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折后, 这座院落守卫变得非常森严,禁军们把院子护得固若金汤, 连一个蚊蝇都飞不进来, 除此外,谢嘉澜身边的亲信俱皆知晓了小蛮是谢嘉澜女儿的事。
亲信们俱十分高兴,后宫无妃的谢嘉澜竟然有后了, 还是位金贵的小公主,简直是一件普天同庆的事。
想必那群时不时就催促甚至施压逼迫谢嘉澜的朝臣知道此事后,毕竟不会像从前那般逼谢嘉澜了。
常春也喜悦不已。
这一年多来,常春可太清楚谢嘉澜的境况有多难,他有多糟蹋自己龙体。
因谢嘉澜取消婚约一事, 已让朝臣不喜,后来谢嘉澜的后宫又空无一人, 而且谢嘉澜还宠信起先帝在位时留下的道士, 这引起了百官的愤怒和失望,连杨大学士都不解谢嘉澜做法。
许多的官员都纷纷上奏, 痛斥谢嘉澜不正当作为, 阴魂不散,给他施加压力, 妄图让谢嘉澜回头是岸,但谢嘉澜都置若罔闻,只以雷霆手段震慑住官员们,直言前朝官员不该干涉他后宫之事。
前朝的不顺心和重重阻碍加上乌游雪失踪后带给谢嘉澜的痛苦, 皆让这个春秋鼎盛的皇帝承受了太多。
常春都看在眼里。
而今乌游雪回来,且还给皇上生了个小公主, 都是值得庆祝的事。
他想, 未来皇后和皇上的问题迟早会解决。
因为伤势, 谢嘉澜取消了南巡,暂时在淮安养伤。
自那次后,乌游雪未曾再踏进谢嘉澜寝房,两人就像是达成了某种约定,谁也不来叨扰谁。
乌游雪虽身处狼窝,反倒不再担惊受怕,许是想通了,清楚自己逃不出去了,从前是孑然一身,而现在有小蛮陪着她,她日子过得清净又踏实。
唯一需要乌游雪提防的还是谢嘉澜,她不怕谢嘉澜对她做什么,只怕谢嘉澜会抢走小蛮,是以乌游雪对小蛮不再假手他人,寸步不离,事事亲力亲为,好似生怕旁人把小蛮抢走。
至于谢嘉炽,她也没再见过,那句谢谢便埋在心里没有说出来。
秋日的暖阳高照,乌游雪喂小蛮吃完奶,便带着小蛮出来散散步,沐浴在阳光下,总闷在屋子不好。
乌游雪不喜谢嘉澜,只在附近走,这几日她出房,同几个照看她的侍卫都熟悉了些,这几个侍卫都喜欢小蛮,变着法子让小蛮开心。
乌游雪有心防备他们,不过没有阻止。
只要小蛮在她怀里。
一时间,院子充斥了欢声笑语。
不知不觉,乌游雪被气氛和小蛮笑声感染,心情有几分放松,忍不住露出了淡淡的笑容。
卧床的谢嘉澜起来喝药,听到细碎笑声,其中隐约掺杂了乌游雪久违笑声,谢嘉澜转头问常春。
外面怎么回事?常春冷汗津津,好像是乌姑娘带着小公主在晒太阳,估计是几个陪同的侍卫......皇上,他们是不是叨扰到您了?说到这,常春立即换了严肃的脸色,道:他们这般不守规矩,打搅皇上安宁,老奴这就去训斥他们!谢嘉澜摆手:不必了。
是。
把他们都撤下,不得上前和她交谈。
常春正要接话,谢嘉澜临时改口,罢了。
他贵为皇帝,怎好意思和一群忠心耿耿的糙汉子争风吃醋?谢嘉澜顿了下,把窗户打开。
那些玩具她们用了吗?谢嘉澜又说。
