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16章

2025-03-22 07:17:43

蔚韵婷抵达东州的时候, 东州已经很冷了。

她在凛冽的寒风走下方舟,昆仑的几个外门弟子已经在船下等着她,他们带她走进一片新建的宅院, 路上走过一段连榭长廊时,她余光忽然望见远处粼粼反光。

蔚韵婷望去, 才发现是一片遥望不尽边沿的海, 海边宽阔无垠的礁石沙岸, 无数密密麻麻攒动的人影, 来来往往,热火朝天, 运送着巨大各式的材料。

蔚韵婷愣了一下, 问那几个弟子:他们这是在做什么?她容貌很美, 温柔的脸庞笼着一层淡淡的哀愁,让人心软,几个外门小弟子脸红心跳, 一路都在悄悄打量她, 此刻七嘴八舌抢着回答:在建大阵,这边灵脉钟粹,我们昆仑和其他几宗商量着在这边共同合建一片山门,正在修建镇山龙脉的大阵。

镇山龙脉……蔚韵婷喃喃着,往那边看。

她一眼就看出,那不是镇山龙脉。

每个宗门都有独特的镇山龙脉修建方法,蔚韵婷曾是昆仑掌门座下的次徒,是与首徒霍肃一样从小接受名门接班人教导,她的见识远不是这些外门小弟子可比, 她甚至背过昆仑镇山龙脉的图纸, 根本不是这个形态。

蔚韵婷心里一直以来的怀疑更深了。

她被带进一个幽静的小院里, 等到傍晚的时候,霍肃才来。

他身形高大,形容憔悴,脸上是沉肃的风霜与疲惫,却更显得坚毅。

不知为什么,蔚韵婷心里一酸:师兄……她站起来,一眼就看见他右边空荡荡的袖口,她红了眼眶,快步过去,颤抖着想去摸,就被霍肃攥住手。

师兄…蔚韵婷哽咽:你的手臂…你的手臂…霍肃本是冷着脸,看见她眼中含着的泪水,心还是不自觉软了一下。

没事。

你是刀客!怎么会没事!蔚韵婷呜咽:他砍你哪里不好,砍你拿刀的右臂。

没有右臂,我还有左臂,照样能拿刀。

霍肃沉声说:秋秋中了计,搅陷进氏族权力争斗的漩涡,我身为昆仑掌座,这是我失职失察,断这一臂以作警醒,不可惜。

蔚韵婷说不出什么,低着头抽泣。

霍肃看着她,心里说不出的复杂。

这是真正和他一起长大的师妹,是最疼爱的妹妹,也是他心悦的姑娘,他从来认为她温柔、宽容、勇敢、坚韧,有着卓而不拔的气度,可他从前不知道的是,比起那些,她有一副更深沉狠辣的心肠和对权力尊荣的极度渴望。

从曾经的魔君殷威、到如今的帝王褚无咎,生为半妖不是她的错,利己不是错,她想要尊荣,甘愿不择手段六亲不认,那也不算错……只是,昆仑就是昆仑,是这天底下最讲仁与正、公理与大义的地方,容不下这样澎湃的欲望。

霍肃看着她垂泪,心里慢慢溢满悲凉,又不知该从哪里说起。

他沉默了一会儿,哑声道:你好好休息,我已经通知了你弟弟,他明天会带你走。

带我走?!蔚韵婷猛地看他:为什么要他来带我?我不走,我就留在这里!那是你弟弟,你想去哪儿,他会带你去。

霍肃硬下心肠说:当年你一意孤行做君王的妃妾,不惜暴露半妖之身,那时清微师叔亲口下令,从你踏出昆仑山门那一刻起,你就不再是昆仑弟子,现在这里是昆仑与诸宗选定的新山门,外人不得窥探,让你暂时落脚已经是破例,你不能留在这里。

蔚韵婷不敢置信看着他。

她知道她回来霍肃必定会生她的气,但她并没怎么放在心上,她已经想好怎么哄霍肃,这是她的亲师兄,他爱她,她了解他,也知道该怎么做,他总会对她心软——可他居然要轰她走?!师兄,难道连你也不要我了?蔚韵婷眼泪瞬间涌出来,她哭道:师兄!师兄!你看看我,我是你的师妹啊!你不能不要婷儿!你怎么舍得婷儿啊!霍肃心里震痛,几百年一起长大的嫡亲师兄妹,没有亲身体会的人永远无法明白那是怎样的感情,他不看她,偏过头去,口风终于还是忍不住软了:…无论如何,你不能留在这儿,你先和蔚碧走,等将来我会去看你。

