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很深了。
房间里没开灯。
叶迢静静地躺在赵彦生的怀里, 两人谁都没闭上眼,谁也没开口说话。
叶迢翻了个身,望向窗外。
窗边的地上撒了月光, 亮晃晃的一片。
赵彦生也翻了个身,从背后搂着叶迢,他的手搭在叶迢的腰间,手掌盖在她的腹部。
你有心事。
他的呼吸喷在叶迢的耳根后面,惹的她有些发痒。
叶迢想躲, 却无处可躲。
为什么这么说?你今天很主动。
赵彦生说的很自信, 胸腔紧紧的贴着叶迢光滑的后背。
叶迢不置可否,我每天都很主动。
赵彦生淡淡的笑了声。
你好像有很多烦心事。
赵彦生的声音有些懒散, 带着点刚睡醒后的沙哑与低沉。
叶迢嗯了声, 却没了下文。
赵彦生也不问,就等她自己开口说。
过了会儿, 叶迢动了动身子。
她说:赵彦生, 我拉了很多年大提琴了。
赵彦生轻轻嗯了声, 没动, 手还依旧贴着放在她的腹部。
叶迢像是在脑子里措辞了很久, 她不知道该如何用三言两语向赵彦生描述自己寡淡的人生。
她希望自己在赵彦生面前是一个饱满的人,不仅是身体上, 还更是精神世界的一种饱满。
她和他, 是能产生精神共鸣的那种人。
叶迢有预感, 她再也不会遇到一个比赵彦生更能让她的精神世界为之震动的男人了。
很显然,她尽力了。
她的人生现在回过头来看, 不过尔尔。
那些得到过的奖, 获得的无数荣誉与掌声, 不过只是锦上添花罢了。
我曾经无数次想放弃这件事, 可是到头来,我还是没能逃脱这种命运。
叶迢的声音很冷漠,仿佛在讲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情,我不想再拉琴了,这句话我说了很多年,但是我却始终没能做到。
那么你来这里,是为了逃避这件事吗?叶迢看向窗外的眼睛模糊了,不,不是逃避,是了结。
我已经如他所愿,站在这座神坛的最顶峰了。
我无路可走,我曾经有段时间,在无数个夜晚梦见自己再也拉不出好听的曲子了,梦见自己的智慧枯竭。
我害怕这样的我。
所以我给了自己最后四个月的时间,让我完成自己的最后一首曲子。
最后一首曲子?赵彦生问。
是的,最后一首。
叶迢笃定的说。
赵彦生的呼吸很平静,他不像其他人那样,听见最后两个字便暴跳如雷的指责她,批评她,挽留她。
他甚至于没有做出任何评价。
最后一场独奏会,最后一首曲子。
最后...他不在乎,他在乎的只有她。
赵彦生清楚叶迢口中的他是谁,是那个在电话里和她发生争执的男人,是她的父亲,叶昇平。
他不知道他们之间具体发生了什么事,但这些与他无关。
那个穿着华丽的礼服,在万人瞩目的大舞台上拉着大提琴的叶迢,那个微博名叫叶迢seven的叶迢,都与他无关。
他爱的是这个在他怀里,喜怒哀乐都表现在脸上的叶迢。
她真实的不像话,也美好的不像话。
叶迢说:赵彦生,我可能要提前一个月离开这里了。
叶迢感觉到赵彦生放在她腹部的那只手掌猛地一僵,过了几秒后,它才逐渐放松下来。
为什么?我得去处理一些事。
不可以和我说的事吗?叶迢说:可以。
赵彦生没了声,他没逼她,他们如往常一样,想说就说。
不说,那也就算了。
叶迢说:促使我回国的契机,有两个。
一个是我反复的噩梦,一个是叶昇平。
他年纪大了,希望我能留在他的身边。
于是我回国后,在宁市交响乐团当乐团里的大提琴首席。
我算是空降兵吧,坏了团里一个女生的晋升之路。
那个女生,叫任玲。
她顿了顿,继续说。
团长不是什么好人,他的年纪和叶昇平差不多一般大。
潜/规则你知道吧,那个叫任玲的女生和他,在舞台后台被我撞见了。
从那以后,明里暗里的绊子没少,暗示的话语也没少。
赵彦生,你知道的吧,我性子傲,我做不来那样的事情。
我不需要,用那种方式,让自己稳坐首席的位置。
赵彦生腾了只手出来,摸了摸叶迢脑袋后面的头发。
叶迢翻过身,坐了起来。
她转过身的那瞬间,赵彦生看见了她脸上的泪。
她在黑夜里无声的流泪。
赵彦生也坐了起来。
赵彦生,我不想哭的。
可是我旁边的人是你,我的委屈就有天那么大。
因为我知道如果你在,你会给我撑腰。
赵彦生伸了手出来,给叶迢抹泪。
你好奇的吧,我为什么会回云县。
赵彦生想不出用什么别的方法来安慰叶迢,只能用最笨的办法,秘密换秘密。
叶迢去捂他的嘴:不想说就不要说,我不需要秘密换秘密。