常春慢慢开窗,咽了咽口水,如实回:没有。
谢嘉澜送给乌游雪和小公主的所有东西,乌游雪只拿了必要的衣物等,其他一概无视。
是吗?谢嘉澜眉目阴郁。
把这个还给她。
谢嘉澜从床头取出干干净净的拨浪鼓。
常春恭敬接下拨浪鼓,随即出门把拨浪鼓交给乌游雪。
乌游雪瞥眼,扔了吧,公公。
已经脏了。
正在这时,小蛮宛若瞧见了自己曾经爱不释手的拨浪鼓,顿时呜呜起来,两团粉红腮帮子鼓成圆圆的形状。
奶声奶气的糊音响起。
要......娘,要。
常春眼睛一眯,听出小蛮的话,堆笑,乌姑娘,您瞧小主子......乌游雪蹙眉收下了拨浪鼓。
小蛮瞧见心爱的拨浪鼓,又扬起灿烂笑容,两只小手不断挥舞。
乌游雪含笑,拿着拨浪鼓逗小蛮。
乌姑娘,您要不要去见见皇上,他想见见小公主。
常春觑乌游雪面色,试探道。
其实谢嘉澜是下不来面子见乌游雪。
常春惊讶乌游雪的无情,皇上为她受了这么多罪,她却见都不见,女人心海底针,果然难懂。
一颗心为主子的常春只好亲自出马,可乌游雪不卖常春面子,眼里只有小蛮。
乌游雪懒得搭理谢嘉澜的好奴才,撂下一句公公,那边日头足,我先过去了。
音落地,她抱着小蛮离开。
乌游雪不知,在她带着小蛮平平静静过日子时,短短几日,杭州府已展开腥风血雨,只不过血雨还没持续几天,就轰然停止,如昙花一现。
谢嘉澜寝屋,常春开得这扇窗牖,透过它刚好能把适才发生的事都收入眼底,包括乌游雪说扔了的场面。
谢嘉澜静观,待瞳中乌游雪和小蛮的身影消失,他才缓缓收回视线,紧接着抑制不住地咳出来,不出意外,咳出了血丝。
从窗外折射进来的日光,刚刚好停在谢嘉澜床前,没再前进半步。
从醒来后,他其实可以下床了,谢嘉澜体魄极好,他还不至于下不来床,只是吃多了丹药,所以面色瞅着惨白。
明明他是她们母女俩最该亲近的人,可他和她们之间却同陌生人。
谢嘉澜甚至没抱过自己的女儿,谢灵。
谢嘉澜掏出怀中的锦袋,思索着,乌游雪怎地不来问他?乌游雪的冷漠令谢嘉澜特别不好受,他也不能再强迫乌游雪过来,谢嘉澜头一回体会到那种锥心刺骨般的孤独。
谢嘉澜积攒了数不清的愤郁,而这些恶念皆因乌游雪而起,最后谢嘉澜只能找人发泄掉这些情绪,不然,谢嘉澜恐自己又会做出什么不可理喻的事来。
不远处书案上,有禁军呈上来的急报,报上表示端王已死。
起初谢高轩的死对端王打击很大,自此一病不起。
但谢嘉澜知晓他这个皇叔不会善罢甘休,病倒不过是假象,他让锦衣卫死死盯住端王,他倒要看看端王还能掀起什么浪花。
锦衣卫跟踪他几日后,意外发现端王隐藏的锻造坊和兵刃。
锦衣卫断定,端王有造反之心。
谢嘉澜眯了眯眼,端王还想造反?真是深藏不露。
看来他组织的那些脏活让他捞了不少,姜太后肯定也在暗中给他送了不少好东西,所以才能神不知鬼不觉中行豢养了私兵和刺客。
或许,就算没有谢高轩这个导火索,说不定某一日姜太后听了端王的枕边风,会做出谋害亲儿子的事来。
谢嘉澜笑,眼底没有笑意。
