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突然叫停,话中还隐约带有警告之意,乌游雪顿时被吓得哭声至,满头雾水,手脚无措。
因着猝然降临的紧张感,致使她脑子浆糊,加之未捋清情况,乌游雪眼神茫然,手指蜷着。
明明看不到谢嘉澜,亦有扇大屏风挡在中间,可乌游雪就是感觉头顶的压迫感极为强烈。
乌游雪坐立难安,小心翼翼拿帕子拭了拭颊侧的泪痕,好半晌才想通。
谢嘉澜是要她哭,不是假哭,而是真情实意的哭。
想明白后,乌游雪即稳定心神,尝试回忆伤心事。
须臾,她摸了摸脸,念起病恹恹的白葵,连日的委屈如潮水涌出,然后她抽了抽鼻子——乌游雪呜咽,肩膀随之微微抖颤,捻着帕,边抹边哭。
寝殿空荡安静,反衬出如流莺啼转的涕泣声,不到一刻,哭声又恰似杜鹃哀鸣,时缓时疾,时高时低。
乌游雪有一副好嗓子。
谢嘉澜倾听屏风后轻微的哭声,不觉中将其与脑海中曾听过的声音重合。
是这个念念不忘的声音。
沉香馥郁,掺杂泣声渺渺飘荡,谢嘉澜重新阖上眼,眉梢的阴郁缓缓消逝,整个人显现几分平和之气。
慢慢的,他脑子里蠢蠢欲动的阴影隐匿,睡意便猝不及防地袭来,听了有一刻钟,寝息过去。
谢嘉澜安然睡下,可乌游雪却是惨兮兮的,眼圈红肿,面上遍布泪痕,甚而有清涕流出,我见犹怜中又带几分滑稽。
起初她一直哭,沉溺在情绪中,也不晓得哭了多久。
末了,伴随所有的情绪发泄完,她的眼泪也掉光了,一滴不剩。
乌游雪胸腔起伏,哽咽着抬头,眼睫潮湿,水润的目光啜上屏风,可屏风后并无动静,谢嘉澜亦未叫停。
乌游雪鼻尖一酸。
复又环视一眼周围,垂首,继续小声小声地哭,因而榨干泪水,她哭得只有声音,没有眼泪。
头一回发觉,哭原来也很难受。
许是不停歇地涕泣,乌游雪喉咙渐渐生涩,又干又渴。
乌游雪抽气,伸舌润了润干燥的唇瓣,苦苦支撑一阵,再反复权衡后,她张了张嘴,轻声唤:陛下?没有回答。
陛下?只有萦绕在殿内的暖气拍打她的衣裙。
乌游雪沉默一瞬,就打定主意,继而轻手轻脚起来,一步一回头地退帘出去,到圆桌上斟杯冷茶润喉,再而回到原地。
得到满足后,乌游雪的瞌睡虫便冒出来,她一面维持细哭,一面侧垂着头,随时间推移,她眼皮愈发沉。
思想渐迟钝的乌游雪完全忘记了回去。
片晌,她再撑不住,一头倒在案上。
彼时,殿门外守着的常春等不到谢嘉澜的命令,也不敢妄自进殿,更不敢去窥伺里面的情况,只吩咐轮流守夜的内侍仔细着点。
.一夜过去,天还未亮时,谢嘉澜醒来。
他睡得不深,但意外没醒过来,足足睡了好几个时辰,补足了前些日子的睡眠时间。
谢嘉澜能感觉到神清气爽,眼睑处的乌青肉眼可见地淡化,胸口的躁意随之隐匿。
殿里的地龙烧了一夜,谢嘉澜热出一身黏.腻的汗,他松了松寝衣的衣襟,迫切要濯洗身体。
思及此,谢嘉澜从榻上起来,绕过屏风去外头,结果猝不及防地瞥见伏在案上的乌游雪。
他这才记起昨夜。
她怎么还在这?谢嘉澜定睛看乌游雪,只见一张如玉侧脸,眼圈还卧着过夜的浅红,半截玉颈若隐若现,红唇嘟起,瞧着可怜又勾人。
