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完一杯, 易近舟举起空荡荡的酒杯，在空中倾倒下来，示意自己已经喝完了。
不少人都笑起来, 周家大少爷周十淳拍手鼓掌，爽朗一笑, 好啊。
韩霜枝笑意浅浅地提醒, 小厘, 还有两杯。
大家纷纷再次把视线投向了姜厘——少女睁圆了眼, 方才她看着易近舟的动作还未回过神, 此时被大家一催促，小脸掠过一抹怔然。
易珊对着她挤眉弄眼, 手肘轻轻碰了她一下，嘿嘿笑道：没事的小厘, 有我大哥在, 你不用怕。
许多人又拍手起哄，声音一层盖过一层。
对对，还有两杯, 还有两杯！再喝啊……哈哈哈哈, 易大公子还替不替姜小姐喝啊？易近舟倒也不拖泥带水，温温笑着, 又去拿桌上的酒壶。
然而姜厘比他更快一步，按住了他的手，对上易近舟略显疑惑的眼睛，她立即道：近舟哥哥，不用你帮我, 我自己喝。
易近舟见她莹亮的瞳孔满是认真, 有些愣怔。
小厘她……就这般不愿意让他帮忙么？他虽然有心, 可既然她已经表明态度，他也不好再阻拦她。
易近舟沉默下去，慢慢松开了手。
在众人灼灼的目光之中，姜厘看向自己面前的杯盏，轻吸了口气，表情一瞬间转变英勇赴死，飞快抬头，一口灌了下去。
酒液顺着喉管滑下去，辛辣的味道登时反涌上来，呛得姜厘咳了两声，她条件反射低头，努力压下那股劲儿。
太难喝了。
姜厘闭着眼睛，有些晕晕乎乎地想，到底是谁说烈酒好喝的啊，她非得找那人麻烦不可……看见姜厘如此爽快，周十淳几个公子哥儿也畅快地笑起来。
周十淳是周家最小的少爷，只比姜厘大两岁，平日在京城游玩惯了，对她这种丝毫不扭捏的小姑娘十分有好感。
周十淳笑看着姜厘，朝她举起手中酒杯，朗声道：姜小姐好气魄，最后一杯酒，我替姜小姐喝了。
说完，他也猛地抬头，喝完一整杯，也同样举起杯盏倒扣，果然见底。
这回大伙儿倒不像方才易近舟替她挡酒时，立马大声起哄，大家都心有灵犀地缄默下去，只一双眼睛来回看，看出几分暧昧。
这是什么情况啊？有一个易家大公子不够，还来一个？和周十淳玩得好的几个公子哥儿哼笑着，不客气地用肩膀撞了他一下，周大少爷，人家姜小姐有人护着呢，你凑什么热闹啊！林家三少林风致也高声打击他，道：十淳兄，想上赶着讨姜小姐欢心，有点晚了吧！周十淳捶了他一下，不高兴地哼了声，过了片刻，嘀咕道：那我肯定是比不上易大公子了。
大家都嘻嘻哈哈笑起来，韩霜枝笑看向姜厘，易稚也摇头晃脑的，眼神直往姜厘和易近舟那儿飘。
姜厘倒是没把这些话听进去。
她有点醉了，手肘抵着桌面，半撑着额头，迟了半拍，唇边露出浅浅的弧度，比神志清明的时候多了几分娇憨可爱。
方才那股难喝劲儿过了，微醺的酒意就翻涌上来，朦朦胧胧的。
她觉得好受很多，就是人有点轻飘飘的，有点困，但是并不难受。
桌上的铜炉咕嘟咕嘟滚着水，周十淳朝姜厘这儿看，积极地叫人上菜，都什么时候了，吃饭吃饭，叫伙计再多上些菜。
他很热情地招呼，给易四小姐那儿多摆一点啊。
易稚冷不防被点到名儿，愣了愣，笑嗔着哼道：周大少爷，可别借着我的名头招呼别的姑娘！易稚这话直截了当，戳破了周十淳的话，大家都纷纷笑起来。
周十淳的脸居然飞起薄红，看了姜厘一眼，瞪眼道：我哪有啊……易稚，我也是特意照顾你，你怎么把人好心当成驴肝肺啊！韩霜枝低着头，小声笑着，劝说易稚道：阿稚，说不准人家周少爷真是关心你呢，从前大家聚在一块的时候，他不也是这样频频照顾你吗？易稚的脸莫名红了一些，拍掉她的手，道：吃你的饭吧，多嘴什么。
韩霜枝怒了努嘴，忍住笑坐了回去。
伙计招待得很周到，接二连三地把涮锅的菜肴送了上来，连带着醉仙楼的纯米酒酿，也多送上了几大罐。
这纯米酒酿是醉仙楼的老字号招牌，全京城找不出第二家比它酿得更好。
