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厘暗暗腹诽这人总是莫名其妙发神经, 不搭理他,转而看回了那男孩。
她放柔了声音,问道:你叫什么名字?那男孩把羚羊面具戴上, 低着头,半晌后, 道:弥蛇。
姜厘愣了下。
她鲜少有听过这样特殊的名字, 展颜笑道:那我叫你小弥蛇吧。
你的伤口不能不处理, 这附近应该有药铺, 你等等, 我马上回来。
说着,她看了弥蛇腿上和肩上的伤口, 起身离开。
弥蛇抬起脸,羚羊面具下的眼睛茫然地看着她, 你为什么, 对我好?姜厘思索片刻道:因为你不是坏人,我不会眼睁睁看着好人死。
纪无因扔给弥蛇一瓶药,对姜厘道:不用去了。
姜厘微愣, 看向他, 你有药?弥蛇握住手里冰凉的药瓶,看着纪无因, 晦涩道:你不……杀我。
他原本不是打算把他杀了吗?我在考虑。
纪无因淡淡道。
他抬起眼皮,面具下的目光看向了弥蛇,冥冥之中带着探究。
对方身体僵了僵,还是垂下头,艰难地说了句, 谢谢。
纪无因站起身道:不需要。
姜厘朝弥蛇小声解释:他这家伙就是这样的, 嘴里没一句好听的话, 你别往心里去。
纪无因抬头,看了她一眼。
姜厘一噎,嘀咕:我说的是实话。
弥蛇把腿上和肩上的箭矢拔了出来,顷刻间血流如注,姜厘吓了一跳,要去帮他,你怎么这样拔啊,你不怕死吗?纪无因握住了她的手臂,不用,让他自己来。
弥蛇抬头看了纪无因一眼,又看看姜厘,拔出瓷瓶的塞子,把药粉撒在伤口上。
做完这一切,他才坦然道:我的血有毒。
姜厘愣住了,微睁大眼,看着弥蛇。
纪无因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波澜不惊:南疆的人,多多少少都会用蛊虫,饲养蛊虫需要用新鲜的血液。
姜厘听得毛骨悚然,不久前,在风月楼中被那些虫子爬过的感觉再次浮现上来。
弥蛇的治愈力惊人的好,没过多久,他竟然已经可以搀扶着墙壁慢慢站起。
他黝黑的眼睛望着姜厘:之后,我可以去找你吗?姜厘一愣,条件反射抬头看了旁边的纪无因一眼,不知为何,虽然戴着面具,遮掩去了大半的面容,可她隐约觉得他的脸色不大好。
她点点头,可以啊。
顿了顿,又干笑着补充道:只要你不是来害我的就行。
弥蛇扶着墙壁站着,注视着她,可没过多久,他忽然皱起眉头,踉跄着朝她走近了两步,似乎在嗅她身上的气味。
姜厘不自觉退后两步,讪讪道:怎……怎么了?弥蛇看了她的脸一眼,把到嘴边的话咽下,没说什么。
因为旁边站着个其他虎视眈眈的男人,弥蛇看了纪无因一眼,丧气地低下了头,扶着旁边的墙壁,慢慢走远了。
看够了吗?纪无因的嗓音不咸不淡地在耳边响起。
姜厘收回视线,尴尬地笑了声,我只是在想,他是不是和你最近在查的案子有关系。
兴许有吧。
纪无因随意答了一句。
思绪却放在了方才弥蛇最后留给姜厘的那一眼——弥蛇似乎有话想说,但终究没说出口。
姜厘歪着头看他,纪无因睇她一眼,看懂了她眼中没说出口的意思,懒洋洋哼笑一声,你觉得锦衣卫会找不到人?她居然在担心把人放走了,之后便找不到了。
姜厘觉得智商受到了一点打击,悻悻哦了一声。
纪无因送她回家时,她哥正姜珩川蔫头耷脑地揣着袖子,站在建宁侯府大门口,看见她回来,眼睛都亮了。
姜厘新奇地问:哥,你还不睡啊?姜珩川无奈,瞅着远处那道身影离开,这才怒其不争地拍了她脑门一下,还不是因为你!爹让我在门口等你,你要是再不回来,我真的要在这儿困死。
姜厘,你也太离谱了,出去约个会约这么久。
姜厘眼睛瞪起,喊冤,我哪约会去了!姜珩川把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圈,嘴角都撇到天上去了,回来还换了身衣裳,这料子……不细看还好,仔细一看,姜珩川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姜厘!这哪来的!这种料子,就算是他们侯府也不一定日日穿的。