端王成了谢嘉澜发泄怒火的靶子。
所有一切都要扼杀掉,做个了断。
卧病在床的谢嘉澜虽在乌游雪和女儿面前吃了一鼻子的灰,不受待见、落魄、弱不胜衣,但不要忘记他仍然是皇帝,天下之主,翻云覆雨,执掌人的生死大权,一动怒,一挥手,一个王爷就此消失在世间。
他亲手下令杀掉了与自己血脉相连的皇叔。
也只有在这时,谢嘉澜才能感受到微不足道的愉悦,却难以填补自己内心的空洞。
.自一年多前的刺杀失败后,端王潜回暗处,但他坚信乌游雪肯定没死,不然谢嘉澜怎会暗地派人找她。
到谢嘉澜南巡,端王发现乌游雪确实还活着,且谢嘉澜身边没多少护卫,还出了宫,这又是一次机会。
端王当机立断,派人抓乌游雪,顺道弄死谢嘉澜。
只是行动再次失败,而自己也被暴露出来。
当看到谢嘉澜的人出现在王府,端王无比清楚一切都完了,他还想求情,让谢嘉澜放过儿子,可来人根本不管端王求情,直接一刀落下。
谢高轩身首分离,端王没死,却痛不欲生,谢高轩是端王最喜爱的女人留下来的,可如今他却保护不好他,还让谢高轩死了。
端王几乎要疯了。
谢嘉澜知晓端王最在意什么,所以挑着端王最在乎的谢高轩下手。
而谢嘉澜的行为也助长了端王心中滔天怒火,端王不假思索决意造反,要让谢嘉澜给谢高轩陪葬。
可就当端王还在筹谋着给儿子报仇,抓住乌游雪威胁谢嘉澜时,谢嘉澜的人马已把端王府包围,其他卫所的将士也控制住了端王的私兵。
迎接端王的是人头落地,父子两个逃不过同样的命运,谁让他们触及了皇帝的逆鳞。
一场风波在悄无声息中平息。
世人只知端王和他的儿子是暴毙而亡,却不知是被当今皇帝制裁,就地斩首。
端王身死前,他的求救信到了姜太后手中。
在不久后,装着端王和谢高轩人头的锦匣子送达京城,并呈到姜太后的跟前。
血淋淋的一幕让姜太后瞬间无力,两眼一黑,瘫倒在地上,自此,卧床不起。
而她那封送给谢嘉澜的求情信也被人烧掉。
.待谢嘉澜伤势好转,便将坐船折返皇宫,赶在中秋节前回去。
乌游雪忽然记起自己最不能遗忘的一件事,那便是去祭拜自己的母亲,她本该在那一次清明时去祭拜,无奈变故横生,如今已有两年不曾去过母亲坟前。
也不知道她父亲有没有听她的话,派人去扫墓。
乌游雪想,应该有的。
时隔数日,乌游雪主动和谢嘉澜见面。
乌游雪开门见山,我想回江都。
谢嘉澜立即放下手中政务,一口答应,幽深的目光紧紧盯着乌游雪,好。
乌游雪愣了下,不曾想谢嘉澜会答应得这么快,她还以为要费一番口舌,乃至做好三顾谢嘉澜的准备。
去见亲人?谢嘉澜问。
乌游雪摇首,祭拜母亲。
谢嘉澜低喃:是该去见见。
我想明日就出发。
明日有些仓促,后天吧,朕陪你一道。
知道甩不开谢嘉澜,乌游雪瞄眼仍在养伤的谢嘉澜,无动于衷,只道:好。
我要出去买些东西。
乌游雪还记得桃花糕。
你要什么东西吩咐常春便是。
乌游雪:不,我要亲自去。
谢嘉澜:朕陪你去。
乌游雪眼也不眨,说:随你。
那明日上街?乌游雪:嗯。
小蛮呢?谢嘉澜问。