林风致见那几罐纯米酒酿，挥了挥手道：给我们这儿留一罐就行了，其他给韩小姐、易小姐她们送过去。
米酒较普通的酒，更柔和甜蜜一些，回甘也更醇厚。
他们男儿更倾向于热烈辛辣的酒，这酒不对他们的胃口，倒是姑娘家更喜欢这种味道清甜的。
易稚见状，笑着对韩霜枝道：小厘和我说，你喜欢喝这个，所以我们今日才特意定了醉仙楼的包厢，就为了这一口呢。
说着，她举杯眨了下眼睛。
韩霜枝点头，不好意思道：你们有心了。
这有什么的，我们也喜欢喝。
易稚笑嘻嘻地给她倒了一杯，又给易珊满上，最后看向旁边的姜厘，把她的酒盏拉了过来。
小厘，你也尝尝，这酒味道好，不呛鼻，当普通的甜茶喝就是了。
易稚给姜厘倒完，抱着酒罐看向易近舟，问他要不要米酒。
易近舟含笑摇了摇头，示意自己不用。
厢房里气氛很热闹，大家一边说笑，一边涮铜炉吃酒，菜香酒香四溢。
姜厘听着耳边的说说笑笑声，唇角不自觉地弯起来。
她抬起酒杯，小口尝了一口米酒，味道果然甜滋滋的，比方才那辛辣的烈酒要好喝许多。
喝完一口，姜厘抿着唇，懒洋洋地撑着额头，坐在桌边听其他人聊天。
来猜拳吗？来就来，今日压什么？哎……我跟你说，你今日可要愿赌服输，不许耍赖啊……少爷们划拳说笑，动静不小，姑娘则坐在旁边，偶尔抬眼看他们那儿一眼，含羞带怯地低下头，大多时候都和旁边的姑娘说悄悄话，也不知在说些什么。
一阵嘻嘻哈哈的声音过后，大家玩累了，又坐下来喝了几杯酒。
其中有个男子书卷气多些，也便更多愁善感一些，趁着大家休息的间隙，往窗外看去。
瞧见醉仙楼外面人来人往的街道，看久了，不由就生出了几分感慨，哎，也不知道这种好日子能过多久……这话一出，厢房里登时安静下来，大家面面相觑，相顾无言，不知道说什么。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大家同在京城之中，感受都很深，自然听得懂——说的就是最近不知源头、闹得大家人心惶惶的巫蛊案。
姜厘正抿了一口纯米酒酿，闻言也愣了愣，抬起头，看向窗外。
似乎被什么东西拨动了一下心弦，她没来由地想到了纪无因。
哥哥说纪无因最近是离京去查案，应该也就是为了这个巫蛊案……不对，不对，她怎么想起他了？没理由啊。
姜厘不觉有些头疼，揉了揉脑袋，眉头蹙着。
叫旁人看去，只能看见少女脸颊薄粉，眉眼拢着层水雾似的，这模样倒像是喝醉了酒，酒意上头了，好看得很。
易近舟一直在关注她，见状立即皱眉，低声道：小厘，是不是头疼？姜厘晃了晃脑袋，有一点，没事的。
她朝易近舟笑了笑，伸手拿了块桂花糕，一口一口慢慢吃，糕点甜软的口感驱散了一些不适。
其他人也朝他们这里看过来，随后，有人打了个圆场，大家又照常说说笑笑起来，权当方才那一句话是个小插曲。
姜厘兴许当真有些醉了，才吃完一块桂花糕，竟觉得自己吃累了。
她低头揉了揉眼睛，手放下的时候，自然而然落在桌上，然而她忘记自己手上还带着条链子。
那链子碰撞到木质的桌面，当即发出一声轻响，不轻不重，却足够吸引旁边人的注意。
韩霜枝正捧着碗，小口喝米酒，听见声音看来，愣了下，小厘，你什么时候带了这条链子？形状挺别致的。
她们都没见过呢。
易珊闻言，也看向姜厘手上，笑道：是啊，这银链倒是独特，我从没在京城的首饰铺里看到这种样式的。
易近舟一怔，也看了过来。
姜厘有些迷迷糊糊地看了自己手腕的链子一眼，手腕翻转两下，好半晌，才皱着眉道：我不记得了。
易稚看着她，喝酒的动作放慢，脸上的表情纠结起来。
她想起什么，这条链子……纪小侯爷好像也有一条。
那日在永宁殿，纪无因拉着姜厘回来的时候，姜厘手上就带着这条链子，她当时一眼就看见了。
易稚努力地在脑中回想，终于，画面逐渐清晰。