蔚韵婷没听出来他的软化,她已经被这一连串突发的打击刺激得几近崩溃,她只听出他还要送她走,即使她哀求到这个份上他还是狠心要送她走。

——这是霍肃啊!这是她的亲师兄啊!别人都能放弃她,唯独他怎么能不要她?他怎么能不要她?!!蔚韵婷心里防线瞬间崩塌。

是不是衡明朝跟你说了什么?!她尖锐地喊叫:是不是衡明朝不让你留我!是她让你防着我!她一面把我放出来,一面又让你赶我!她是不是故意的!你为什么也帮着她!我才是你的亲师妹我才是你最亲近的人!你为什么帮着她不帮着我?!霍肃脸色骤变,原本的心疼像被一盆凉水浇头,凉了个彻底,不敢相信又失望地看着她。

你…你…他哑口无言,甚至不知道说什么,感到一种荒诞。

好半响,他才冷冷沙哑说:明朝师妹什么也没与我说。

其他的他都不想说了,他的心疲惫至极。

…我不该把你接来这里。

他哑声说:明日你就走,自此,你好自为之。

蔚韵婷也知道自己说错话了,她惊恐看着他离开,摇着头撕心裂肺地喊他:师兄!我错了!我知道错了!你别走——霍肃走到门边,顿了顿脚,忍耐着没有回头,快步走了。

师兄!师兄!蔚韵婷又怕又恨,她的手哆嗦,心里充满无法诉说的惊怒与暴戾,扭头把周围摆设一扫落地,发出一阵噼里啪啦声。

为什么会这样?!她捂住脸,蹲下来痛哭:怎么就变成这样…第二天清晨,天不亮,蔚碧就来了。

蔚韵婷坐在桌边,紧闭的院门被推开,碧眼银铠的少年跨过门槛,冷冷看着她。

走吧。

蔚碧单刀直入,冷淡说:你想去哪,我这就送你走,不然我直接送你去南漠,我在那里有套别苑,你可以待在那里。

南漠。

蔚韵婷却轻笑一声,讥讽道:那是什么荒僻地方,连鸟都不会停留,我凭什么要去。

她自顾自地说起来:这些年,我为你筹谋过多少,为你的职位、你的婚事,当年你若听我的话,与朝中清流家的女儿联姻,便在朝中有了雄厚的助力,甚至我可以替你求得陛下恩典,以贵妃兄弟的身份,封爵敕封一块富饶的封地,如今就是我们最大的依仗!蔚韵婷越说越愤怒,她的心中燃烧着烈火一样的愤怒,必须寻到一个出口发泄出来,她猛地站起来,指着蔚碧怒道:可你呢,你把我的苦心经营全搅黄了,你不受爵,还得罪满朝朝臣勋贵,天天与那些桀骜野蛮的妖魔泥腿子搅浑在一起!动不动就去南漠那种不见人踪的地方——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南漠暗地里筹谋干什么!你这胆大包天的混账!这些年如果不是我苦苦为你遮掩,你那些狼子野心早暴露了,你以为君王会放过你?会放过我们?你早被剥皮抽骨暴尸喂了骨窟了!蔚碧冷冷看着她,脸上不见惊怒,反而露出一种讥讽的神情,他嗤笑一声:所以呢,贵妃娘娘现在说这些想干什么,尊贵的贵妃娘娘,又何必离开帝都,风尘仆仆,来找我这个不孝混账的弟弟?!蔚韵婷脸色大变,她看着蔚碧嘲弄的眼神,脸色渐渐惨白。

