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41章

2025-03-22 07:17:42

明朝呆住了。

她慌忙跳下马去, 把伞举高遮在他头顶:你这是干嘛?你是不是受伤了?你——她想去摸他胸前漫开的血,又不敢碰,手伸到一半, 却被他握住。

易经洗髓,是经脉开拓时渗出的血。

他说:只是血痂融化了, 不妨事。

他低头, 嘴唇贴向明朝脸颊。

明朝现在可没有贴贴的心思, 她转开脑袋不给他亲, 说:那也别淋雨呀,你上车去, 我们去车上说话。

褚无咎说:可我想在这里。

明朝:……明朝呆呆看着他, 嘴巴动了动, 终于忍不住憋出一句:你到底都在想什么呀?说要她送结果自己一声不吭先走掉,还生气,生完气又跑出来顶着伤淋雨。

以前人都说女人心海底针, 明朝觉得他的心思比海底针还深, 简直是掉进大海沟的针。

少年笑了一声,环住她的后背,安抚幼猫似的在她脸颊吻了两下,说:我们走一会儿。

明朝大声说:我不要!我要去车上。

褚无咎没听见一样,转过身去,向她露出少年颀长修韧的后背,他微微侧过半张脸:来,我背你。

明朝:我不要!少年棕黑的凤眸凝视着她,慢条斯理:那我要生气了。

明朝:??我背你, 我们只走一会儿, 就回车上。

他说:否则我就自己走回去。

明朝眼前一黑。

你你你——她指着他, 气得说不明白话,全身绒绒的毛都炸起来:你脑壳有病!少年一下子笑起来。

阿朝,这是你第一次骂我。

他笑着说:你这样的好孩子,约莫从小都没学坏过,这是不是你第一次骂人啊?明朝鼻子都被气歪掉。

她扭头就想跑,没有观众他大概就不会想这些奇奇怪怪的事会老实回车上去,但他没有伞,她一走他要淋雨,她不舍得他再淋雨了。

明朝左右为难起来,就在那犹豫的片刻功夫,少年扭头定定注视她,然后直接转过头去,大步走向雨幕。

!明朝哒哒哒追上去,额角挂下好几条黑线,只好咬牙:背就背,说好只走一段路,过了这个路口就回车上去!少年回头看她,情绪在他眼底像溪水柔缦地流淌。

他反过身,微微蹲下去,明朝举着大大的玄伞,有点笨拙地爬到他背上。

你背上有伤口吗?我会不会压到你伤口?她还在忧心忡忡,碎碎念:要不然换个姿势吧,我最近吃胖了,好像又变沉了…褚无咎听着她嘚啵嘚啵像春天小鸟一样的声音,他的手臂隔着轻薄布料托住少女纤细绵软的腿弯,然后站了起来。

