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绸晃动, 纱幔飘飘,掩住春光, 蒙上乌游雪满面羞红的脸。
殿中的空气灼热, 裹夹淡淡潮气。
乌游雪手中的经书不知从何时起就不见踪影,空出的双手因为身后的不消停不得不抓牢了床梁,倚着床梁, 寻求安全感。
乌游雪咬紧了牙关,没有发出任何轻哼与低吟,但身体却止不住地发软,如若不是有谢嘉澜扶着,她约莫会瘫倒在地。
恍惚中, 乌游雪好像看见了满地的桃花,忽而一阵强风拂来, 将花朵吹成片片花瓣, 遗落在各方,斜香缕缕。
反观谢嘉澜, 他垂首, 面色冷冷淡淡,头半沉重半无力地搭在乌游雪的肩膀上, 颈项的喉管抵上了乌游雪的蝴蝶骨。
鸦雀无声的殿舍中,只闻谢嘉澜不轻不重的低喘声,莫名黏腻腻的。
他缓缓吐出微热的气息,被乌游雪压着的绸布再度飞舞。
乌游雪发髻上的步摇与钗环相碰, 发出泠洌的悦音。
她梗着脖子,软弱无力地吱声:陛下, 可以了吗?说着, 乌游雪睁开似雾非雾的眼眸, 用平整圆润的指甲尖去划顺滑的绸带,再攥住绸布,几乎要将其揉碎。
半晌之后,乌游雪收拢了手指,掌心濡.湿,眼中盛满了对谢嘉澜的恨意。
受着。
谢嘉澜哑言,鬓角浸出细汗,他并未怜惜乌游雪,只顾着自己快活。
羊绒毯上的锁链安安分分的。
漏刻在动。
许久,谢嘉澜理了理袍衣,复而解开了绑在乌游雪腰间的红绸丝带,接着退开身,十分自然地把弄脏的帕子塞进了乌游雪的手中。
其中意思昭然若揭。
扔了。
他随口道。
乌游雪忍着嫌弃与厌恶接下,休整好自己后,她转身,锁链响动,遂把帕子扔进了就近的火盆中,随后低头看眼自己的红色裙面,不消一息,她立即别开了眼,眉头皱得很紧。
再转身时,谢嘉澜已经提步进了盥洗室,他洗干净手,继而拿出新的巾帕拭了拭面上细碎的汗水,再迈步出来。
谢嘉澜招来月皎,两人在宫女的侍候下净口梳洗。
月皎同宫女整理好拔步床上垂坠的红绸与纱幔,谢嘉澜便让月皎在床头添了盏灯,再让月皎把殿中其他的灯都灭掉,完事后,让她们退下。
月皎与宫女行礼,秉烛出殿。
过来。
殿宇中荡漾起谢嘉澜浸哑的声线,字词从他喉间泄出,再经过犹似含了水的嘴巴吐出来。
听者俱是骨头微酥。
话音刚落,谢嘉澜便展开双臂,目光静静看向乌游雪,因为背对光,谢嘉澜面上透着疏离的冷感,侧颜投下一片阴翳,衬得神情变化莫测。
完全没有了方才的意乱情迷,但只要稍微细详,也能从他的眼中窥探出一丝尚未消失殆尽的欢悦。
只是乌游雪从不关心这些,她瞧着谢嘉澜的动作,心中忽地明白了什么。
陛下,你今日要在这就寝?乌游雪小心试探道。
谢嘉澜颔首,等乌游雪过来为自己脱衣。
乌游雪轻轻抖着腿,踱步过来,默默与谢嘉澜保持距离,把脑袋垂得很低,然后手指僵硬地为谢嘉澜解腰带、褪衣。
等伺候谢嘉澜脱完外衣,他便把床上的经书递给乌游雪。
继续念。
谢嘉澜眼下浮现淡淡的青色,近日埋头处理政务,他仅仅只睡了几个时辰。
话毕,谢嘉澜便脱靴上床,侧躺在床上,面对着乌游雪,撩起眼皮,视线在床沿停驻。
乌游雪明白他的意思,忙不迭坐在床边,借着床头的光源诵读经文。
小半时辰过去,除了乌游雪的声音,再未起过其他的响动。
经过适才的事,乌游雪精神气别不太足,眼下又持续诵经,难免眼皮打架,她含糊咬出一个字音后,遂扭头看向谢嘉澜。
谢嘉澜盖着被褥,睡姿端正,面容沉静,乍一看,倒像个平凡的人,只是皮相生得极好。
她端详片刻,松了口气,看来谢嘉澜是睡着了。
乌游雪蹑手蹑脚起身,来到梳妆台前,换下这身令人厌恶的衣裙,再把首饰都取下来,在取下最后一支珠钗后,她没放下,而是握在了手中。
记忆翻涌。
在进宫后,乌游雪畏缩的同时,也做好了侍寝的准备。