姜厘有些不自然,他带我去了成衣铺子。
姜珩川继续瞪眼,仿佛有雷劈到头顶,你们都到这一步了?姜厘忙努力捂他的嘴,呸呸,你误会了,我没有!我们也不是出去约会,他有事情带我一起出去而已……姜珩川皱着眉,不大相信她的话,过了半晌哼了一声,算了,进来吧,时辰不早了,也别折腾了,洗漱过后快些睡。
姜厘乖乖应了一声,低头飞快跑进了门里,身影很快消失不见。
***纪无因离开建宁侯府后,循着夜色慢慢往前走,他孤身一人,也并不急着回家,沿着略显湿润、灯火飘摇的路面慢慢走。
时辰晚了,街道上冷清不少。
他仍旧戴着半幅面具,一步步往前走,四周没有声响,沿路的店铺大多都关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走向的街道尽头,突兀地出现了几道身影。
那几个人似乎是冲着他而来,站在黑暗里,迎面的光线把影子拉得极长。
纪无因停下了脚步,淡淡道:王爷?对面站在最前端的中年男人,俨然是禹王。
他扯出和善的笑容,温声道:纪小侯爷,好巧。
不巧了,王爷。
夜风吹起纪无因的马尾,扫在他半明半灭的脸上,衬出流畅的下颌线。
他懒洋洋地一笑,您已经跟了我两条街了,我一直在等您出来。
禹王的笑容凝固在脸上,半晌,低头笑了声,再度抬头道:纪小侯爷真是快人快语啊。
纪无因道:王爷找我做什么呢?风把他的额发吹开,他扬了扬眉,笑容有礼,却暗藏疏离。
禹王沉吟片刻,本王这里,最近新得了几位侍婢,都是番邦进宫的美人,本王府中已有足够的侍女,香着纪小侯爷身边甚缺,便想卖给纪小侯爷一个人情。
不必了,王爷自己留着吧。
纪无因不咸不淡道。
禹王微笑着,本王知道纪小侯爷最近与姜家的小姐重修于好……虽然姜小姐天姿国色,无人能比,可哪有哪个男人没几个妾室?纪小侯爷不如收下,纵然现在不需要,留在府里看着也好。
纪无因不说话,只盯着他。
显然没有商量。
禹王早知道纪无因素来不好说话,没想到连自己都碰了个钉子,脸色不大好看。
那纪小侯爷想要什么?他大方摊手,继续道,只要本王能拿出来,纪小侯爷尽管说。
纪无因垂了下眼,漫不经心挑眉一笑,只低声道:时辰晚了,王爷早些回去休息吧,明日还要早朝呢。
说完,少年朝禹王颔首,不再多言,转身扬长而去。
禹王站在原地,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只剩下无止尽的冰冷。
***两日时间匆匆而过。
今日一大早,姜厘忽然听闻外面传来异动,彼时她正窝在院子里的摇椅上逗猫,闻言站起身走出去,问院子门外守着的丫鬟,外面怎么了?知鹭抱着木盆急急回来,搁下木盆就道:小小姐,棣华公主来了!姜厘一愣,脑中浮现出那个惯爱撒泼的娇气包公主,登时警铃大作,愕然道:她怎么来了?公主一般鲜少出宫,棣华今日怎么出了宫……还偏偏找上门来了。
知鹭摇摇头,不知道,但好像是冲着小小姐你来的,说是要见你,老爷夫人都不在。
姜厘觉得头疼,我哥在吗?知鹭为难道:公子方才就在外面应付着呢。
姜厘把怀里撒娇的猫儿塞进了知鹭怀里,小声道:你若能出去,跟我哥说一声,就说我出门了,不在家里。
知鹭眼睛大睁,小小姐,你要偷溜!别说得这么难听啊,姜厘拍了她肩膀,眨眨眼睛,我出门逛一圈儿再回来,还是老样子,想吃什么?知鹭嘿嘿一笑,要李东街的枇杷千层糕。
就你会吃,姜厘笑嗔着看她一眼,回来给你带。
她四处看了看,迈出院门,仔细听了听,果然听见隔着几个院子外面传来的棣华突破天际的娇锐嗓门,赶紧跟着另一个丫鬟往小路走了,从后侧门离开。