他莫名生出一种想在这张脸上描摹的冲动,心思甫出苗头,遂被他掐灭。
谢嘉澜嫌恶地移开眼,蓦然想到昨日自己竟毫无防备在这个女人的哭声下睡了,他脸色忽地不太好看。
他没料到,她的哭声竟还有奇效,能让他睡过去。
最初他叫她过来,只是受不了耳畔时不时钻进来的哭声。
谢嘉澜眸色微深,他淡淡的眸光掠过乌游雪显露出的半截脆弱的脖颈。
心想,只需轻轻一折,脖颈就会应声断裂,宛若一声干脆咔嚓,就被折断的枝丫。
顷刻,谢嘉澜冷声道:常春。
俄顷,常春披着拂尘出现在殿中,他低头窥眼乌游雪,压声道:皇上,可是要梳洗?她为何还在此?昨夜你没把她带走?谢嘉澜的质问登时让常春后颈一凉,昨夜情况特殊,常春岂敢贸然进去?他不进来,还不是顾念谢嘉澜,且宫殿中一派祥和,未曾发出什么哐当响声,常春便没入殿。
当然,这心思万万不可宣之,常春稍作琢磨,回答:皇上,奴才是......后面的话戛然而止,被醒过来的乌游雪截断。
适才常春进来时,乌游雪就渐渐清醒,她睡得姿势不好,易醒。
当意识渐渐回笼时,单臂及双腿就钻进来麻意,只冲乌游雪的天灵盖。
乌游雪即刻睁开眼,直入眼帘的便是着寝衣的谢嘉澜。
身量极高,挺拔如松,她不经意抬眼,不巧与谢嘉澜的余光相触,紧接着谢嘉澜微微偏过头,看向乌游雪。
四目相对,眼神相交间,好似有什么难以捕捉的东西飞快划过。
随后乌游雪才意识到自己身在何处。
旁边的常春正开着口时,乌游雪如受刺激般站起来,由于动作幅度又急又大,她的身姿尚且带些晃动,好像站不稳,瞧着似要摔倒一般。
与动作相应的是乌游雪下意识的一声陛下。
腔调透着慌。
乌游雪没想到自己竟然在东宫宿了一夜,思及此,乌游雪懊恼,昨日简直昏了头,想到什么,乌游雪手足无处安放。
她佯装镇定:还请陛下恕罪,我昨夜太累了,不小心就睡在这里了,我并非有意。
陛下恕罪。
乌游雪垂首行礼。
本来谢嘉澜欲意发作一番,整治一下常春,可见乌游雪卑微的认错态度,他无端生出点气,又不知晓气从何处而来。
近来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越来越多。
谢嘉澜皱眉,朕未曾怪你,乌太嫔昨日辛苦了,早些回去。
说着,目光掠过乌游雪半边红印的脸蛋,眼睛瞬间好似被蛰了一下,他忙撇开眼。
谢嘉澜对常春道:常春,送乌太嫔回宫。
常春逃过一劫,应声:遵命。
乌游雪跟着常春走了,留下馥郁清香。
内殿清净后,谢嘉澜步伐轻缓地出了内殿,经过垂帘时,闻到帘上沾染的清香,是不属于他的味道。
梳洗罢,沾着水汽的谢嘉澜准备去养心殿。
临走前,他叫常春换掉乌游雪碰过的物件,然临近出声时,他猛地又改口:擦干净。
.不知不觉又到晚间,谢嘉澜吃完药汤,浑不觉困意。
以往吃完药,药效称不上显著,但还是有点用,只是现在在他正大光明地听完乌游雪的哭声后,安神汤好像不再管用。
他听了也就一回,却犹似上了瘾,流连回味。
稍一闭眼,耳廓就穿进趋于熟悉的细音。
