住大哭:衡明朝!!——场面混乱了好久。

越秋秋扑过来抱住她那一刻,整座宫殿的人魂儿都差点吓飞。

越秋秋知道她怀了孩子的时候,眼睛瞪得像铜铃,就连霍肃都失了镇定,连连下意识往她肚子瞟。

阿朝让宫人都退出去,把大家拉着坐下,越秋秋坐在她旁边,一直忍不住小心看她肚子,想摸摸又不敢,说:有感觉吗?会疼吗?没什么感觉。

阿朝笑起来,主动拉她的手过来放在肚子上:没关系,不用那么小心。

越秋秋还是小心翼翼,轻轻摸了两下,明明没有任何反应,可她眼睛还是一下子亮起来:好小好小,真好啊,这是我们昆仑这代最小的孩子。

霍肃一下看向阿朝,阿朝只是抿唇笑,并不忌讳,注意到霍肃迟疑问询的目光,她对他笑一笑:别担心师兄,这里都是自己人,没什么不可说的,我怀着这个孩子,如今没有人能动我,褚无咎也不敢。

霍肃看着她温和冷静的神容,恍惚已经想不起曾经那年纪小小的乖巧柔软的小师妹,他心里说不出的滋味,沉默一会儿,哑声:师妹,你吃苦了。

阿朝心里一酸,看向他空荡荡的右臂:大师兄,你的手臂…没什么,失了右手,我用左手使刀也一样。

霍肃反应却很平静,并不见什么怨怼怒气:自魔君殷威死后,这四百年间,我们昆仑多守山闭关,休养生息,摸不清王朝帝国的暗潮汹涌,秋秋一无所觉跟着赵家跑来找你,是她行事莽撞,更是我督促不严,那罪名没错,这条手臂砍得不冤。

秋秋愧疚地低下头,阿朝轻声:师兄…霍肃摇了摇头,对阿朝说:这些年君王启用氏族与妖魔对抗,冷待诸仙门,让我们得以休养生息,也未尝不是一种保护;我知道,你当年自刎,他迁恨昆仑、迁恨诸宗仙门,但人非圣贤,他这些年为帝为君,故有种种不是,至少维持了三界一个统一太平的大局,如今你回他身边,又有一个孩子,他必定珍重你,你已经做得足够了,以后你谁也不必管,只照顾好你自己和孩子,不要再因为我们与他起什么争执,若能劝谏他日益向善,慈悲怜民,就是代表我们昆仑最大的善举。

阿朝能说什么呢。

大师兄,没这么简单的。

阿朝沉默了一下,笑了笑,却轻声说:我们就像两团毛绒绒的刺猬,太骄傲又独断,就算靠在一起,也必须忍着疼和流血,可即使这样,他改变不了我,我也永远改变不了他。

霍肃听出她平静话语中异样的深意,眼神变了变,低声:你发现了什么?你想做什么?宫人已经退出去,整座大殿,只有她们昆仑几个人,是她最信任的人。

阿朝微微低下头,用很轻而缓慢的声音:大师兄,我想请你,带着昆仑、带着诸仙门,去往东州的尽头,去那里的禹碣沧海,建一座大阵。

霍肃突然感觉一种莫大的压力,从少女的声音、从她的神容。

他喉咙干涩,沙哑问:你想建一座…什么样的大阵?一座,引三界亿万亡魂赴沧海轮回的大阵。

阿朝轻轻说:一座引动轮回逆转生死的大阵。

她寻不到万寂之海。

那她只能换一条路,她要倾尽所有能动用的权力,结无上大阵,重塑轮回,将亿万亡者的魂魄聚于沧海,强逼出万寂之海。

她必须、必须,在骨窟妖魔遗骸复生降临人间、在褚无咎彻底失控前——把师尊唤回来。

作者有话说:其实褚无咎是最了解阿朝的,所以他非常多疑,疑神疑鬼。

可是没办法,糖衣炮.弹太香了,褚狗还是没忍住信了,一口吃进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