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溟风零, 轻重雨点打在嶙峋岩石上,最后汇成细流潺潺流下, 敲击音与滑音回荡在空旷的悬崖下。
循声而下, 可见崖壁中长出一棵斜松树,树下挂着两个人,正经受着雨水洗涤。
谢嘉澜坠落时及时抓住了树干, 免于一难。
他臂力惊人,硬生生以单手承受了两个人的重量,而他的另一只手则牢牢抱住乌游雪。
树干很粗,晃动不止,摇摇欲坠, 仿佛下一刻就会断开。
可即便处境困顿,全身湿透, 但谢嘉澜还保持着该有的冷静, 而乌游雪就不一样了。
她终究只是个弱女子。
从最初见谢嘉澜下来救她时,乌游雪十分震惊, 生生愣了一瞬, 可紧接着便是铺天盖地的晕眩感和惶然,她无法再思考。
此时此刻, 乌游雪特别不好受,满心都被迟来的恐惧包裹住,绕是再坚强,也会因为亲身经历坠落悬崖而魂不守舍, 惶恐异常。
乌游雪几乎是在谢嘉澜抱住她的瞬间就死命攀上谢嘉澜,把谢嘉澜看为救命浮木, 唯一的活命生机, 她还不想死, 死的这么不明不白,死的这般凄惨。
因为适才的惊吓,乌游雪大脑空白,新仇记恨都消失不见,心中只有求生的欲望,等回神过来,她这才发现自己没有再下坠,而是处在悬壁上。
情况不算好,但总比坠崖好,命暂时保住。
乌游雪弄清情况后,全身软绵无力,全靠谢嘉澜抱住她,她才不至于滑下去。
身体的悬空感让她压根都不敢睁开眼朝下面看去,太吓人了。
乌游雪瑟瑟发抖,把脸都埋进谢嘉澜怀中。
相较乌游雪的惴惴不安,谢嘉澜却感到满足。
他能感受到乌游雪全身心都在依偎他,想到这,谢嘉澜心中的躁郁有所减少。
别怕。
谢嘉澜轻声宽慰。
......嗯。
许久,乌游雪才憋出了回应。
短暂交流之后,谢嘉澜开始四下打量,寻找生机,未久,他在右上下侧看到了一个悬洞。
谢嘉澜眉梢一喜,说:右边有个洞口,我们先去那。
好。
乌游雪瓮声瓮气道,声音出口后便消融在雨声中。
谢嘉澜思索片刻,打起了十二分精神,硬生生忍住肩膀处的疼痛,面不改色道:你抱紧,朕得带你爬到那,是以中途无法再抱住你。
话音落,乌游雪听话地环紧了谢嘉澜的脖子,纵使天雷劈下,也不会松开。
正当谢嘉澜摸索凸起的岩石开始攀岩时,乌游雪忽然想到一件东西,等等,先别动。
谢嘉澜不解。
只见乌游雪空出一只手,艰难地从怀中取出匕首,然后递给谢嘉澜。
用这个会好点。
谢嘉澜看眼,没说什么,拿好匕首,在岩壁上一.插,试了试锋利度。
匕首一下便镶入岩石中,刀身没有半分破碎。
抱紧。
谢嘉澜拔回匕首,再次叮嘱,旋即他环顾四周,观察了一下雨势和感受一会风向后,就开始利用匕首朝洞口攀去。
他要在雨变大前爬到洞口。
许久,高低不平的峭壁上屡现血痕,但下一刻就被洗得一干二净,只余淡淡的血腥味。
终于,谢嘉澜历尽千辛万苦,带着乌游雪爬到洞口。
洞口不大也不小,刚刚好能容纳谢嘉澜身量,谢嘉澜先托着乌游雪进去,自己垫后。
两人才窜入洞口,外面的瓢泼大雨倾巢而下,雨声伴随滚滚闷雷声响彻云霄。
乌游雪环抱住自己的双臂,慢吞吞走着,谢嘉澜则拧眉,垂下眼帘,跟在乌游雪身后,用手压了压偶有血溢出的伤口。