谢嘉澜如常靠在榻上,手里拿一卷泛黄《心经》,神情专注。
外人看来,他很认真。
但实际上,谢嘉澜看不进去经书,一行寓意深刻的梵文,他仅记住了几个。
禅语静心,他仍觉烦躁。
谢嘉澜抚上腕骨上的佛珠串,十八颗念珠凝着光泽。
常春进来添香换茶时,瞥见谢嘉澜眉川及举动,没忍住多嘴道:皇上,不如再传唤太嫔娘娘?雪临了谢嘉澜的状况,常春心里门儿清。
经一日观察,谢嘉澜气色明显好转。
加之常春探问过,谢嘉澜也未闭口不言,是以,常春多少揣摩出谢嘉澜昨夜定然睡得不错。
常春心里头高兴,通透的心思亦猜出其中肯定有乌游雪的功劳,只是不知法子是什么?常春思及昨日细节,犹记好像有间断的涕泣声。
难道......常春收敛偏到天际的念头,回到现实。
谢嘉澜阖上经书,沉吟道:你觉得朕要不要唤?常春捏一把冷汗,得,又把问题抛到他身上去了,......奴才可不敢左右您的心思,您说怎么办就怎么办。
你倒是会含糊朕。
常春:奴才不敢,奴才惶恐。
时至半夜,谢嘉澜静坐片刻,指节一下接一下叩着,发出恰若击石的声响。
沉默良久,最终选择摒弃理智与克制,顺心而为,想通后,他将经书搁在小几上。
谢嘉澜淡声:去吧。
.常春再次登门,是在乌游雪意料之中,但他能不能不要三更半夜来,扰人安宁?提前说一声不好吗?最主要的是,她其实并未做好准备,她有预感谢嘉澜还会叫她,但没料到会这么快。
经昨日一遭,乌游雪嗓子有点疼。
乌游雪心存抱怨,却不敢发作。
思及自己又要无缘无故的哭,她想,自己整夜哭,那如何同皇帝交流套近乎?仅哭根本不算什么。
且乌游雪不明白,为何要她哭?怀着各种心思,乌游雪再次踏进东宫。
进殿前,常春小声道:娘娘,仔细伺候着,若有事,唤咱家便是。
乌游雪忍不住询问:公公,我想问皇上缘何叫我来?你说叫我好生伺候,可我一头雾水。
乌游雪凑近,壮胆道:昨日我哭了一宿,皇上无半分表示。
她总得问清缘由,否则她这颗心时上时下,虽与皇帝同处一室,却不知从何处下手。
常春嘴巴严实,只用眼神觑她,娘娘,其他您就莫要多问,只需遵循皇上的吩咐来便是。
见此,乌游雪暂歇念头,只身进殿宇中。
摆设如常,屏风杵在中间,隔绝两边。
一成不变的沉香味,比昨日淡。
乌游雪屈膝:见过陛下,陛下圣躬金安。
谢嘉澜倚在床头,闭目,不必多礼,坐。
乌游雪悄然坐下,她绞了会手指,酝酿好情绪,就开始掉泪。
一刻钟过后。
乌游雪嗓子渐渐扛不住,抬眸频频望向正前方。
末了,她咳了一声,捏了捏喉咙,止滞哭声,忍不住道:陛下,我可以歇一会吗?细软的声音还带着未褪去的哭腔,声虽小,却吵醒了缓缓入寐的谢嘉澜。
谢嘉澜睁开凤眸,微淡的瞳仁中溢出不耐。
他偏头,撩起眼皮,看向屏风,只觉乌游雪不识抬举。
你说什么?声线沉哑,裹着烦意,语气不算好。
乌游雪隐隐感觉出谢嘉澜言语中少有的情绪,没忍住缩了缩脖子。
可此时不说,只怕下次寻不到机会,甚而自己开不了口了。
前置屏风,少了直面而来的压迫感,正眼对不上谢嘉澜冷冷的眼神,乌游雪给自己提了提胆子。