听到知鹭悄声说的消息时,姜珩川人都麻木了,挥挥手让知鹭下去,他看向棣华,呵笑道:棣华公主,真是不巧了,小厘她方才不在家里,您改日再登门吧。
棣华发髻高束,金银步摇丁零当啷,闻言陡然瞪起美目:你说什么?姜厘不在?姜珩川道:是,小厘不久前出去了。
宫女在棣华耳边说了些什么,棣华着急地跺了跺脚,看着姜珩川,带着慌乱,问道:她……她是不是找纪小侯爷去了?前几日她听了传闻,听说姜厘和纪无因竟在夜晚同行,手牵着手,形容亲密的模样。
而在不日前的永宁殿中,她也是和纪无因如此亲密。
这让棣华怎么不着急?从前她自恃美貌与身份,仗着纪无因不喜姜厘,这才信心满满,觉得自己终究才是配得上纪无因的那个人,可现在她被父皇冷落,见不到纪无因本就心慌,又听到这些消息,可不得着急坏了。
姜珩川认真琢磨了下,笑呵呵道:应当不是,小厘只是出去玩了。
据他对自家妹妹的了解,这么短的时间,她不会再去找纪无因,出去溜达溜达才比较正常。
既然人不在,棣华也没理由继续留着,跺了跺脚,悻悻转身大步离开了。
出了建宁侯府的门,宫女小心翼翼道:公主,咱们是去找五皇子和六皇子吗?今日棣华是跟着燕行峪与燕以祐出来的,不多时就要回宫。
其实棣华想去找纪无因,但是她不敢,只得先找姜厘撒气。
可是……连姜厘都找不到。
棣华跺脚,可是我不想这么快回去。
宫女低着头,悄悄笑道:那公主不如去安定侯府看看?说不定能见到纪小侯爷。
棣华一愣,脸颊飞起薄红,勉为其难点头道:那好吧。
隔着一条街,姜厘先去卖糖油果子的商铺里买了新出锅的糖油果子,绕着街上逛。
她人缘好,走过路过的人大多都眼熟她,姜厘就这样一路吃吃喝喝,拐到了菩提寺旁边。
菩提寺是京城里比较偏僻、建筑较小的寺庙,一般不多人来此处。
姜厘逛了这么久,心道棣华应该已经离开了,便吃掉了最后一口糖油果子,拍了拍手上碎屑,准备转身回去。
可她余光一闪,发觉了菩提寺外坐在摇椅上晒太阳的老头,有些眼熟。
姜厘咦了一声,过去一看,竟是那日碰见的给他们指路去南戏集市的那位,脾气不大好的老爷爷。
他怎么……神出鬼没的。
那老头看过了来,也认出她,眉头一皱,怎么又是你。
姜厘笑道:您最近还喝酒吗?老头板着脸道:天热了,不想喝。
姜厘哦了一声,点点头,也不打算往人家面前凑,乖乖转身欲走。
女娃娃,等等。
老头忽然叫住她。
姜厘转头看回去,便见老头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她吓了一跳,怎、怎么了呀?老头眯着略显浑浊的眼睛,道:女娃娃,你最近注意着点。
这话带着深意,姜厘愣了愣,想到自从那日与易近舟他们一道出行时突发疼痛之后,此后似乎哪哪都有些不对劲。
她不由有些茫然,定了下神,还是点头笑着道:谢谢爷爷。
姜厘离开了。
走在人来人往的集市上,一路上都心不在焉,连路边吆喝的什么都没听进去。
有不长眼睛的人迎面撞了过来,一身酒气地拦下她,小姐,这是要往哪儿去啊?姜厘蹙了下眉心,那人正眯着眼睛笑,准备继续调侃,可才一眨眼的功夫,面前的少女就不见了,那人踉跄了一下,醉醺醺地四处转,哎、哎……人呢,人哪去了?姜厘混进了人群中,也不知道自己走到了哪里,京城占地极为辽阔,她虽然已经对京城很熟悉,可到底有没经过的地方,例如这一片坊市街道,她很陌生。
这里鱼龙混杂,还是快些离开的好。
而且,她方才在这里看到了不少戴着面具的人,联想一下,此处附近应当有进入鬼市的入口。
愈是靠近鬼市的地方,便越是危险丛生。
姜厘紧了紧手心,目光掠过一处,忽然定住。
她在一条巷子口边,看见了双茸——她朝她看了一眼,旋身进了一座屋子后面。
是前几日在风月楼中的那个年轻小姑娘。
在她的印象里,她是淑妃与纪无因之间传递消息的转接人。
纪无因也曾对双茸说过,之后若有事情可以找她。