借着外面微弱的光,谢嘉澜看清洞里的一切。
洞里面很大,偏干燥,但因为外头的寒风吹进来,所以有点冷,昏黑的岩地上横列一点儿兽类的粪便,还有不少干树枝和枯叶,该是鸟兽之类的衔来的,亦或是被风吹进来的。
谢嘉澜逗留一瞬,带乌游雪进到最里面。
最深处的地方冷风很小,他让乌游雪坐在平滑巨大的石头上,说:等朕生好火,你把衣裳脱掉。
闻声,乌游雪缓慢抬头,你干什么?你是想感染风寒吗?谢嘉澜反问,此处光线暗。
说完,谢嘉澜沉了沉心,起身去拾取树枝和枯叶。
不一会儿,谢嘉澜在石头旁边砌好火堆,恰巧洞中有火燧石,顺利生好火。
温暖的光霎时驱散了洞中寒气,阵阵雷声穿梭进来,无形中勾出人内心深处的恐惧。
脱吧,把衣衫烘干。
谢嘉澜道。
乌游雪稳定心神,捻了捻湿透的衣襟,也不矫情,侧身慢慢退下衣裳,鞋履等。
也是因为这个举动,乌游雪才发觉衣裳上沾上了血,手也有一点,想到什么,乌游雪觑谢嘉澜一眼,怔愣须臾,最终什么都没说,都是他自找的。
乌游雪收回思绪,把衣裳拧干,摆在岩石上烘干,再蹲下缩了缩回暖的身子,用双手捂住所有可能会泄露的春光,和谢嘉澜保持一定距离。
谢嘉澜同样如此,褪衣后把袍裾上的料子撕成条状,倏尔一个不经意的一瞥——乌游雪面上遗留着惊魂未定,娇躯纤细漂亮,丰盈有度,肌肤如白璧般,流淌着莹润光泽,整个人披着一头湿.漉.漉的头发,脆弱而美丽。
差点让谢嘉澜移不开眼。
谢嘉澜总觉着现在的乌游雪较之从前好像胖了一些。
思绪回笼,谢嘉澜与乌游雪相对而坐,相顾无言,中间是篝火,尽管是孤男寡女,两人还几乎不着寸缕,但气氛无半点暧.昧可言。
毕竟不久前两个人才历经险境,死里逃生。
乌游雪低头,自顾自用手绞头发,也不看谢嘉澜一眼。
谢嘉澜则起身,去外面用雨水把帕子洗干净,清洗自己的伤口。
除了肩膀上的伤,他的手、脖子等地方都被划伤,特别是掌心,满是破开的口子,好似是开出了艳红的花。
约莫一盏茶工夫,谢嘉澜折返回去。
他拿起手中的匕首,挑了挑火堆,随口问:还冷吗?不冷。
乌游雪下巴抵在屈起的膝盖上,音色含浑道。
那批刺客是谁派来的?乌游雪道。
你为什么要对朕下药?为什么要拿箭指向我?还朝我射出了一箭,你心里是不是想让我死?这些话,谢嘉澜迟迟说不出来。
他克制收刀,如一个怨妇一般,质问乌游雪。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乌游雪下意识看向谢嘉澜,透过火光,她看清了谢嘉澜肩膀上的血窟窿,她发现他的脸上、身体上也有细小的刮痕,脸色也白得吓人。
乌游雪被冷硬包裹的心松动了一下,有种古怪的感觉在胸口徘徊,她抿了抿唇。
......明知故问。
乌游雪小声道,撑起略微沉重的眼皮,偏过头,满不在乎道:你的伤......好吗?谢嘉澜听言,顿觉心酸,伤疼得他皱起了眉,你觉着呢?冗长的沉静后,响起谢嘉澜低沉的嗓音。
你就这么狠心?他终究是忍不住问出这个问题。
乌游雪十指压了压大腿外侧,嘀咕:狠心?她远没有他狠绝,总是试图掌控她,为此不惜伤害她......乌游雪不想提这个只会让她心梗的话题,她张望四周,外面的天逐渐暗下来,似乎已经到晚上了。