她睡了,身边有奶娘照顾。
谢嘉澜本来给小蛮换奶娘,从得知这个奶娘是谢嘉炽安排的,谢嘉澜便十分不喜奶娘,但架不住乌游雪喜欢,她拒绝谢嘉澜提议。
她没想过是谢嘉澜小心眼作祟,只以为谢嘉澜是单纯想控制她,所以才使的手段。
一双秋水眸十分戒备。
她不喜欢身边的人全是谢嘉澜安排的,且小蛮也适应了这个奶娘的陪伴。
谢嘉澜只好作罢,不再兴什么波澜,有乌游雪在,小蛮不会出事。
两人结束短促谈话,乌游雪一刻也不停留,转身就走,只余淡香,谢嘉澜贪恋般细嗅,忖度当初在洞中闻到的特殊香气是留在她身上的奶香。
乌游雪身子着实比从前丰盈不少,谢嘉澜思绪飘散,蓦然回想起被自己忽视的手感。
不过现在,乌游雪好像又瘦了。
谢嘉澜目送乌游雪背影渐行渐远,垂下眼睫,旋即招来常春,让厨房多做些她爱吃的,不要忘了补汤。
老奴省得。
送给乌游雪的膳食都是经过层层把关,而且都是有益于身体的。
谢嘉澜问:当初被朕关起来的乌府一家......都死了吗?说实话,倘若不是乌游雪提及,他都忘记了乌父一行人。
关于乌游雪的事,常春一直都留了心眼,他说:关了一年多,知府没您的命令,没敢放人。
谢嘉澜:把他们都放回去,把嘴巴都闭好。
另外,准备船只和祭拜之物,两日后去江都,然后回京。
可是皇上您的身体......吃得消吗?谢嘉澜:朕无碍,休养了这么多天,也够了。
可照大夫叮嘱,谢嘉澜起码要调养半月,但谢嘉澜下令,常春只得遵从。
时间来到两日后,出门后,谢嘉澜自觉和乌游雪保持距离。
映入乌游雪眼帘的谢嘉澜,身姿挺拔如松,气质矜贵,还多了分沉郁之气,面色苍白,眉眼冷淡,与乌游雪对视后,他的眼里明显温柔了些。
乌游雪眼睛有几分不适应,怔了片刻回神,带着小蛮上马车。
她知晓谢嘉澜随同她,无非就是不放心她。
可让乌游雪没想到的是,谢嘉澜后一步也上了马车。
小蛮看到几日不见的父亲,粉嘟嘟的嘴唇就勾出了大大的笑容,手舞足蹈,在乌游雪怀里乱动,乌游雪见状,忙不迭拍拍小蛮后背,然后凑到小蛮耳朵前,说:小蛮,他是娘亲讨厌的人,是坏人。
小蛮好像是听懂了,眨着灵动的葡萄眼,半信半疑间不再闹腾,安安静静嘬自己大拇指。
而谢嘉澜对乌游雪的悄悄话听得一清二楚,才抬起的手眨眼垂下,了无生机。
不到一盏茶工夫,乌游雪就开始烦躁,她不喜和谢嘉澜共处一室。
乌游雪想下马车,单独坐一间,可常春说,由于准备不充分,是以仅此一辆。
乌游雪明白是说辞,加之仅凭她的力量也弄不到新的,只好认命抱着小蛮上马车。
一路上,谢嘉澜体贴道:要不要换朕抱?你手会累的。
乌游雪说:不需要。
你抱不好她。
就凭谢嘉澜这愣头青,怎么会知道如何抱孩子,更遑论乌游雪根本不想让小蛮和他碰触,她怕小蛮会沾谢嘉澜的疯劲。
于乌游雪而言,谢嘉澜不愿待见却必须见的恶兽。
三日后,乌游雪和谢嘉澜抵达江都,第一时间到了乌母坟前。
乌母坟前,一颗高大的槐树伫立在旁边,犹似在守候这座为人所遗忘的墓地,此时坟墓四周杂草丛生,墓碑长满青苔和藤蔓,显然很久没人打理祭拜。