突然身体被架高,明朝下意识把手臂环住他脖颈。

他的背脊挺拔、宽而韧,少年人饱满峭拔的生命力被裹在温雅内敛的衣衫下,隐忍而强悍地生长。

明朝好像是突然意识到,他是个这么有力量的年轻男儿。

很小的时候,爹爹背过她,后来她大一点,上了昆仑,晚上会做噩梦躲在被窝里悄悄哭,师尊也会把她抱起来,背着她去屋檐下看月亮,轻轻给她哼童谣,哄她睡觉。

那种父亲的背脊,和他的背脊,完全不一样。

她感觉自己不再是一个小孩子,而是一个年轻的、被珍爱的姑娘。

这是明朝从来没有体会过的感情。

这些亲吻、这些欲.望、这些情人间隐秘不好直言的别扭与关爱,都是她从没体会过的。

明朝怔怔看着少年后脑乌黑的发丝,她的臂弯环着他脖颈,甚至清晰感受到他温热肌|肤下每一下跳跃的脉搏。

明朝的心忽然剧烈地跳动。

像一头试探着探出洞口的小兽,她慢慢地、小心地,把脸颊一点点贴到他后背。

她枕住柔软潮.润的布料,温热的体温覆裹住年轻健韧肌理,随着骨骼每一次起伏,轻缓又深刻地慰贴在她脸上。

不知为什么,那一刻,明朝感觉眼眶莫名发热。

这是她喜欢的人,这是她未来的道侣、夫君。

她们会像她的爹娘一样,相知相伴,相守相爱,福祸相依、荣辱死生与共。

她们会在一起,一生一世,一辈子。

明朝低下头,把脸贴在自己手臂袖子,落出的眼泪无声无息渗进布料中。

褚无咎背着她,慢慢地走。

他感觉她轻轻的、试探般的,把头枕在他后背。

他从来不曾注意少女或女人的容貌与举止,任何女人与男人、生命的衰老与年幼于他眼中没有太多差别,他从没有背过一个这样的小姑娘。

她的脸那么小,气息细软,小小的温热的吐息吹在他后颈,让他会觉得痒。

那种痒,像要钻出土壤的幼嫩青苗,仿佛也有什么陌生而纤弱柔软的东西,从他的骨血中钻出来。

雨水落在宽大的伞面,发出淅沥清脆的声响。

我师尊怕你将来变成一个大坏蛋。

明朝突然瓮声瓮气:他觉得你心思深沉,性情不定,天资又好,怕一个闹不好,你将来要变成一个为祸苍生的大魔头。

背着她的褚无咎的脚步顿住。

但我觉得,你也许不是那么好,但也没有那么坏,至少不是一个穷凶的恶徒。

她顿了顿,用带着鼻音的很轻的声音,说:我相信你。

…褚无咎倏然感到一种荒谬,一种近乎荒唐的好笑。

她能相信他什么呢。

他给她所见到的一切,他让她所喜爱的一切,都是他设计的。

惊鸿一见是设计的,患难与共是设计的,伤重是苦肉计,她天真纯粹的年少倾慕并因之而生的怜悯和拼死守护也是计划中的……她能相信他什么呢,连他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什么样的一个人、会做什么样的事。

他觉得好笑,像听见一个不那么出色的笑话。

他本应该自然地掠过这个话题。

但说不上是因为什么,他的嘴唇却吐出这样的声音:相信什么呢?你认为真的了解我吗?他温和道:你能相信我什么呢?他的声音很轻,在连绵细碎的雨声中,像某种轻缓生长的阴郁而无形的怪物。

褚无咎以为她会信誓旦旦说,相信他在兽潮救过人、相信他往日的为人与德行,甚至说相信他们之间的感情,那些糅杂着隐秘欲望的耳鬓厮磨、亲吻。

但他却听见她说:因为你给那个小妹妹买秋梨膏糖。

褚无咎愣住。

就是那天…我们进城的那天…明朝有点不好意思,小声说:其实褚氏主宅那次不是我们第一次见面,我之前就记得你…在街上,你在看书,旁边的小妹妹拉着娘亲哀求想吃糖,你就送给她好多秋梨膏糖。

好多好多哦,那个店家把整个摊位的糖都拿给她,小妹妹拿不过来,她娘亲就得帮她拿,那么多糖,不止她可以吃,她娘亲也终于可以舍得吃几口。

明朝吸了吸鼻子:她一定很高兴,能吃到糖、还能让娘亲也吃上糖,这必定是一个小孩子,最高兴的事了。

褚无咎沉默。

他已经有些不记得这么一件事,这是太小的一件事,他当时那样做,也未必是出于什么善心好意,更约莫是不喜孩童吵闹。

他本不应该说什么,就让她这么误会下去该是最好。

但不知在想什么,他还是用冷淡的语气:我已经不记得这件事,这样的小事,我未必有什么善心。

听他这么说,明朝眼神隐约有些失落,却没有什么失望的神色,她看他一眼:你不要把自己说的那么坏,你也许不是那么好,但你也没有那么坏,否则你为什么不是把人轰走赶走,而是满足她的愿望,送给她想吃的秋梨膏糖。