她淡淡道:你说,我们会不会死在这里?谢嘉澜静静睨她,不会,你和朕都不会死。
刺客的事,朕会给你一个交代。
嗯。
谢嘉澜斟酌道:这些时日有谢嘉炽陪你,你有没有对他有过旁的心思?如果不是他,我可能早就身陷异处了,他很好,在我生病的时候是他一直在照顾我……我不是你。
乌游雪如实道。
听言,谢嘉澜既喜又烦闷,他擒住了生病二字,乌游雪亲口承认,那她必定是患过离魂症,只是后来好了,时间不定。
如果是这样,那不久前他的言辞就......是朕不好。
口不遮掩,没了理智。
这似乎是两人有史以来唯一一次称得上心平气和的谈话。
乌游雪没说话,谢嘉澜不解释,她哪里知晓他在回答哪个问题。
旋即谢嘉澜垂眸:还记得朕说过的话吗?朕会对你好,以前的事是朕......没做好,但以后朕会好生待你,不会负你,所以,你别在逃了,冉冉,只要你回朕身边,从前的事一笔勾销。
不可能。
乌游雪斩钉截铁,她现在身体有些虚,精神也不振,看着好说话,但不代表她糊涂,她不可能心甘情愿跟谢嘉澜,这是她的底线。
她忘不了谢嘉澜带给她的痛苦,它们都刻进了乌游雪的骨骼中,一生一世不会遗忘。
实在是太痛了。
乌游雪的话让谢嘉澜冷了冷脸,心口泛酸,不过也在预料之中。
谢嘉澜攥紧拳头,把玩着手中匕首,冷不丁道:匕首是谁给你的?谢嘉澜眼尖,这明显是宫里头的东西,似乎还是贡物。
我好累。
乌游雪避开这个问题,恹恹说。
谢嘉澜沉下思绪,回忆过往,这匕首坊镳是清宁向父皇讨要来的,半晌他道:是不是清宁?你别发疯。
乌游雪不禁扭头望谢嘉澜,一时慌了阵脚,脱口而出,清宁无条件帮了她,她自然是不想让谢嘉澜知悉一切,给清宁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话一出口,乌游雪就知道自己说漏嘴了,不免有些懊恼。
如果不是她,我都过不了这一年多的安生日子,所以你别老揪着被人不放,大动干戈。
见此,谢嘉澜忍着痛,把所有事串联起来,这般来说,有的事好像能说通了。
谢嘉澜哂笑:呵。
好一对兄妹,他们背着他干了多少事?隐瞒还真是有一手。
谢嘉澜把精美的匕首扔在一旁,不再看一眼,似乎一眼都觉着肮脏晦气。
时间一晃而过,外面的雨还在下,伴随雷声和闪电。
乌游雪真的身心俱疲,她好乏,又冷又热,但这些她才不会和谢嘉澜说。
自碰到谢嘉澜,再经历这些惊心动魄的事,她一直害怕不安,如今又处在洞穴中,纵然她恨谢嘉澜,可此时有他在,乌游雪心里的惧意削减了很多,心也稍微安些。
乌游雪背靠着石壁,捞起还有些湿的衣裳慢慢穿好,再缓缓闭上眼。
衣裳干了?谢嘉澜道,摸了摸自己的衣袍,干得差不多了。
嗯。
乌游雪从鼻腔中闷闷应道。
不知过了多久,火彻底熄灭。
万籁俱静,洞里黑暗,伸手不见五指,只听到洞外的磅礴风雨声。
谢嘉澜睫影重重,眼被暗色困住,随即手抖动起来,见状,他立马用另只手控制住发抖的手。
半晌后,手恢复平静,他则调整好呼吸,然后悄声收集熄灭火堆下的草木灰,把少量的草木灰洒在伤口上,再用长条简单包扎一下。
整个过程显得十分漫长。