反正都停了,便趁热打铁好了。
乌游雪小心翼翼用商量的语气道:陛下,昨儿我哭了半宿,嗓子......有点受不了,能不能准许我歇息小会?谢嘉澜面色微愠,口吻冷淡:是吗?没得到谢嘉澜准确允许,乌游雪发怵,她与谢嘉澜不熟,纵有细腻心思,彼时也琢磨不出他真正的意思。
也不知是同意还是拒绝。
乌游雪心一横,便当他准了,于是再言:陛下,我还有话想说。
谢嘉澜压下烦躁,什么?乌游雪刻意软声:就是常公公找我的时候,可否提前知会我一声,抑或提早唤我?白日我须得抄录三册佛经,夜间太晚的话,我怕自己精神不济,恐声不令陛下满意。
还有......我不知自己该何时退下,陛下,您看,这该如何?乌游雪抛出问题,等待谢嘉澜答复。
谢嘉澜长指点榻,倒是个会为自己打算的,不算太蠢。
良久,折屏那头才飘来谢嘉澜的话。
乌太嫔倒是考虑周到。
乌游雪有点冷。
准了,半个时辰后,你可自行退去。
乌游雪眉梢染喜。
谢嘉澜顿了下,语调慢而平:至于第一件事,受着。
又道:继续吧。
说毕,谢嘉澜阖上眼,卧床而憩。
乌游雪起先以为是都准了,可谢嘉澜又添了一句受着,直浇了乌游雪一身冷水。
她的身份地位与谢嘉澜是霄壤之别,就像他说的,她得受着,无权干涉皇帝的命令。
受着,乌游雪无声喃语。
乌游雪喉咙又痒又疼,还干,眼泪都掉光了,她只有干哭,还要保证哭声中有情感起伏。
这不是件容易事。
乌游雪就这么足足哭了半个时辰,直撑到前方再无任何动静,她方才艰难起来,慢吞吞出去。
出了暖殿,乌游雪控制不住打了个冷颤,鼻子吸了外面好些冷气,喉咙都觉不太干痒了。
守夜的常春见乌游雪,忙不迭过来,道:娘娘,皇上可是睡了?乌游雪搓了搓逐渐冰凉的手,颔首。
常春眼力尖,立马使眼色叫人拿来一个汤婆子,交给乌游雪。
娘娘,莫冻着。
乌游雪心尖一暖,领情:谢谢公公。
片刻,乌游雪想到什么,涩声道:公公,明日可还有过来?常春:奴才不知,要看皇上意思,娘娘您随时待命就是。
嗯。
那,娘娘,奴才送您回去。
乌游雪点点头。
今夜无雪,只是冷。
乌游雪坐在软轿上,皱着眉头。
假如明日要过来,那岂不是她不可去送信了?此事不可假手于人,唯她亲自来。
可皇帝那边怎么交代?不行,每月仅有一次,她必须要将信送到,将自己的情况悉数告知陆彦。
那她要怎样才能推辞掉明日的事?雪已至慈庆宫,凌波殿。
烛光熄灭。
陈如萱扑进韩绍的怀中,潸然泪下,娇嗔:你可终于回来了。
韩绍牢牢搂住陈如萱的腰,低头在她香颈处狠狠嗅了下,一解相思苦。
韩绍是北镇抚使,前些日子在保定府查案,后收到陈如萱来信后,便匆匆结案,折返燕京。
如萱。
韩绍说。
他抱得紧,算算日子,他与陈如萱已有十五日未曾见面。
陈如萱推搡他,努嘴:你别窝着我,重死了......小心我腹中胎儿。
韩绍松力道,抬起头,目光停在陈如萱小腹,语气关切:孩子可好?很好,你莫担心。
陈如萱习惯性抚着被厚厚衣料包裹的腹部,面庞镀上慈爱的光。