怎么就变成这样…她捂住脸:当年不是这样的…当年他对我很好,我知道,我能看出来,他愿意对我好,我们去幽州,每每被人刺杀,他会特地叫近卫来保护我,我嫁给殷威,他也不在意那些名分,那天下雪,我们打着伞去赏雪,赏完雪,去街边吃热腾腾的小笼包………如果这样下去,该多好…她低下头喃喃哽咽:…他会和衡明朝解除婚约,他会做帝君,他会三书六礼真正地娶我,册立我为皇后,我也可以为他怀一个孩子,怀几个小公主、小王子,我们会琴瑟和鸣、举案齐眉,白头偕老……她哽咽着,声音越来越低,终于忍不住带出怨恨:…可是,可是那天,衡明朝自刎,一切就变了!她在哪里死不好?她怎么死不好?她要在大婚上死,她要在褚无咎面前死?!蔚韵婷猛地站起来,声嘶力竭地怒吼:她就是故意的!她就是故意让君王忘不了她,她把我的一切都毁了,四百年过去,我苦苦熬了四百年,结果她又回来了,她又回来了,我熬过的苦楚与光阴瞬间全成了流水,她轻而易举又夺走本该属于我的一切!帝王的宠爱、贵重的孩子,无上的尊荣与权力,她全夺走了!我全没有了,我什么都没有了!!蔚碧瞳孔微微缩小,惊异而静默看着她癫狂怨恨的模样。

他觉得可笑,又觉出一种麻木的冷漠。

他从来很清楚蔚韵婷是什么样的人,他甚至不觉得奇怪。

那本来就是她的未婚夫,六百年前,十来岁的年纪,就是她明媒合礼的丈夫。

蔚碧冷笑:倒是你恐怕已经忘了,四百年前,你也曾是别人的妻子,你的丈夫名字叫殷威。

蔚韵婷癫狂的神色倏然凝滞住,渐渐苍白。

威哥…她嘴唇哆嗦,像恍恍惚惚做一场大梦,她低下头,哽咽:如果是威哥…他不会舍得…他不会这么对我…看她像是慢慢冷静下来,蔚碧也懒得管她在想什么:走吧。

他转身要走,就听身后她冷不丁说:你知道这里在干什么?蔚碧停住脚步,冷冷看向她,蔚韵婷以一种冰冷审视的眼神看着他,缓缓露出冷笑:你果然暗中与昆仑勾结,是大师兄找你的…不,大师兄不会做这些事,是长罗家,长罗家攀上了衡明朝,长罗风玉做了相国,当然尽心尽力为她办事,为她遮掩,才能在这东州沧海弄出这么大的声势。

又是联络你们这些妖魔将领,又是迁昆仑与仙门精锐来此,你们想做什么?蔚韵婷目光泛出异样的寒光:我在听到衡明朝要把东州封给昆仑做新山门时就觉得不对,她被大师伯养大,骨子里是最古板规矩的性情,不会做这等以权势谋私利的事,我听着东州觉得莫名熟悉,去翻古籍,才发现这东州正沧海交界,禹碣沧海是乾坤大地最古老的遗地之一,几十万年来,相传曾有数位大能强者特地选此地为埋骨之地……幼年师尊教我认乾坤疆域图时,隐约曾提过一句,在无尽古老的年代里,那些大能视这里为轮回之地。

蔚碧闭了闭眼。

他这个同母同胎的姐姐,这个被血罗刹选中被昆仑掌座教导长大的女人,蔚韵婷有千百种不好,却有十足十可怕的城府。

蔚碧转过身:你想的没错。

昆仑牵头,欲于此重建轮回路,试图复生衡玄衍。

他缓缓说出石破天惊的话,看见蔚韵婷倏然缩小的瞳孔,他心里痛快,露出讥笑的神情:你要拿着这份消息,回去向他表忠心吗?她把持朝政,联络各方,她想复活衡玄衍,那又如何?蔚碧冷笑:她怀着孩子,怀着褚无咎的孩子,褚无咎就算知道了又怎样,他敢杀她吗?他会拒绝她,把她抓起来?他嗤笑:褚无咎连动她一根手指都不敢。