此时双茸出现在这里,难道是有消息要给她?姜厘压下心中疑虑,朝不远处走了过去。
而恰在另一头,弥蛇从烟酒行——鬼市的出口走出,同时看见了姜厘。
弥蛇摘下面具,见姜厘朝一处走去,皱了皱眉,警惕让他瞬间戒备起来。
就在不久之前,他在鬼市看到了燕行峪。
这段时间他一直混迹在京城里,不会打听不到纪无因他们的身份。
于此之外,还有与纪无因、姜厘有关的所有人的信息。
所以他不会不知道,燕行峪此人是他们的死对头。
他善窥探人心,光看面相便能大致揣测出一个人的善恶分别。
他对燕行峪此人,没有多少好感。
弥蛇皱着眉头退后,转身混入人群中,朝着某个方向疾奔而去。
姜厘跟着双茸离去的方向,走进了那条小路,越往里走,居然通向了京城郊外的方向,四面越来越开阔,姜厘想起菩提寺就是建在偏僻京郊之地,所以这里通往郊外,再正常不过。
可奇怪的是,走过来之后,双茸的身影却消失不见了。
姜厘转过身,深吸了口气,看见了一个最不想看见的人。
她冷下脸,暗中握住了藏在身后的弓/弩,退后一步道:五皇子,你未免太过纠缠不休!待到看见燕行峪身边站着的人,她忽然僵住,双茸?燕行峪低头笑了笑。
他身边站着的双茸忽然伸手,撕下了脸上的□□,俨然是另一个姜厘完全没见过的、身形矮小干瘦的男人。
姜厘诧异之余,想到什么,陡然看向燕行峪,她本应对自己的现况感到危急,可现在她心中只被愕然充斥。
燕行峪知道能用双茸引她过来!这说明了什么?说明他可能已经知道了纪无因与淑妃之间的秘密……不管他到底掌握了多少消息,他已经发觉了双茸这个中间人,这是最关键的。
姜厘心头急跳,这次也不想再用敬称,燕行峪,你就不怕吗?就算她姜厘没什么分量,可她身后是整个建宁侯府、长公主和煊帝,几乎可以说是大半个皇宫都站在她身后。
他执意不放过她,到底有什么倚仗?燕行峪摊开了手,京城马上就要变天了,我还怕什么呢?姜厘皱眉,你什么意思?燕行峪望着她,宛如怜悯地看着一个身陷泥沼而不自知的可怜人,姜小姐,你没有察觉吗?先不说京城里有没有什么风言风语,就只说最近,皇宫里的驻兵都多了一倍,禁卫军随处可见,白骨案频频发生……他说到最后,笑容加深,目光阴冷潮湿,还有,你最近不是和纪无因走得很近吗?姜厘握紧了手心。
燕行峪深吸了口郊外新鲜的空气,缓缓吐出,他琐事缠身,连日困在镇抚司里连轴转,脱都脱不开身。
他停顿了下,望着天空,微笑道:恐怕他已经忙得焦头烂额了吧。
姜厘一僵。
她确实一连几日都没有任何纪无因的消息,她知道他忙,但没想到他忙到如此脚不沾地的地步。
所以呢。
燕行峪看向了她,挑眉道,姜小姐,今日在这里,没人能打扰我们。
姜厘咬牙,退后一步,不再犹豫,抽出了藏身于后的弓/弩,搭上弓箭对准了他。
燕行峪看见那泛着冷光的箭头,脸色一变,眯起眼睛道:谁给你的弓?他也是经常用弓之人,一眼就能看出此弓品色极好。
他随身用的弓箭已是请专门的工匠制造,可也只能堪堪和她手里的平齐。
燕行峪脸上的笑容散去,朝她走进一步。
姜厘慢慢拉开了弓弦,燕行峪冷笑着,朝她继续走来,道:你和纪无因比,差得远了,姜小姐,你觉得你能射中我吗?姜厘立即松手,箭矢离弦而去,燕行峪偏头避开,然而,她这一箭却并不是冲着他去的。
只听得一声惨叫,燕行峪旁边的干瘦男人捂着胸口抽搐两下,跪倒在地。
燕行峪重新看向了她,目光冷漠含怒,几乎想把她撕碎。
一箭射出,已经耗费了姜厘的所有力气,她自那日受伤过后,身上力气便不多,此时准确射出一箭,她的手已经开始反震发抖,额上冒出虚汗,再难继续。
燕行峪看出她后继无力,冷笑一声,继续朝她走来。
作者有话说:今晚跨年啦,提前祝宝贝们新年快乐,新年新气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