韩绍见陈如萱娇媚模样,情难自已地冲着她粉嫩的脸亲了两口,犹不解馋,微糙的嘴遂啜住陈如萱的红唇。
两人交颈相缠,吻得难舍难分。
过了一会儿,陈如萱蛮横推开他,别亲了,先说正事。
陈如萱挽发丝,嗔怪韩绍一眼,垂眸,以后有的时候亲热。
尽管韩绍内心躁动,但思及正事,压下旖.旎念头,正了正脸色。
韩绍:你且说,什么事需要当面告诉我?陈如萱不由思及乌游雪,半晌悻悻道:你和我的事被人发现了,其人便是我先前跟你提过的乌游雪。
虽有韩绍在,但陈如萱还是慌张。
韩绍镇定道:她可有证据?不知,我只晓得她现在还未将此事宣之于众,但我不确定她有没有将这事说给别人听。
韩绍,我怕,要是她......韩绍抓住她的手,安慰道:莫怕,你要实在担心,我寻个机会弄死她便是。
听言,陈如萱不是没想过这个问题,照死理讲,死人的嘴才是最严的,然,而今乌游雪身份大有不同。
她先前作弄乌游雪,不过是拿捏住乌游雪的性子,及她背后无人罢了。
可要弄死她,从此时境况看不是好法子,稍加不小心还可能引火烧身。
陈如萱皱眉:这节骨眼上,休要惹是生非,她现在被当今皇上亲封为太嫔,可不好下手了。
韩绍一听,思忖道:确实有点难办。
如果是默默无闻的妃子,死了就死了,无人在意,可太嫔在宫里还是有点地位的。
更关键的是,她乃皇帝亲封。
不好无声无息弄死,抛进枯井。
韩绍思索片刻,道:如萱,一切有我,你安心养胎,至于那人......韩绍眼里锋芒毕露,阴狠一笑:既然她敢拿我们的事威胁你,不知好歹,那我便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今日是出殡日,乌游雪早早赶赴景清宫。
好巧不巧碰上陈如萱,乌游雪忽觉她看过来的眼神有点奇怪,乌游雪面上不动声色,心口却无端钻进一丝慌意。
不详的预感。
乌游雪立马敛思。
如果不是被逼急,乌游雪是不会亮出这张堪称危险的牌。
秘密知道太多反倒会殃及性命。
从前陈如萱使小手段,乌游雪都忍了。
她顾虑陈如萱婕妤身份,也担心陈如萱的情郎,能无声无息潜进后宫,在锦衣卫中地位不应该不会低。
锦衣卫凶名摆在前头,乌游雪一个无权无势的美人,岂敢踩雷?她怕惹火烧身。
可上次陈如萱实在过分,乌游雪忍无可忍。
穿到现在,在乌游雪回避陈如萱锐利的目光时,陈如萱一反常态,很快撇回去。
乌游雪抿抿唇,垂首压低自己的存在感。
到时辰后,谢嘉澜一袭素服出现,威仪天成。
他冷漠的眼睛扫过下方,不过须臾,便在底下莺莺燕燕中锁定乌游雪,然后若无其事地移开视线。
在礼官的主持下,谢嘉澜率领先皇妃嫔及王爷皇子等在殿内举行启奠礼,文武百官则通通跪在殿外行礼。
乌游雪混在嫔妃中,不知为何,总感觉左前方有道不可忽视的视线频频斜过来。
隐秘又掺杂赤.裸.裸的审视。
可她略一抬头时,又捉不到任何东西,只余背影,其人似乎料到她会抬头,已提前收回。
乌游雪费解,没再去管。
礼毕后便是起灵,大行皇帝的灵柩抬往殓宫。
穹顶呈昧,寒气四溢,苍茫之气萦绕在半空中,接着漫天铺盖纸钱,伴随道士的念诵声,哗哗下坠,坊镳密布阴雨。