我没看错，那天我确实看见纪小侯爷手上那条，和小厘手上这条一模一样。
这话一出，身边的人都沉默了不少。
易珊和韩霜枝面面相觑，目光在姜厘和易近舟二人之间来回转。
易稚说完这话，也觉察到自己似乎失言，忙捂住嘴巴，低头喝酒。
姜厘反应略迟钝，哦了一声，目光落在银链上，有几分出神。
厢房里依旧是人声嘈杂，易近舟忽然把姜厘面前的酒碗挪到了旁边，小厘，别喝了，你喝得有些多了。
嗯，好。
姜厘点了下头。
这顿饭吃到这里，她已经觉得很疲倦，姜厘揉了揉眼睛，坐直身体，抬眼看向其他人，想提早离开。
易近舟看出她的去意，忽然拉住了她的手。
小厘，你还记得我之前跟你说过的话吗？姜厘迷糊地歪了下头，什么话？她脑子现在都快成浆糊了，完全思考不了，怎么可能还记得。
看见这一幕，易稚易珊与韩霜枝她们都自觉地移开了目光，同桌子另一边的其他人说话，权当没看见。
知鹭也缩到了角落，闭上耳朵。
易近舟看着她，低声道：小厘，我一直在等你。
姜厘听得满头雾水，等我什么？易近舟显然也被她这反应惊着了，怔然片刻，垂眼道：小厘，你已经决定跟纪无因在一起了吗？姜厘蹙了下眉，这都什么跟什么，她什么时候决定和纪无因在一起了？正努力捋清这话的意思，姜厘忽然想起，最近自己对外确实宣称和纪无因……因此他们这么认为实属正常。
好吧。
姜厘先点头，又摇了摇头，就这一阵子，不长久的。
她又打了个呵欠，眼尾蓄起眼泪，打了个嗝道：近舟哥哥，我吃饱了，就先回去了，麻烦你和霜枝她们……还有其他人说一声。
说着，姜厘抽回手，努力搀扶着知鹭准备离开。
然而易近舟在她即将起身的时候，拉住了她，神情显然惊喜，真的吗？姜厘迫不得已又坐下，是啊……易近舟露出笑容，仿佛想要印证什么，小厘，你是被迫和纪无因在一起的，是吗？姜厘觉得脑子成了团浆糊，只能说：我不知道。
她事情都记得不大清了，脑中的画面仿佛蒙上了层雾气，但她的潜意识告诉她，事实就是纪无因逼迫的她。
只不过，不知为何，她没承认。
可能是不想给纪无因惹麻烦吧。
毕竟……听哥哥说，纪无因最近要处理的事情很棘手，她不想给纪无因增添不必要的麻烦。
易近舟似乎放心了，松了手，重新露出笑容，好，我知道了，你回去好好休息，我看你气色不对，若你身体有哪里不舒服，一定让人来通知我。
姜厘冲他笑笑，好。
另一边，正和身边人划拳吃酒的周十淳见姜厘要走，忙起身道：哎，姜小姐这么快就要走啊？旁边有人笑道：你不让人家走啊？拦就别拦了，既然这么舍不得，你去送送人家还实在点。
周十淳对上易稚看过来的目光，又坐了回去，干笑道：我、我就不送了吧，人家姜小姐恐怕还轮不到我关心呢。
这话又引起了不少笑声，易近舟闻言笑了笑，并未说话。
韩霜枝款款起身，柔声道：左右我吃酒也吃闷了，就让我送小厘出去吧，顺道吹吹风。
她走过来，牵起姜厘往外走。
推开厢房的门，三楼的走廊底下登时传来一楼的唱戏声，迎面而来的风比厢房里的冷，让人清醒不少。
韩霜枝吃多了酒，也有些昏沉，摁了摁太阳穴道：小厘，你今日没事吧？说着看向她，我感觉你今天有些奇怪。
姜厘低着头，犹豫片刻，我好像忘记了一些事情。
是不是吃酒吃糊涂了？韩霜枝笑着睇她，酒吃多了，确实容易忘事。
顿了顿，韩霜枝忽然转移话题，小厘，你和纪小侯爷的事情……是真的吗？姜厘垂着眼睛没说话，韩霜枝笑了下，跟着她一起走下楼梯，若不是真的，我倒觉得你可以考虑考虑易大公子。
姜厘歪头看她，你是不是收了易稚的钱，替她来当说客？什么呀，我说的都是真心话！韩霜枝无可奈何道，易大公子对你怎么样，你不会感觉不出来吧？纪小侯爷虽好，可易大公子也不错啊，何况……何况缘分这事情，说不准的。
