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月后, 谢嘉澜等来的是在下流打捞上来的浮尸。
谢嘉澜收到消息,两个月来伪装出的平静无波的假象轰然塌陷, 手一松, 御笔无声掉地。
他不假思索,立即放下手中的事,前去确认。
一路上, 谢嘉澜拢在宽袖下的十指抖得厉害。
等到达城外的停尸房,谢嘉澜身形一晃,继而缓步进去。
天气渐热,里头的空气十分恶臭,几欲作呕。
里面陈列好几具被水泡得面目全非的尸首。
谢嘉澜恍然闻不到难闻的气味, 没有半点嫌弃地掀开面前的白布。
他一个一个亲眼确认,就连衣着明显不是红衣的也抄开白布看。
细细端详, 不放过任何细节。
如周尧所说, 其中有两具着红装,且衣衫破烂, 衣不蔽体, 周尧认不出打捞上来的浮尸里有没有乌游雪,所以第一时间通知了谢嘉澜。
未久, 谢嘉澜身躯微微放松,继而用巾帕擦拭自己的手,然后出门。
没有乌游雪。
出来的谢嘉澜皱眉,对于剩下的事丝毫不关心, 只留下一句便回宫,调查里面人的身份, 看是不是附近的失踪人口, 抑或是被谋害的。
与此同时, 谢嘉澜愈发坚定乌游雪逃掉的事实,她没有坠崖,没有跌进江河中。
还活着。
另一方面,作为谢嘉澜未婚妻、未来皇后的明雅见谢嘉澜屡屡推脱婚期,整日跟玩命似的,除了上朝、就是在书房处理政务,完全不见她,且对婚事闭口不谈。
上次道士说谢嘉澜生病,不适在这个节骨眼成婚,明雅忍了,同是明雅也蒙了羞,险些成为京城笑话。
如今谢嘉澜还来这一出,明雅是个烈性子,再不想做个哑巴,简单和家人商量后,直接跑进宫里,一不做二不休就斟酌好措辞,婉言要和谢嘉澜退亲。
名节又如何,她实在是受不了谢嘉澜了。
前有昙花一现的流言蜚语,后来谢嘉澜染病推迟婚事,如今还一副不闻不问的样子,她受够了。
这大抵是大晋开国以来,首位皇帝被自己定下的未婚妻当面退亲。
从某种层面说,堪称羞辱。
而对于明雅的狂悖之言,谢嘉澜自然不会同意,如果真退,他身为皇帝的颜面何存?换做平时,谢嘉澜会出言安抚,可如今的谢嘉澜根本没心情,他三言两句就把气势汹汹的明雅打发出宫,并罚了明府一干人,说明御史管教不严。
面对滔天权势,明府只能理亏吃下惩罚。
此事一过,谢嘉澜专注在国事和找乌游雪身上。
谢嘉澜让下属去暗地找乌游雪,倾尽全力去搜寻。
可一个月、两个月、乃至半年过去,都没有乌游雪出现的踪迹。
在这些日子里,谢嘉澜逐渐失去了耐心,且病得越来越重,经常彻夜不眠,难以入睡,他又开始反反复复地吃药,偶尔还要吃猛药才能睡着。
时常在一日内灌三碗汤药。
药吃太多,愈发焦躁的谢嘉澜再吃不进药。
为此,谢嘉澜开始频繁去德太妃那听经,可也不能总叨扰喜静的德太妃,最后,谢嘉澜便开始自己读经,有时候甚至想把手上的佛珠捏碎,反正也没用了。
但谢嘉澜还是忍了下来,他表面功夫做得极好,即便心情不好,也没什么人能察觉道他的不耐。
因为他始终冷着脸,只不过眉目间不知从何时楔进阴郁和戾气。
某一日,谢嘉澜他想起被他扔进皇宫道观的正明。
谢嘉澜找来正明,每到夜里就让正明带头,同宫里的其他游手好闲的道士给他诵经书,有念不好的,项上人头不保。
这期间道士死了好几个,好在谢嘉澜又召了好几个道士进宫,补充人手。
同时,谢嘉澜还让正明等道士算卦,算乌游雪的卦。