赵彦生笑了下,都过去很久了,我已经不在意了。
我毕业后其实留校当了老师,但是被一名女学生举报涉嫌侵犯她。
那个女学生家里有关系,学校舍小保大,可偏偏那个时候我年纪轻,太傲了,索性直接辞了职回了云县。
那个时候也会很失落,但我觉得或许是我不太适合大城市,不太适合在名利场里过活。
叶迢抬眸去看他,却在他的眼里看到了光。
她抬手抚上他的脸,侧脸旁的胡茬有些扎手,但是叶迢没松手。
黑暗里的赵彦生,孤独又自由,热情又冷漠,清澈又孤勇。
他像自由之神,是快乐的,又好像是不快乐的。
叶迢觉得,如果爱情可以分等级,那么她和赵彦生,或许已经到了最顶级了吧。
这是她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和她爱的人坐在一起,面对面静静落泪。
叶迢说:赵彦生,这一路走来,你很辛苦吧。
赵彦生低下头,淡淡笑了声。
他身上永远有着无限的张力。
所以在社会这个泥泞里,他不挣扎,也不妥协,永远可以潇洒的转身离开。
赵彦生握紧了叶迢那只放在他脸侧边的手,用另一只手去抹叶迢的眼睛。
她没再流泪了,瞳孔里依旧亮着光。
赵彦生的声音很有魔力,他说:一诚可以抵万恶。
没给叶迢细细品味的时间,赵彦生拽着叶迢的那只手向后仰去,两人重新倒回到床上。
赵彦生问她:饿吗?叶迢说:有点儿。
赵彦生又问:想吃什么?叶迢说:番茄鸡蛋面吧。
赵彦生亲吻了一下叶迢的额头,坐了起来往身上套着裤子。
我去做,你躺会儿,做好了叫你。
叶迢懒洋洋的窝在毯子里应了声,就在赵彦生刚走到门口时,她突然喊了他声:赵彦生。
赵彦生回了头。
叶迢半坐了起来,赵彦生,那你现在的工作,你喜欢吗?赵彦生愣了下,他扬了扬眉,给了她一个肯定的回答:喜欢。
我很喜欢。
/赵彦生煮好面,去叫叶迢。
刚走到门口,发现她已经拥着枕头沉沉睡着。
他没叫她,缓缓退出了房间。
他坐回到桌前,看着桌上的两碗番茄鸡蛋面。
他面前的那个瓷碗裂了条缝,豁了个口子。
完整无缺的那个碗摆在了叶迢那边,他知道叶迢爱吃鸡蛋,特意给她卧了两个鸡蛋。
赵彦生又独自坐了会儿,看着面前的面,没了刚刚的食欲。
他起身,走到电视机柜旁边,摸了包还没开封的烟。
打火机刚刚被叶迢带了进去,他没进去拿,怕吵醒她。
于是他随手拿了火柴,往阳台走去。
阳台暖洋洋的。
他拿了根火柴出来,在火柴盒旁一划,火柴燃起了火焰。
嘴里含着的烟很快被点燃,火光在风中摇曳着。
晚上他同叶迢交代的秘密,不过寥寥几句。
却在当年将他困惑在其中。
赵彦生看着乌黑的天,回望着过去自己的三十几年。
兜兜转转,又回到了原点。
他从小便一路绿灯,也是云县唯一去到首都的大学生。
大学毕业时成绩优异,特批留校当了助教老师,后来又转成了正式老师。
那年他不过二十六岁。
原来已经过去六年了。
当年的那个女学生娇惯坏了,喜欢一个人就要得到,得不到的话便秉持着毁掉的态度。
便这么毁了赵彦生。
学校想保他,但是保不住。
那个女学生的父亲往他的母校首都林业大学捐了一栋教学楼,那栋教学楼的价值远大过于他。
他以为社会是汪清泉,却不知道踏错一步便是泥泞。
二十六岁的赵彦生,灰头土脸的回到了云县。
找了份与自己专业对口的工作,终日穿梭在森林与山林间,与树木、河流相伴。
他不再畅想云县以外的世界,领着固定的工资,反复做着相同的事。
直至叶迢闯入进来。
他又一次有了对外面世界的渴望。
烟燃尽,赵彦生没再抽第二根。
他静静的望着远处,远处的那片山林,再远一点的森林。
一望无际。
这些年下来,他总照看着这几座山头。
林子间奔跑的动物,长出的花草树木,一寸一分,他都有了感情。
赵彦生知道,云县这个地方,太落后,不会有人愿意来这儿当一个籍籍无名的护林员。
这儿离不开他,他走了,基站里就更没人了。
更别提马上就要到的九、十月了。
秋季干燥,就更需要他们了。
其实一开始,他也有想过不要干这件工作了。
大好青春全浪费在这深山老林间了。
但是干到后来,也就渐渐习惯了,甚至觉得这是自己与生俱来的一种职责所在。
赵彦生很纠结。
纠结到叶迢起身了,他都没发现。
叶迢拉开玻璃门的时候,赵彦生才回过神来。
他转头望向她,瞳孔里映着她的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