骤然,一道电光投进洞中,霎时照亮里洞,唤醒谢嘉澜记忆最深处的恐惧。
与此同时,谢嘉澜看到乌游雪面色浮现出不正常的红,唇色苍白,额角流出冷汗,一副梦魇的模样。
彼时,乌游雪的头脑昏昏沉沉的,眼皮也睁不开,仿佛置身在冰窟中,她的嘴唇在动,犹似在呓语着。
瘆人的闪电一晃而过,紧随其后的是震耳欲聋的雷声。
听着饱含浩然正气,可谢嘉澜却觉似鬼哭狼嚎,可怕至极。
当即他的呼吸就变得急促,忍不住攥紧了旁边的衣料,身体僵直,手背上全是此起彼伏的青色脉络。
他记起了不好的事。
不是已经克服了吗?不可能,从前也遇到过雷雨天,可他从来不怕。
但现在又是怎么回事?谢嘉澜全身颤抖,才觉出他看似克服了恐惧,其实只是把恐惧深埋起来,他埋得好,所以这些年恐惧从未闹过,但眼下,恐惧倾巢出动,直接打他个措手不及。
是不是太黑了?是不是太逼仄了?没有一点生路,无论逃到哪,都是被堵死的路。
父皇总是喜欢和年幼的谢嘉澜捉迷藏的游戏,如果被捉到,就要欣赏他和后宫妃子的事。
谢嘉澜想起那个雷雨黑夜,在闪电中,他看清父皇狰狞的面孔,赤.裸的身体,他的手里还拿着什么丑陋的利器,还听清他那与雷声融为一体的极为可怕的声音,以及不知道多少妃子那令人恶心的媚叫。
没有人来救他,他被包围了,陷入恶臭的泥潭中,马上就会被泥潭吞噬掉,几欲窒息,濒临死亡。
谢嘉澜曾无比希冀他的母后能来救他,可母后没来,那时她正和她的情郎偷情,哪里有空想起他,她从来不会关心他,自私自利,只会要求他做个合格的太子,好巩固她的地位,成为她和其他妃子争斗的、没有生命的工具。
最后他被父皇拖走了吗?还是死了?该......是被德太妃救下了。
久违而巨大的恐惧完完全全攫住谢嘉澜的心神,他想动,可怎么也动不了,就在他感到无力的时候,乌游雪的面容出现在他脑中。
乌游雪。
乌游雪拽出谢嘉澜神智。
她好像发烧了。
谢嘉澜颤着眼皮闭上眼,勉强找到药瓶,倒出丹药吃下,然后起身抱住乌游雪,抱得死死的,像是在渴求他唯一的解药。
他和她都倚靠在石壁上,如一对连理枝,密不可分,系为一根。
从表面上观,似乎是乌游雪紧挨他,倚靠他,在他身上取暖,但实际上,是谢嘉澜在乌游雪身上寻找安全感,只有乌游雪能够驱散他内心的惧意。
感受怀中的乌游雪,慢嗅她身上清香,谢嘉澜慌乱不止的心脏在无声无息中恢复正常。
他轻咬着乌游雪后颈肉,现在,他不是一个人,他有乌游雪,乌游雪是他一个人的,是他的解药。
吃药后,谢嘉澜的身体热起来,他身上散发的热气都渡给忽冷忽热的乌游雪。
同时谢嘉澜的呼吸也平缓下来,不过抱住乌游雪的力道没有减轻。
半刻钟后,谢嘉澜神智彻底回归,在他脸上,方才的惶恐无迹可寻。
他轻轻扳过乌游雪的头,用额头抵住乌游雪的额头,很烫,再摸手臂,冰冷。
风寒入体。
得出这个结论,谢嘉澜二话不说便褪去两人衣裳,用衣裳裹住自己和乌游雪,再贴上她,用最直接的方式给乌游雪供暖。
漫漫长夜,谢嘉澜箍住乌游雪,不让一丝丝的热气潜逃,他低语:你是我的,冉冉。
我......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