蔚韵婷脸色苍白,沉默不语。

她放你全须全尾出宫,已经对你仁至义尽。

蔚碧冷冷道:我劝你,既然出来了,就不要再想那些有的没的,收拾东西,赶紧跟我走!他懒得再与她废话,转身大步离开。

蔚韵婷看着他的背影,忽然紧紧攥住手,压抑不住心头的怨怒与激动。

她的猜测是真的。

昆仑等仙门赶赴沧海果然别有用意,衡明朝真的想复活衡玄衍,甚至不惜榨尽所有能动用的人力物力,不择手段复活衡玄衍。

这不是衡明朝的作风,她被衡玄衍教养长大,古板良善,心慈手软,哪怕再思念她的师尊,也不会动用权势妄自满足一己私欲。

明明她已经有了孩子,君王已经甘愿对她低头,她完全可以借助这个孩子逼迫君王做她想做的事,完全不必采取如此紧迫又竭泽而渔的手段。

从她入宫、得见君王,很快她就承宠、有孕,之后提拔长罗氏、启用昆仑与仙门,意图复活衡玄衍……这一切,都是那么迅速、那么按部就班顺理成章,仔细想想,她大动干戈的依仗,就是腹中的孩子。

难道她早准备好了,早知道自己这么快有孕吗?她一个凡人,按常理这辈子都不可能孕育一个如此强大妖魔的孩子!除非……蔚韵婷的呼吸急促,眼中闪烁出异样的光彩。

她想起离宫之前见到衡明朝,衡明朝与往日无异,只是面庞略微丰润,腹部微微隆起。

但蔚韵婷是一个半妖,她对所有人说她不知父母自有意识起就是个孤儿,可这是假的,她曾见过她的生母,她的生母就是一个凡人,一个彻彻底底的凡人。

她是世上罕见真正见过凡人孕育妖魔子嗣情况的人,她在母亲腹中的时候就生出意识,她曾亲眼感受过她的生母,她的生母是一个凡人,她记得那个凡人苍老痛苦衰败的模样,一个凡人想孕育一个妖胎,几乎需要榨干所有的生命与寿元,那个凡人几乎被她和蔚碧同化成妖的模样,死在生产前夕,她是生生扒开咽气母亲的肚子,才与蔚碧活着爬出来。

——现在同样是肉骨凡胎的衡明朝,怀着妖魔君王的孩子,怎么可能如此轻松闲适?!除非…除非……蔚韵婷呼吸静滞,眼中瞬间爆出异芒。

除非,衡明朝,她根本不曾有孕!——天边微微露出曦光。

阿朝蹬了蹬腿,脚丫蹬进细密柔软的绒毛里。

她打了个哈欠,迷迷懒懒睁开一点点眼睛,入目就是覆满厚密绒毛的狐狸后背。

这是一头体型庞然的狐狸,足有两三头成年狮虎大,底色雪白,体表攀着密密麻麻黑色魔纹,它体态修长,肌骨紧劲,腰部细细收窄,肚腹随着呼吸缓慢轻微起伏,阿朝就枕在这里,脑袋也随着他呼吸轻轻起伏,床榻已经很大了,对于它的兽型也仍然显得局促,它便呈弯月型盘卧着,几条尾巴慵懒垂在床沿,头颅转过来,搭在她腿边。

阿朝感觉肚子暖暖的,像有细细的暖风吹,她低头看去,狐狸修长而弧度优美的头颅搭在她腿边,它长长的狐吻贴在她肚子,贴着隆起的弧度,轻轻的鼻息像某种兽类特有的温柔的安抚,是父亲本.能中也在亲近呵护里面幼弱的胎儿。

阿朝心里说不上什么滋味,她久久看着他。

她看得太久了,君王假寐,掀起眼皮瞥她一眼。

它的耳朵立起来,尖尖的,像两个覆满绒毛小三角,懒散抖了一下,阿朝忍不住去捏,它耳朵立刻往后撤,十足抗拒模样,但也没躲过,还是被她抓在手里,乱七八糟地捏。

阿朝捏了捏,又忽然上牙去咬。

帝王:……狐狸沉着脸往旁边躲,也没有跑得了,阿朝努力扒在它身上,抱着它的脖颈,脚又欠欠去踩它的尾巴,脚丫陷进柔软温热的绒毛里,她快乐地弯起眼睛。

踩着踩着,她感觉搂着的狐狸肌肉越来越僵硬,她咦了一声,低头好奇去瞅,在她瞅见之前,狐狸重新趴卧回去,肚腹紧紧贴着木板,它转过头来,兽瞳冷冷看着她,充满警告和命令:下去。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