只是真侍寝那晚,她所想的画面与现实完全不一样。
老皇帝越老,喜好便越可怖,乌游雪大受震撼。
她瞧着那些稀奇古怪的器具还有伺候老皇帝的太监,她几欲作呕,这时明目张胆的玩弄和虐.待。
要让她这样做,还不如让她去死。
没有人知道,乌游雪曾经起过弑君这种冒天下之大不韪的念头。
她身份再卑贱,却也有自己的骄傲与底线。
乌游雪的母亲在世时,常常教导乌游雪,人活在世,会遇到各种各样的坎坷,每当这时,一定要坚强,没有什么迈不过的坎。
如若有朝一日,遇到难以跨过的困难,可以适当退一步,寻找另外出路,必要的时候可勇于反抗,不作任人拿捏的柿子。
即便是出身低贱的人同样有自己的傲骨。
乌游雪有自己的坚持,她不肯妥协,心里是有过要与老皇帝同归于尽的想法,只是后来还没等她出手,老皇帝便提前一步暴毙,也正是因为他身亡,乌游雪才免了受苦,也歇了大逆不道的心思。
乌游雪眸色幽幽,低眼细看手中的珠钗。
她当时便是想用珠钗行凶。
乌游雪紧了紧掌心钗环。
蓦然,乌游雪念及伺候谢嘉澜,单单是想到画面,她便有点恶心,皮肤也火辣辣地疼。
想到这,乌游雪撩开群裾,随手拿起梳妆台上的白巾,狠狠擦拭皮肤。
许久,乌游雪停了动作,平静地叠好白巾,放进抽屉中。
旋即她捏紧珠钗,轻手轻脚慢走,回到床榻后,乌游雪举起了钗身流淌着暗色的珠钗。
她握住钗子的手不住地抖颤,昭示着此时此刻她的不平静与害怕。
乌游雪想,她又不是没见过皇帝的死,又不是没见过血。
她发散了思绪,其实皇帝也不过是个寻常人,与普通人一样有生老病死。
谢嘉澜与她没什么不同,俱是血肉之躯,活生生的人。
他不该强迫她,不该禁.锢她。
暗昧笼罩,无限放大了人性的阴暗,恶念滋长,白日不敢显露的情绪皆在阒暗中现出原形。
珠钗的尖端闪过锐利的光芒。
乌游雪高举珠钗,手臂绷紧,死死咬住下唇,下一刻,她挥下了珠钗——珠钗没有刺中谢嘉澜的心口,而是戳破了被垫,一个小窟窿出现在被垫上,同时发出不小的响声。
乌游雪抬眼打量谢嘉澜一眼,随即颤巍巍把珠钗塞进被垫下。
紧接着她就剧烈地喘息,有点呼吸不上来,半晌,她的症状才有所好转。
她做这个事的时候并不是表面上露出的冷静,相反她非常紧张。
淡光下,她额头遍布细密的汗,面色苍白,唇色此时也非常淡。
说到底,她其实下不了手,也得不偿失,加之她无法确保这一下会对谢嘉澜造成什么样的伤害,说不定是以卵击石。
乌游雪放弃了,绷紧的心弦霎时一松,旋而便瘫倒在地,她手搭上床,眼中的雾气时浓时疏。
干坐半刻钟,乌游雪仍心绪难安,但到底架不住身体的劳累,手枕在床边,眼皮渐渐阖上了。
听着乌游雪慢慢平缓的呼吸,谢嘉澜睁开眼,偏头望向乌游雪,眼神沉得吓人。
最先,谢嘉澜的确是睡了,但他潜在的直觉敏锐地感受到乌游雪的杀意时,他便醒了。
谢嘉澜挪动身体,与乌游雪拉近距离,手探向乌游雪.......次日大早,谢嘉澜起来,出殿前,他冷冷看了乌游雪一眼。
巳时,常春领着人送来了几本游记。
此后几日,谢嘉澜没有再来,也没有送任何东西过来,看样子像是把乌游雪遗弃在这了。
乌游雪也不在意,认真看书,记下书中的地名山川等,偶尔乌游雪会照例拿出她娘的玉佩,左瞧瞧右看看。
玉佩碧绿澄澈,在乌游雪三番五次地擦拭下越来越有光泽,非常好看。
同时,她的胃口越来越好,把从前的肉都补了回来。
冬至祭祖前,谢嘉澜把上次在烟花柳巷抓到的人都放了出去,一群世家纨绔虽没死却掉了好几层皮,且心灵受伤了重大创伤。
至此,姜太后没再因为这事来烦谢嘉澜,却换了另一件事来找他。
谢嘉澜懒得理睬。
这几日,他一面筛选有经验的京官去赈灾,一面让各部着手冬至祭祖的事。