乌父听信继母谗言,没有将乌母葬在族中墓地,而是另找一处地葬了,连风水都没看。
乌游雪见此,眼眸立即湿了,她早该知道,就乌父那薄情的性子,怎会记得她母亲,怎会记得她上京前的话,他定是日日沉醉在温柔乡中。
这个虚伪的男人,不配为父,不配为夫。
乌游雪心中那根对父亲残有余念的弦断了。
乌游雪对小蛮说,小蛮,这就是你的外祖母。
小蛮吱出含糊的声音。
谢嘉澜站在乌游雪身后,让禁军们退居视线外。
看到乌母的墓地如此偏僻简陋,谢嘉澜提议道:要不要换墓?朕会给你母亲一个更好的墓。
乌游雪摇头,不想打搅母亲安息。
她只身靠近墓前,然后蹲下想除草。
谢嘉澜想帮把手,迟疑一息,他道:朕来抱小蛮。
乌游雪抬首,不需要。
朕抱着她就在你旁边,且你若要清理你母亲的墓,不是会弄脏小蛮吗?谢嘉澜道。
乌游雪犹豫半刻,把小蛮郑重递给谢嘉澜,看着像病秧子的谢嘉澜,不放心道:你会抱孩子吗?你放心。
谢嘉澜挺直背,加重语气。
谢嘉澜观察过乌游雪抱小蛮的姿势,就算没有经验,也琢磨出怎样抱孩子,孩子才会舒服。
乌游雪开始蹲下拔草,而谢嘉澜头一回抱金贵而柔软的小公主,初为人父的他在乌游雪看不到地方手忙脚乱,但很快他就游刃有余,小蛮很乖巧,受到娘亲影响,她起初还对谢嘉澜抗拒。
但到底抗不过喜欢,小蛮眨眨眼,还是婴孩的小蛮能感受到她面前的人释放的暖意,小蛮融化了自己天性,缩在谢嘉澜怀中便乱动起来。
谢嘉澜温柔地拍了拍小蛮的背,收敛了外露的威严和凛然,积雪的眉宇化作一滩水。
乖。
谢嘉澜也没闲着,他一手抱孩子,稍作踟蹰,便无声无息靠近乌母墓,然后默默铲除其他比较高的杂草。
这对谢嘉澜而言不算什么,也是他该做的。
不能让自己的女人独自拔草。
他无法阻止乌游雪,但能陪她。
秋风吹得高低不齐的杂草簌簌作响,两道身影和一座坟墓莫名绘成一道奇怪的风景线。
时不时,还有轻巧悦耳的婴孩声揉进风声中,形成特别的乐曲,缓和了紧绷的气氛。
乌游雪不经意间掀起眼帘,入目是谢嘉澜的背影,以及他身后的杂草。
一国皇帝竟然会拔草,真是稀奇。
乌游雪重新垂眼,先前的烦躁淡了点。
远处,常春以及禁卫们望见谢嘉澜自降身份为岳母拔草,而他们却只能候在此处干等着,众人内心煎熬。
而画面,众人也无法直视,也不敢看一眼,生怕眼珠子被剜下来。
一刻钟后,在两人合力下,杂草终于拔光了。
与此同时,小蛮从谢嘉澜怀中摸到锦袋,她正要使劲掏出来时,乌游雪过来说:我带小蛮见她外祖母。
那朕呢?不需要见见你母亲?谢嘉澜没说出话,因为在乌游雪眼中他没有资格。
谢嘉澜呼吸乱了一瞬。
乌游雪接下小蛮,转身便要跪在乌母墓前。
慢着。
谢嘉澜褪下外袍,径自把它铺在地上。
乌游雪纳罕瞟他一眼,拒绝道:不需要。
地上凉。
算了。
乌游雪没再理睬谢嘉澜,就着他的袍子跪下。
陛下,烦请你避让一下。
乌游雪扭头说。