算她是死是活,算她在哪里。
正明摸着冷飕飕的脖颈,本能地说乌游雪还活着,并言乌游雪在南方真的?谢嘉澜问。
如果我的人没找到的话......正明和其他算卦的道士慌了,浑身战栗,欲哭无泪。
这都什么事啊,本来他们在皇宫道观里吃香的喝辣的,只需要混吃等死,谢嘉澜需要他们的时候就出来装一装看,不需要时他们就偷着乐。
可现在......简直就是无妄之灾!这乌游雪到底何许人也?正明等人面面相觑,直觉自己下一刻就要死,是以,在极大的恐慌下,他们开始语无伦次,七嘴八舌地说出不同的地方。
杂七杂八的声音吵得谢嘉澜脑仁疼。
闭嘴,正明你说。
我?正明指着自己,圆润的胡须脸上堆满悲切和生无可恋,竟瞧出几分滑稽。
谢嘉澜目不转睛。
正明嘴唇翕动,心一狠,在祈祷中直接拼尽全力算卦,最后他看着卦象,磕磕巴巴道:她就藏在她家乡。
是吗?谢嘉澜的声音如同地狱的勾魂使者。
正明冷汗不断,抖着日渐发福的身体,皇上,贫道肯定。
但正明不知,其实自小浸淫在佛经和道经的谢嘉澜能看懂一些卦象,由于阅览群书,谢嘉澜对卦象的理解无师自通,多少了解。
谢嘉澜知晓正明这些道士在睁眼说瞎话,但他没有处置他们,只静静听着。
因为他知道正明就是个半斤八两的假道士——正明是他的人,是他在民间找来,然后无声无息抬到先帝面前。
不过,正明的话倒是提点了他一下,他怎么没想到去乌游雪家乡找,仔仔细细地找。
谢嘉澜记得乌游雪是有家人的,乌游雪逃走后,肯定会回去见家人,他怎么就没想到呢?可让谢嘉澜没料到的是,锦衣卫没有在江找到乌游雪,就算把乌游雪的父亲、继母还有继妹抓来,他们也一无所知,只知道求饶,说乌游雪早就进宫了。
不过,也不是一无所获,至少谢嘉澜从三人嘴里得知乌游雪小时候的一些事,还有从查来的消息中,谢嘉澜知悉乌父、还有她的继母对乌游雪并不好,且乌游雪是顶替她继妹入宫的。
看完信笺,谢嘉澜说不上什么感觉,只是随手罢免当地的几个官员,抄了乌府,并把他们三个关进了大牢。
没找到乌游雪,正明那几个道士要遭殃了。
瞧着步步逼近的、掌握人生死大权的皇帝,噗通一声,正明等人齐齐跪地。
皇上饶命啊,饶命啊,请再给我们一次机会。
谢嘉澜面色冷漠,看着蝼蚁在自己面前下跪求饶,无波无澜。
眼见脑袋不保,情急之下,正明等道士直接拿出他们练成的丹药,献宝似的,呈给谢嘉澜。
希望谢嘉澜看在丹药的面上,网开一面,绕过他们的狗命。
谢嘉澜明白这些丹药是些祸害人的东西。
因为先帝就是因为长期、大量服用丹药后死的。
如果是以前,谢嘉澜看都不会看一眼,可头疼欲裂的他在这一刻竟然想收下。
而正明的下一句话更是让谢嘉澜不再犹豫。
皇上,您要实在想她,可服用此丹药,入梦见之。
正明到底是在先帝眼皮子底下摸打滚打了这么多年,哪里没有点眼力见,他猜出这乌游雪该与谢嘉澜有很深的牵扯,保不准是他倾慕的女人。
事到如今,正明只有赌一把。
看到谢嘉澜收下,正明晓得他脑袋保住了,劫后余生的快乐使他老泪纵横,只想抱个人庆祝一下。
很久之后,谢嘉澜才在心血来潮时服用了丹药,不料服用不久,明雅和杨大学士来见,是来找谢嘉澜商议婚期的事。
谢嘉澜立后一事不可再拖。
可他们不知谢嘉澜用了丹药,神思恍惚不定,谢嘉澜听他们喋喋不休间,慢慢道:朕身体抱恙,且经钦天监算后,说朕不适现下成婚,所以,明姑娘,朕同意与你解除婚约。