等冬至祭祖完,全国各地的府州县传来了好消息。
谢嘉澜空暇下来,遂让人禀告乌游雪近况。
当听到乌游雪吃好喝好后,谢嘉澜眸色复杂。
他不由思及那夜乌游雪的举动,面色顿时阴沉,若不是她没真下手,他一定让她尝尝死是种什么样的滋味,抑或□□她,让她生不如死。
乌游雪不知自己的及时停手,其实相当于在鬼门关走了一遭。
无论如何,乌游雪都是想行刺他的。
每每想到这,谢嘉澜心里止不住地腾起无名火。
她真是好大的胆子,一直在他的底线边缘徘徊,她莫非以为他会一次次纵容她?假使不是他那时心情不错,乌游雪早就成了一具红粉骷髅。
谢嘉澜握笔的动作一顿,毛笔尖儿遂在纸上划开了一截黑线。
谢嘉澜没在意,想,乌游雪肯定在打什么主意,他希望乌游雪早点想通,早点依附他、臣服他,这是他最后一次对她仁慈。
正在这时,常春过来道:皇上,太后娘娘来了。
不见。
谢嘉澜说。
太后娘娘说您要是不见她,她就一直站在殿外,直到您肯见。
常春如实道。
一朝太后不受皇帝待见,被生生堵在殿外,这未免会惹人非议,保不准有心怀鬼胎的人会借此给谢嘉澜扣上一顶不忠不孝的帽子。
常春担心不已。
万幸的是,谢嘉澜在思忖片刻后便应允了。
让她进来。
姜太后在赵嬷嬷的搀扶下进入殿中,谢嘉澜轻撩起眼皮,常春遂给姜太后抬来御座。
姜太后坐下,赵嬷嬷就把食盒递给常春。
皇帝,哀家今儿接阿棠进宫,她体贴哀家,知道哀家喜欢吃枣花酥,连忙亲力亲为给哀家做了几盒枣花酥,但哀家吃不完,便过来给你送上一盒,你且拿去尝尝鲜。
姜太后道。
阿棠的手艺一直是不错的。
姜太后由衷地称赞。
儿子知道了。
谢嘉澜语气冷淡,似乎毫不在意这东西是谁做的,他停笔,看向姜太后,母后,您还有何事要说?哀家年纪大了,这你是知道的,这人啊,一到老就希望有亲近的人陪自己,你政务繁忙,肯定是没时间陪哀家,所以哀家才想着接阿棠进宫,且哀家想,以后她若是能一直陪着哀家就好了。
姜太后语气忧伤,说着说着,还拿出帕子拭了拭眼角挤出的眼泪。
所以呢?谢嘉澜搭腔。
听到这话,姜太后先登时一喜,入为主,以为谢嘉澜有换皇后人选的念想,连忙趁热打铁说道:所以,哀家想你可否改御诏,让阿棠来当皇后,她为了配上你,这些年可是下了不少工夫,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且性子温婉,况且她还是你表妹,你与她成亲,岂不是亲上加亲,哀家也图个乐乎,日后做梦都会笑醒。
母后言重,儿子一直记得尽孝。
谢嘉澜接话,不答其他的问题。
皇帝,你这是什么意思,哀家都亲自来了,你就不给个准信?你要是想尽孝,就娶了阿棠,这就是最好的尽孝方式。
姜太后声音不经意间竟变得咄咄逼人。
听言,谢嘉澜用正眼睨姜太后,微凉的嗓音响起:母后,朕早前便告诉你,此事无须再提,后位已经定下,没有更改的余地。
你不必再多费无用的口舌,朕做出的决定从来不会因为任何人而改。
谢嘉澜冷冷道,向姜太后表明了强硬的态度。
还有,这食盒,你拿回去,朕从来不喜欢甜腻的糕点。
谢嘉澜语休,瞥候着一旁的常春一眼。
他再道:常春,送太后娘娘回宫。
你......姜太后气得起身,愤愤地怒视谢嘉澜,你这是要气死哀家吗?母后,慎言,儿子对您向来是敬爱有加,也从未忤逆过您,时候不早了,母后快些回宫,免得风寒入体。
谢嘉澜随意说道。
回去的路上请母后小心,常春,让抬辇的人都专心点。
谢嘉澜补充关切的言语。
常春点头哈腰:遵命,皇上。
等请走姜太后,谢嘉澜回想姜太后的话,他思索,如果纳乌游雪为妃......想法瞬间被掐灭掉。
她不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