谢嘉澜愣了下,旋即退后,乌游雪等他退到一定距离后,才回头,然后拿出祭品摆在墓碑前,点香烧纸钱,磕头后开始和乌母说话。
乌游雪启唇,声线哽咽:母亲,这是您最喜欢的桃花糕,我给您带过来了,想必您很久没吃了。
不远处,谢嘉澜目视眼前的墓。
他心道,朕也不知能换您一声母亲吗?念及此,谢嘉澜视线下移,是乌游雪。
谢嘉澜没有血色的唇微微翕动。
朕认错。
朕是皇帝,却也只是个普通人,渴望原谅的人。
她是朕这辈子认定的女人,是朕唯一的皇后,朕从前做过很多错事,不过朕不会放手,朕在您墓前发誓,朕不会再逼迫她,朕会尊重她,若您在天有灵,请开开眼,期许她能早日原谅朕,接受朕,不再离开朕。
谢嘉澜攥紧手心。
遥望过去,乌游雪背影有几分萧瑟。
谢嘉澜一身戾气就这么被她压住。
乌游雪背对谢嘉澜,无人见到,乌游雪眼圈透红,面上藏不住对母亲的思念和依赖,原本娇媚鲜妍的容貌上浮现了不属于她这个年纪的沧桑和郁气。
小蛮感觉到母亲的伤心,用她短短的小手努力触碰乌游雪的下巴,乌游雪察觉女儿动作,连忙捉住小蛮的手,失笑:谢谢小蛮。
乌游雪抬头,母亲,女儿不孝,来看您了。
对不起,这么久才来祭拜您,是女儿不对,还请母亲原谅女儿。
乌游雪同乌母说了很多话,把所有深埋心里的委屈和苦楚等都倾诉出来,越说她越伤心,眼泪珠子也不争气地滚下来,浸满她花容。
小蛮不懂乌游雪为什么哭泣,疑惑地盯着她,努力笑着,似乎是想把笑容传染给乌游雪,让她不再难过。
许久,乌游雪终于掉干了泪,她揩干净眼泪,嘴角牵出笑,低首看怀中女儿,母亲,我说完了,但你别担心,女儿会好好活着,因为有了小蛮。
小蛮懂事,很少哭闹,有她在,女儿便有了支柱。
乌游雪脸凑到小蛮小脸上,亲昵地蹭了蹭。
小蛮,快和外祖母打个招呼。
乌游雪拉过小蛮的手,在半空中轻轻挥动两下。
小蛮咯咯笑。
谢嘉澜等到乌游雪祭拜完,拿出锦袋走到乌游雪身侧。
有个东西,朕得还你。
如不是小蛮,谢嘉澜也险些不记得怀中玉佩。
该还回去了,它没有起到作用。
乌游雪偏头,目光落在谢嘉澜手上,旋即凝住。
这是当日在洞里时你遗落的,朕捡到了,但一直忘记给你了。
谢嘉澜目光在乌游雪红透的双眼时久久不曾挪开。
乌游雪接过,多谢。
这声道谢差点让谢嘉澜以为是幻听。
失而复得的玉佩让乌游雪眉梢一翘,想到什么,她摸了摸顺滑的锦袋。
谢嘉澜看到乌游雪打开袋子,从里面倒出碎掉的翡翠。
碎掉的翡翠玉佩并未是什么价值连城的玉佩。
这是谁给你的?说罢,谢嘉澜眼好像被什么东西蛰到,忍不住闭了下。
再开眼时,乌游雪已蹲下,然后就近拾起一根木棍在乌母墓前的地上刨洞。
怎么是碎的?谢嘉澜随口问。
话音未落,乌游雪手上动作停顿一瞬,紧接着她继续不紧不慢地挖洞,缓缓开口,嗓音平静,轻如凉风,陛下真是贵人多忘事,你难道忘了这块玉佩可是陛下在强迫我时亲手摔碎的。
什么?不等谢嘉澜回忆,乌游雪似云淡风轻道:这是我母亲留给我的遗物,反正也碎了,今日便把它还给母亲。
代替自己在此地陪母亲长眠。