谢嘉澜与明雅之间的婚约如同儿戏一般解除。
此消息一出,成为当时轰动一时的大事,天下人都在热议,猜测其中猫腻。
好在谢嘉澜清醒过来后下旨,搬出正明和钦天监,说是他龙体有恙,近两年都不适合立后,因不想耽搁明雅,故而解除婚事,谢嘉澜给明雅留了体面。
众生哗然,有称赞谢嘉澜者,有猜测谢嘉澜身体有大疾者......风波过去,正值春秋鼎盛的谢嘉澜全身心地投身在政务中,夙兴夜寐,不顾劳累,兢兢业业,有条不紊治理国家,颁布了很多惠民济世的政策。
或许是长期的不休息,抑或是其他原因,谢嘉澜患了头疾,时不时的头就会痛。
但这些外人都不知道,外人只看到表面,谢嘉澜在他们眼中是个为国为民的好皇帝,登基不过两年,政绩显著。
可这样虽好,但却损了谢嘉澜的龙体,饶是三朝元老,也担心谢嘉澜会吃不消。
谢嘉澜不在意,如铜墙铁壁。
他废寝忘食到了极点。
另外,退亲之后,谢嘉澜后宫空无一人,这可让一大波朝臣操碎了心。
身为皇帝,后宫岂能没有一个女人?百官纷纷上奏,希望日理万机的谢嘉澜能分点神在纳妃事上,如果还不可立后,那就纳妃,好开枝散叶,兴盛谢氏。
但谢嘉澜对所有都视而不见,满不在乎,只关心政事,面对德高望重的老臣的上奏和臣子们联合起来的逼迫,谢嘉澜淡定地用权势镇压住他们。
谢嘉澜相信,只有他手握权力一日,那这群作妖的朝臣都会通通闭上嘴巴。
再不济,谢嘉澜不介意使用一些阴招。
他厌烦女人,更不想在睡不好时还要见不相干的女人,会更烦的。
种种因素下导致谢嘉澜根本没有立后纳妃的想法。
而这一年多以来,再无人敢提及乌游雪这个禁忌般的名字。
他似乎已经忘记了乌游雪。
谢嘉澜想,一个女人而已,他没必要三番五次为她伤神、为她花费精力。
可一到深夜,形销骨立的谢嘉澜才会暴露出蛰伏已久的、疯狂病态的偏执。
他常常会不受控制地去想乌游雪,去思念乌游雪——这个让他咬牙切齿的女人。
他深信,乌游雪没有死,她只是逃了,而他还没找到她。
而且,这三个字如梦魇一般纠缠他,折磨他,让他睡不好觉,让他头疾发作,疼得厉害。
谢嘉澜曾不止一刻想要放弃寻找乌游雪,可这个念头仅仅存在一息,就被他否认,但他也确实下过令,让人停止过搜寻。
他还发现,在他宫里,竟然没有几件属于乌游雪留下的东西,她的东西少得可怜。
每到这时,谢嘉澜会吃丹药,因为只有吃下丹药,他才可能睡着,才可能梦见乌游雪。
只不过,丹药吃了很多,但梦见乌游雪的次数一只手都数得过来。
所以,偶尔谢嘉澜会叫来曾经侍候过乌游雪的宫婢,白葵和月皎等人,让她们说说关于乌游雪的事,好让他忘不了她,□□自己,折腾自己。
实在睡不着时,谢嘉澜还喜欢去昭狱折磨人,好整以暇地注视犯人生不如死的样子。
快意和发泄能让谢嘉澜不再头疼,不再烦躁。
此时已是奉熙二年,不知不觉快到八月,谢嘉澜即将南巡,他看着金链,决定借此机会去乌游雪的故乡看一看。
.淮安府涟水县。
迟雪打算去淮安府购置几匹布料,再顺道买些桃花糕,这涟水县的桃花糕不合她口味。
拿上银子,迟雪就打算出门,她找人租了一辆牛车。
孰料,她刚出门,门口就停了一辆朴实无华的马车。
熟悉的马车。
车帘被撩开,露出厢中人一张剑眉星目的俊逸面庞。
迟姑娘,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