灵柩的前方,由正明带头的道士一手执幡,一手提铃,口中絮言繁复经文。
沿道官员侍卫等皆顿首相送。
一番繁琐的仪式下来,申时,出殡才结束。
乌游雪不动声色看眼离去的谢嘉澜,继而低头离开,谁知陈如萱找上了她。
太嫔娘娘,借一步说话?陈如萱话中透露强势,乌游雪狐疑,蜷了蜷手指,乌游雪晓得,倘使自己不跟她走,只怕她还会纠缠。
且乌游雪心里记着事,便顺了陈如萱的意思,和她到无人处。
乌游雪一面走,一面忧心。
她恐陈如萱会反咬她一口,就刻意同陈如萱保持距离,要是不慎与陈如萱接触,被她扣以谋害遗腹子罪名,后果不堪设想。
乌游雪不知陈如萱想法,只得戒备。
陈如萱瞧着乌游雪通身武装的姿态,不以为然,虚情假意道:太嫔娘娘,你这是作甚?妾非洪水猛兽,瞧您......乌游雪没接话茬,而是蹙眉说道:陈太贵人,你有何事?她压低声音:我们之间不是说好井水不犯河水了吗?陈如萱:妾自然谨当日约定,只是妾还是惴惴不安,毕竟是妾被你拿住了命门,所以,妾想问问娘娘,可真守口如瓶?你......真没将事告知其他人?乌游雪也挑开说,语调微有钝感:你不过线,便不会,上次我也说得很清楚,这宫里,你我还是当陌生人比较好。
闻言,陈如萱摸了摸肚子,嘴角翘起一个弧度,道:娘娘想必对妾有点了解,假如有朝一日妾的事被人.捅.出来,那妾就算死,也要拉一个垫背的,鱼死网破,在所不惜。
陈如萱的言辞让人浑然不觉是威胁。
上次甫一听到乌游雪吐出的我看到了四个字,陈如萱非常慌,远没来今日的从容。
深宫中,妃嫔与人私通轻则被打入冷宫抑或变成奴隶,重则直接死罪。
但现在看来,陈如萱似乎已经恢复过来。
乌游雪看陈如萱一眼,默不作声。
好了,妾话便说到这,先行一步。
陈如萱带笑而去。
.东宫角门,彼时的碧空渐暝,天光缓缓退回云层之后。
乌游雪撇下适才的事,挺着背儿与守在此的侍卫说话,言道想见皇帝一面,但显然侍卫不识乌游雪,果断拒绝。
此处乃是皇帝暂居之所,岂容她一介太嫔想进就进?且谢嘉澜早有口令,任何人不得随意进入东宫。
乌游雪见此,只得暂歇心思,先行放弃,想着在前面看能不能等到谢嘉澜,如此她才能同他说上话。
正当乌游雪踱去时,忽有一位年纪尚轻的太监从角门出来。
侍卫叫了声:元公公。
便同元宝交头接耳几句,元宝是常春的干儿子,同样在御前侍候皇帝,分量不低。
元宝听完,思及干爹的话,也不多说,急忙追上乌游雪,给她赔礼,并自作主张将乌游雪请进宫。
对于元宝的行为,乌游雪受宠若惊,但好在是进来了,乌游雪就没深思其他。
元宝将乌游雪引至偏殿,端来茶水和点心,并烧上炭火,道:娘娘,您还请稍等,皇上还未回宫,等皇上一回来,奴才就来告诉您。
乌游雪点点头,向元宝道谢。
不知公公名讳?奴才姓元,单名一个宝字,承蒙娘娘记挂。
元宝笑了笑,说了几句客套话,就退下,留乌游雪一人在殿中。
许久,乌游雪迟迟没等到人,不由打起盹儿。