谢嘉澜愣住原地,许久才憋出支吾的话:朕......不是故......故意的。
那些细节,谢嘉澜有些记不清了,他想,他该是故意的,所以口中的话他说不出口。
乌游雪专心挖洞,也不管谢嘉澜作何反应,慢慢把碎掉的玉佩连同锦袋都放进去,再而填埋。
谢嘉澜怎么也没料到会是乌母留给乌游雪的东西,心情一度复杂,难言的情绪支配住他。
他回想往事,企图用佛珠一事抵消掉这种歉意。
她和他是扯平了。
但乌游雪只是把佛珠扔了,而自己却是毁掉了玉佩。
而且,当时的场面很糟糕。
过去的自己失控太多次了,就因不懂珍惜和爱怜,所以酿成大错。
谢嘉澜的往事皆不堪回首。
乌游雪起身的同时,谢嘉澜凑近,然后他抱住乌游雪和小蛮,力道不轻。
你干什么!猝不及防的拥抱让乌游雪登时抗拒起来。
谢嘉澜无视乌游雪的挣扎,头抵在乌游雪颈窝边,热息洒在她脖子上,鼻端全是乌游雪的气息,令他沉迷其中,差点出不来。
半晌,谢嘉澜忍住亲吻乌游雪眼尾的欲.望,阖上眼,抬首,唇贴在乌游雪耳畔,让她能够清晰听到他的声音。
四周静寂无声,小蛮意识到什么,猝然安静,一双眼锁在如今紧密的父母身上。
过去的事,是朕错了。
是朕对不住你。
他诉说刻在心脏上的字。
冉冉。
谢嘉澜贪婪地箍住乌游雪的细腰。
他的声音轻得不能再轻,像青涩的风,卷起浅浅涟漪,也像诚心忏悔的深海海妖发出的纯粹歌声。
轻却分量重。
彼时的谢嘉澜如同真心认错的孩子,诚意满满。
说完,他状似毫不留恋地松开手臂。
说出这些话,好像也不会那么难,谢嘉澜想。
乌游雪终于等来皇帝的道歉,等来皇帝的认错,等来皇帝的低头,可是这些太迟了。
乌游雪不高兴,也不痛快,心里没有那种见到九五之尊在她面前低头认错的优越感和驯服感。
如果伤痛仅仅只是几句话就能抵消,那可真好,真荒唐!真荒谬!乌游雪眼睫上全是凉意,她垂眸,睫影交缠,眼睑下全是阴翳。
只见她一言不发,连老天爷都不晓得她心里在想什么。
见此,谢嘉澜逐渐焦躁不安,乃至生出了一丝想要逃避的念头。
良久,谢嘉澜耳边总归是俟来乌游雪淡淡的嗓音。
谢嘉澜,我想让你清楚一件事。
乌游雪话音刚落,谢嘉澜双眼溢出血丝,喉间也尝到血味,他脱口而出:你别说。
下一刻,谢嘉澜便心生后悔,沉默不语。
乌游雪恍若未闻,慢声道:我从来不是心甘情愿待在你身边。
都是你强求的,如果当初我没有忘却前尘,小蛮......乌游雪顿了顿,我不会生下来她,你比谁都清楚我有多恨你,但天意弄人,我还是生下了小蛮。
乌游雪放空泛酸的双目,眸底全是远处高山翠林。
积压的委屈令乌游雪像唠叨的婆子,喋喋不休。
可这并不会意味什么,我请你不要误会。
她说得轻描淡写,可句句都带着看不见的尖刺,一下又一下刺进谢嘉澜的心,迟早有一天,谢嘉澜强壮的心脏会千疮百孔。
我不会爱上你。
永远。
乌游雪斩钉截铁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