姜厘还是一声不吭，韩霜枝打量着她的脸色，摇头道：真不知道你是不是吃错了药，就是不肯对易大公子松口，我们这些局外人看着都着急！姜厘笑笑，抽回自己的手，你送我到这里就好了，你回去吧，我有知鹭陪着，没事的。
韩霜枝点点头，等她走了，又扬声补了一句，你再好好考虑啊！这话一出，姜厘的身影似乎一僵，从楼梯往下离开的步伐都加快了不少。
***距离京城九十多里地的枳宜镇，一扇窗户前，书桌旁的少年正支着腿坐在交椅里，听底下人回禀消息。
少年换回了常服，收腰窄袖，腰间玉带垂下，衬得人高腿长，风过时黑发马尾于身后微扬，是很利落飒爽的打扮。
听着出列的锦衣千户细致地描述在镇子里查到的细节，少年眉头慢慢皱起。
依旧是如出一辙、完全一模一样的案情，难以着手。
纪无因压下心中莫名翻涌而上的烦躁，摁了摁眉心道：知道了，你们先回去休息吧，晚些我亲自去看。
穆洲点头应是，也不拖泥带水，直接转身离开了。
这个镇子条件简陋，纪无因带来的这一队锦衣卫能歇脚的地方不多，这间书房，还是从原本的卧房直接改造成的。
不过纪无因倒是不在意这些，珞安知道，让自家小侯爷不悦的，是这两日依旧原地踏步的案子。
除此之外，他心中牵挂的东西，是在那京城里。
所以，被牵绊在此地没办法回去，小侯爷心情自然不大好。
珞安站在旁边，默默地瞅了纪无因一眼，端了茶水过去，小声道：小侯爷，喝口茶润润吧，晚些时候您还要出去，太劳累了。
纪无因连眼皮都没抬一下，无甚情绪的目光落在桌上的卷宗上。
片刻后，他似是想起了什么，微微侧头道：京城里有什么动静？珞安的眼珠子聪明地转了转——自家小侯爷这话问的……哪里是关心京城里有什么动静啊？小侯爷关心的，还不是姜家那位如珠如玉的小小姐？珞安乖觉地低了头，眼观鼻鼻观心，小侯爷，咱们纪家在京中各处都有暗卫埋伏着，想知道京城的动静还不容易？其实最近，每一日眼线都会从京城过来此地，禀报当日的消息。
只不过今日晚了些，到现在还没出现。
于是，自家小侯爷便略显得有些静不下心了。
珞安咧了下嘴，小声道：小侯爷，不若先去休息一会儿？养养神也好，晚上还有事情呢。
纪无因皱着眉，面无表情道：再等一会儿，现在不累。
珞安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绷着嘴角站了回去。
不多时，当日头转到了辰时，暗卫终于出现在窗外，一个纵跃翻了进来，悄无声息地跪在了纪无因的面前，纪小侯爷。
纪无因道：说。
暗卫道：皇上今日召集阁臣商议，准备再多派一倍……珞安敏锐地眨了眨眼睛，果然，纪无因的脸色顷刻间冷了几分，直接打断了暗卫的话，我没让你说宫里的事情。
不是宫里的事情，那就是宫外的了。
宫外的事情，那就只有……暗卫悄悄抬眼看了纪无因一眼，低下头去。
姜小姐今日出了门，前往醉仙楼。
纪无因面无表情道：她去醉仙楼干什么？姜小姐前去醉仙楼赴宴吃酒，共同参宴的，有周家、林家、赵家、韩家，还有……易家等人。
易家？纪无因陡然皱眉，冰冷目光直刺过去，易家的谁？易三小姐易珊、易四小姐易稚，还有……暗卫把脑袋埋了下去，继续道，还有易家大公子易近舟。
纪无因依旧无甚神情，眼神却寒冷下来，继续说。
暗卫战战兢兢道：属下潜伏暗处时，看见，看见……他迎着纪无因愈发如霜冻结的眼神，硬着头皮往下说：属下看见易大公子与姜小姐……饮酒作乐，形容亲密。
安静中，只听得咔嚓一声，少年手中原本随意把玩的那只毛笔，忽然毫无预兆地断了。
作者有话说：感谢在2023-01-02 21:00:00~2023-01-03 21: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哈哈 13瓶；骑猪追太阳 10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