昨日回去,乌游雪担心抄不完佛经,遂彻夜未眠抄录佛经,时间紧迫,纵使手腕酸胀,乌游雪亦咬牙坚持,最后在天明时赶完。
同时,她在来前,便吩咐好白葵,她今日会晚归,至于抄录好的佛经,乌游雪让白葵到时便送往慈宁宫。
连日睡不好,而今她身处在温暖的殿中,周围安静,还燃着安神的香,乌游雪难免困意丛生,挡都挡不住。
她坐在椅上,单手支起额头,眼皮好像在打架。
正当乌游雪眯着眼,头颅上下轻颠,眼看就要栽倒在桌案时,门忽然开了,乌游雪登时被外面的灯光刺到眼睛。
精神醒了小半。
俟乌游雪擦擦眼,一个修长挺拔的熟悉身影骤然填满她的视线,来人周身熏着冰冷的寒气,与气质相融。
是谢嘉澜。
雪落声谢嘉澜回东宫时,元宝凑到常春耳边,说了乌游雪的事。
常春听完,意味不明地睨元宝一眼,低声责怪:你这个小混账。
元宝挠挠头,大大的眼睛甚是无辜,唤:干爹。
对于元宝做的蠢事,常春作为他干爹,自然要将事情揽下来。
常春心里唉了声,踟蹰两息,便顶着无形压力,捏住拂尘,在谢嘉澜进殿时提了一嘴:皇上,太嫔娘娘来找您。
谢嘉澜顿足,扫过来的眼神让常春后颈爬上丝丝沁凉寒意,他默然一瞬,漠声道:何事?娘娘没说,娘娘来的时候元宝将她领进了偏殿。
常春垂首,毕恭毕敬道,默默为自己和干儿子捏把汗。
常春身后的元宝彼时也像个头脑不灵光、一时犯错的孩子般,候在原地,根本不敢去看谢嘉澜的神色。
元宝迟钝反应过来,皇帝可讨厌自作主张的奴才。
良久,谢嘉澜微微拧眉,说道:下去领罚,没有下次。
语毕,转而提步往偏殿走。
须臾,他停顿,眸光毫无波澜,似是随口问:哪间偏殿?听到这,常春松口气,元宝虽头脑一热,坏了规矩,但皇上这句话也证明元宝的做法还是有可取之处的。
想罢,常春扭头对元宝道:愣着作甚?还不带路!元宝从领罚中清醒过来,忙不迭带路赶往偏殿。
.越近夜晚,天气越冷。
谢嘉澜卷曲的睫毛上凝着水雾,一进殿,鸦睫上的水雾便化为水汽,无影无踪地消失掉,狐裘上结织的霜寒亦在遇暖后化为乌有。
他背着灯影,雪白狐裘和素白的袍衣比雪更白,可他冷白的肤色以及漠然的气质又生生将这衣裳颜色颠覆成陪衬。
天生的矜贵与上位者的气息让他看起来像画中不可冒犯、不可亵渎的神祇。
只敢仰望,乃至不敢看一眼,被压得使不出抬头的劲。
偏他抬眸,主动与乌游雪迷蒙水润的美目相对。
乌游雪觉着这位陛下生得实在好。
陛下金安。
乌游雪收回视线,直起身子行万福礼,声线沙哑。
谢嘉澜颔首,长驱直入坐在上首的位置,微微支起额头,面色带着倦意,凭空渗了丝人烟气。
常春随后进来,添上热茶便自觉退下,将门关好。
他率先开口:说吧。
乌游雪有点红肿的手指屈起,低眸,有几分扭捏道:陛下,我今日能否不过来?我......不太方便。
就这个事?谢嘉澜优雅地端起茶瓯,浅茗一口热腾腾的雀舌茶,姿态赏心悦目,冷白的手也分外好看。
片刻,他冷淡的目光落在乌游雪头顶,语气如常,截取乌游雪的话反问:不便?谢嘉澜凝视手上端的青瓷云纹茶瓯,做工精致,手感顺滑,表瓷富有光泽,釉色纯正。
他微不可察地扯了扯嘴角。
