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宽敞, 小火炉中的炭火在源源不断地传输热气。
从帷幔罅隙处钻进来的日光铺满整个车厢,照亮厢壁内刻印出的繁复花纹。
乌游雪三千发丝绾成简单的髻, 披着雪白的狐裘, 坐在谢嘉澜身旁。
马车微微晃动,乌游雪呵出一口雾气。
柔软的狐毛轻轻拂着乌游雪如鹅颈一般细腻的脖颈,她抬手压了压狐毛。
谢嘉澜抬眸看乌游雪, 复而低头继续批折子。
等谢嘉澜没了动静,乌游雪便有点按捺不住内心雀跃,她踮了踮脚,没有重沉沉的锁链,脚踝很轻。
她出来了, 虽说不晓得谢嘉澜要带她去哪。
她只知道马车行驶了很久。
谢嘉澜打开她的脚铐之后,遂带她上了轿, 接着换乘马车。
乌游雪忍不住东张西望, 想要挪动身子靠近车窗。
看什么?谢嘉澜随手把折子放在案几上,转头瞧乌游雪。
没什么。
乌游雪立即收束手脚, 安安分分待着。
可任乌游雪怎么掩饰, 她脸上还是漏出了真实的情感。
想看便看。
谢嘉澜道,拉住乌游雪手, 让她坐在自己的大腿上,然后向左边靠,微微俯身,伸手撩开了车帘。
看吧。
谢嘉澜不懂外面到底有什么吸引她的地方, 左右不过是山林罢了。
但她既然想看,那他也没什么好说的。
乌游雪忍着背后的热意, 暗自压了压腰带, 继而倾斜身子, 探出头。
入目是整齐划一的玄卫骑兵,乌游雪错开他们,抬头眺望远处,远山逶迤,葱翠连绵,霜色翻涌。
天地笼在白雾之中。
肃静。
乌游雪久久不能回神,点漆似的眼睛凝滞。
往昔记忆席卷,她始终记得很清楚,这半年来她觉得最美的风景是在赶往归元观沿途之中看到的山林。
乌游雪扶住窗框,从前是开心,现在只能说是慰藉。
心境不同了。
她胸口沉闷闷的。
乌游雪欣赏不到一刻钟,眼尾微旋,缩回脑袋。
够了?谢嘉澜问。
乌游雪点头,绸缎般的青丝散在肩窝上,眼睫垂翘,默了默,道:陛下,你要带我去哪?这显然不是在宫里。
谢嘉澜放下车帘,淡淡道:到了你就知道了。
舟车劳顿一日,马车终于停下。
下马车之后,已是入夜,露重霜冷。
冬日的山林中,寒凉之气很重。
乌游雪下意识缩了缩身子,握紧了手中暖手炉。
映入眼帘便是一座行宫,行宫门前伫立一块巨大的石壁,雕刻小汤泉行宫五个大字,字迹磅礴,苍劲有力,笔锋蕴含锋芒与飘逸。
周围的侍卫点燃了火把,行宫内有明光散出来。
视线通亮。
乌游雪仰起一张脸,依稀可见参天古木耸入云间。
汤山行宫。
谢嘉澜道。
说罢,谢嘉澜强制牵上乌游雪,由一众护卫护驾进入行宫之中。
谢嘉澜与乌游雪走过重重的抄手游廊,最终两人到达一座平地拔起的阁楼中。
楼中陈设略显奢华,碧色闪耀,双龙耳铜香炉中漫出淡淡轻烟,隐有流水潺潺声荡漾。
谢嘉澜道:行宫很安静,在这里没有人认识你,也没有人再来打扰你,你安心在这继续养身体。
闻言,乌游雪古怪地看他一眼,似是没料到谢嘉澜会说出这种话。
自除夕夜后,乌游雪一直芥蒂她与谢嘉澜的畸形关系被他的亲眷知晓。
乌游雪是人,人都有羞耻心,她不像谢嘉澜,是皇帝,能目空一切,藐视礼法。
那日清宁来找她对峙后,乌游心里就长了一根刺。
她无法想象,别人是怎么想她的,即便乌游雪极力忽视,却仍旧忍不住去猜测别人对她的看法,同时,她自己也接受不了这种诡谲关系,心情难以排解。
乌游雪一日在宫里,便时刻觉得自己被一根无形的绳索锁住了神魂。
心口堵塞住一口气,不上不下。
如今谢嘉澜带她来到远离是非的行宫,她身心蓦然松弛,眉间郁气减少。
但,如果没有他就更好了。
乌游雪敛目。
谢嘉澜拉过乌游雪的手,从听宫女禀告后,谢嘉澜花了几日,仍然是顺不过这酸涩的气。
他语气有点冷,吐字冰凉:朕最后一次告诉你,你要是再敢提陆烨,再敢关心他一句,朕就剁了他,用他的肉给你下酒。
乌游雪本来就白的面色倏地加重一分。
知道了。
谢嘉澜就此放开乌游雪的细腕,面不改色:好了,饿了吧,朕让人上菜。
行宫中有温泉,想洗浴的时候让婢女带你去。
不多时,便有婢女端来晚膳。
用毕,两人就同睡安寝。
后三日,乌游雪经谢嘉澜同意,可在婢女的陪同下游览行宫,乌游雪发现行宫中有一处梅林,梅花争相绽放,多为朱色,艳丽而高贵,特别美。