…褚无咎一时不知说什么,他大概有许多理由,但想想说起也没什么必要,薄唇抿了抿。

你不记得也没关系。

她低低说:反正我记得。

…我小时候,也很喜欢吃秋梨膏。

她说:我爱吃甜食,娘亲怕我吃糖吃多了坏牙,不许我多吃,但秋梨膏糖是润喉下火的,吃着对身体好,每次去街上,我就撒娇耍赖,娘亲拿我没办法,总会买给我,我举着吃一路,吃一口,也要高高兴兴喂给娘亲一口。

所以我最爱吃秋梨膏糖了。

…我知道,伯母几年病逝了。

她问他:你是不是也经常想念你娘亲。

褚无咎抿着唇,半响,低低出一声:嗯。

我也是。

明朝低低说:我出生在凡人界,小时候,西北的戎狄进攻中原,打败了我的国家,都城破了,国亡了,我爹爹是一个刚烈清正的人,他不愿意投降,自刎献国,娘舍不得他孤身上路,就陪他一起走了……后来,我认识的好多叔叔、哥哥,从小陪伴我的侍女姐姐,我的母娘嬷嬷,也走了。

我时常会想她们…她低低:晚上,睡觉的时候,我躺在枕头上,会想起坐在爹爹膝上他教我读书,早晨娘会叫我起床,坐在床边为我扎好看的小麻花辫,这个时候,母娘嬷嬷会笑着推开木门进来,端着热腾腾的小米粥……她抬起袖子,重重抹着眼睛,湿润的液体在袖臂布料渐渐漫开。

我真的,很想她们…褚无咎听见背后低低的呜咽。

他缄默地听着,脚步渐渐放缓,最后停下脚步,把她放下来,然后转过身,看了她一会儿,伸出手臂抱住她。

别哭了。

他说:我的父亲没教过我读书,我娘没叫过我起床、没为我束过髻,我小时候,也没喝过热腾腾的小米粥。

你比我幸运,至少你还有值得不断留恋回忆的东西。

褚无咎用手掌擦去明朝脸上的泪水,淡淡说:别哭了,亡者的魂灵在天上看着,也会舍不得。

明朝心里酸涩。

她们是修士,都知道,人死后入轮回,亡者的魂灵不会留在世间,也不会在天上看着。

但明朝还是很喜欢这些话,这是娘亲与母娘嬷嬷与她说过的话,是她从还是个凡人、还是个小孩子时候就留在心里的一种美好的愿景,一种曾经支撑她走过痛苦的慰藉和希冀,哪怕到了今天,哪怕到了以后,她也仍然幼稚地愿意永远相信这些话,相信家人会在天上看着她。

明朝看着褚无咎,觉得他怎么这么这么好,他能理解她、懂她,也愿意用她喜欢的方式哄她、安慰她。

他们是能彼此理解的人,是修士,但仍然有着凡人最朴素平凡的感情。

谢谢你。

明朝眼眶红通通的,她偎在他怀里,伸出手臂,环住他的腰:谢谢你…认识你,我真的好快乐呀…你也别难过。

她吸着鼻子,瓮声瓮气:你以后,也有我,虽然我不能教你读书了,你也不用我叫你起床了,但我会扎头发,我可以给你束好看的髻,我也会煮小米粥,我还会做好多好吃的,我都做给你吃。

别难过呀。

她软软说:以后,我会永远陪着你的。

褚无咎突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句话。

她依赖又安慰般的抱着他、无害地依偎在他怀里,可他却觉得她像在伸出一只手,直直抓进他的胸膛、抓住他的心脏,毫不容情地捏紧,碾出跳动皲裂的血肉和鲜红滚热的血来。

是相思引,是相思引。

他一遍遍在脑海中重复这三个字,像和着糜.烂的血肉刻进骨子里提醒自己一刻也不能忘记,他缄默了很久,很久很久,才僵硬地伸出手臂,环抱她的后背。

他嘴唇蠕动着,好半响,到底低低出一声:…好。

作者有话说:再甜两章准备图穷匕见了(狗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