倒是把自己看得很重,明明是个怯弱的性子,她打哪来的胆子敢进东宫,甚至理直气壮说要见他,还口出狂言?莫不是以为......他少了她就不可以了吗?自作多情。
乌游雪的不请自来,让谢嘉澜心里有点烦躁。
他厌这种本在他掌控内的、呼之即来的东西突然冲出禁锢,毫无征兆地出现在他跟前。
而他过来见的行径又怎么解释?谢嘉澜敛尽眼中神思,缓缓放下茶瓯。
下首的乌游雪不知谢嘉澜微妙心情,此时她心一紧,咬牙道:我、我,陛下,我嗓子不舒服,而且我......今夜,我可否不来?越说,声音越小,如蚊蝇似的。
乌游雪正要继续说时,谢嘉澜突然出声:慢着。
他垂眸,揣度乌游雪来此的目的,真就为话中所说?想到什么,谢嘉澜不露痕迹扫乌游雪一眼,妆容素淡,衣着工整,可偏她的唇是那么红润,好似被碾碎的鲜艳花汁,扎眼。
眼睛也生得极好,含情脉脉,勾人夺魄,宛若承载一汪温柔的碧水。
谢嘉澜眼帘下坠,喉管轻动,指腹带着轻微痒感,紧接着心口涌上极淡的恶心感,好似在谴责着谢嘉澜生出不该有的邪念。
顷刻,谢嘉澜略侧身,轻抚佛珠,一颗一颗滑动。
他压下眼中突起的嫌恶,言无起伏:你如何判定朕今日就一定会叫你过来?我......乌游雪张了张嘴,哑口无言,谢嘉澜完全不按照常理出牌。
面对谢嘉澜的质问,乌游雪半晌无言,来时她思前想后,妄图以她来月事为藉口,推脱此事,可事到临头,话却堵在齿间。
四周霎时安静无声。
殿中的烛光如同流萤,斜斜委在谢嘉澜的侧颜。
倘忽,他抬起双目,打量乌游雪,好整以暇地欣赏她慌张无措的样子。
意外的,他眉梢扬起微悦的弧度。
谢嘉澜想,他何必在意一个女人?计较她的行为?不管她处于何等目的,皆是无关紧要,她的皮相魅惑不了他。
这次,他便宽恕她莽撞的罪行。
于是,谢嘉澜释然道:退下吧。
乌游雪不懂话里真意,偷睐谢嘉澜表情,看样子不会多说。
乌游雪七上八下,亦拿不定主意,闭了闭眼,只好腆着脸继续问:陛下,您的意思是?谢嘉澜睨她一眼,乌游雪猛地了然,起身告退。
今夜可以放心了,乌游雪憋回踧踖不安的眼泪。
离了殿,乌游雪肩膀慢慢放松,沿原路返回,从角门出东宫。
路上,乌游雪回忆适才的事,心道,谢嘉澜喜怒难辨,她压根不知怎么与皇帝打交道,但她又必须迎难而上。
徐徐图之吧,但时间也不多了,想起谢嘉澜那压迫感,乌游雪心口发闷,忍不住叹气:果然是皇帝。
乌游雪深感窒息,离宫的愿望愈发迫切。
兴许她被封为太嫔,很有可能是皇帝的心血来潮。
天已渐渐变黑。
乌游雪婉拒了常春护送的好意,几经辗转,屡次回头,确认没有尾巴后,就独自一人沿着事先记好的路线走。
她费尽周折,得以在宫里老太监那买了手绘的皇宫地图,记住了重要路线。
途中遇到巡逻侍卫,她便以寻找遗失物为由糊弄过去,侍卫在确定她身份无异后,也没起疑。
乌游雪捂了捂胸口的信笺,提着灯加快步伐。
在她看不见的墙面,骤然掠过一道鬼祟神秘的黑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