乌游雪爱梅,从发现梅园后,心花怒发,几日来的郁闷恼意全部消失,她只消赏梅,便觉心境平和。
是以,乌游雪几乎每日都往梅园跑。
而谢嘉澜也不怕乌游雪跑,这行宫内外固若金汤,玄卫和锦衣卫的人将行宫围得水泄不通。
任何风吹草动都瞒不过谢嘉澜的眼睛。
乌游雪跑不掉。
何况他还派锦衣卫时刻暗中跟随乌游雪。
万无一失。
谢嘉澜在二楼上批折子,掐住时机开窗往外瞅一眼。
便见乌游雪同婢女出门。
乌游雪今日穿了石榴红交领花纹锦袄裙,脖子处箍着貂皮围领,外搭一件淡色的披风,端庄精致,却不减容貌的娇媚之色。
似是有所觉,乌游雪就这么随意抬头,掀开眼帘仰望二楼出的窗牖,许是高兴,她的嘴角微微勾起,洋溢着浅浅的笑,明媚如花。
完全没有前几日死气沉沉的样子。
谢嘉澜与乌游雪的目光撞上,眼瞳中尽是乌游雪浅笑晏晏的模样,不知怎么,一种陌生又熟悉的感觉猛地兴起。
他细细品味,如茗一口久远的浓茶一般,片晌后,他想,约莫是初见乌游雪时身体出现的异样。
下一刻,谢嘉澜艰难驱动绷紧的身躯,移开凝滞的视线。
但由于他收回视线太快,以至于没能目睹后面的事——乌游雪在瞧见他时笑容立马黯淡,嘴抿成直线。
乌游雪后一步垂眸,与婢女径自去梅园,没去管方才的对视。
二楼上,谢嘉澜回忆乌游雪的笑容可掬,嘴角牵起连自己都没察觉的笑意。
歇了歇心思,谢嘉澜继续看奏折。
虽不需上朝,但谢嘉澜手中的政务还是不少。
上元节快到,在这方面谢嘉澜也需要费些神,除此外,万国来朝将至,谢嘉澜需要看完近年来个附属国以及邦国等的资料,了解情况。
同时严格把关六部之事,既恁,别国来时才能看到一个国力繁盛的大晋。
而这个时期,已经有好几个小国进京,谢嘉澜特意交代让鸿胪寺的人好生招待使臣。
一个时辰后,谢嘉澜动身活动筋骨,他走到书案前,开砚台,从墨盒中选出一块成色不错的墨块,注水磨墨。
过了一会儿,墨水成,谢嘉澜搁下墨块,摊开一张白色宣纸,用镇尺压住,狼毫笔蘸浓墨,他捻袖提笔,在宣纸上挥洒。
墨汁很快滃染了整个白纸。
许久之后,纸上霍然出现一位女子回眸的画面。
正是乌游雪。
谢嘉澜端详片刻,把描摹好的画拿起,放置在一旁欣赏。
他眼神慢慢涣散。
思索前几日发生的事,谢嘉澜并不再想发生类似的事情,很闹心。
或许他该考虑乌游雪的事,并正视乌游雪。
他想,其实,给乌游雪一个名分也不是不可以。
就算是娶妻纳妃,谢嘉澜现在没办法去碰旁的女子,因为这一点,继承的问题成为他此刻要面对的难题。
但有乌游雪在,这些又可迎刃而解。
若日后若乌游雪诞下子嗣,其子的身份不好上谱牒,是以,谢嘉澜才会产生要纳乌游雪的想法。
虽然乌游雪的身份比较敏.感,给她名分或许棘手、麻烦,但于谢嘉澜来说,也不是什么天大的难事。
经过种种思量,谢嘉澜最终做出决定。
而且,这样岂不是更有挑战性?谢嘉澜半眯凤眸,眼尾翘出愉悦。
念及此,谢嘉澜执笔,在纸上写下三个字。
丽、宁。
以及昭。
明亮。
日月昭明。
谢嘉澜收笔,注视纸上的游走龙蛇的字,稍一沉思,他觉得还差点,静静思忖后,谢嘉澜写下一个字。
雪。
还是取名中的字更好,与她很般配。
谢嘉澜搁下笔,不知想到什么,他指节缓缓弯曲,喉结微不可见地动了动。
旋即他招来人。
.乌游雪穿梭在梅园中,细嗅清雅扑鼻的梅香,即便寒风啸啸,也挡不住她赏梅的心思。
靡丽的梅花围绕住漫步在林中的美人,冷风不经意间吹来,便吹散了梅园中大片的梅花,娇艳欲滴的梅花旋转,霏霏翩跹。
些许花瓣接二连三覆在乌游雪的脸上。
只见她白瓷的肤色沁出些红,当是被梅染红的。
正当乌游雪沉溺在美景中时,蓦然有婢女前来,道:娘娘,皇上叫您过去。
婢女将乌游雪带来一处隐蔽的苑子,四面都是翠绿的灌丛树木,还有各类冬季花。
在青石道上弯弯绕绕后,乌游雪和婢女来到凉亭前,亭子两边都是高大修长的碧色湘妃竹,密密麻麻。
亭外轻绡舞动,有连绵的、潮热的雾气从里面灌出来。
彼时,已近黄昏。
径道边伫立的石台雕花灯发出璀璨的光。
婢女:娘娘,请,皇上在里面等着娘娘。
夜空,下起了小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