珞安站在旁边, 把这一幕收进眼底,呼吸都不敢大声,忙对那暗卫使眼色——赶紧下去下去, 没看见小侯爷脸色很差吗。
然而那暗卫是个木头愣子,纪无因不发话, 他就不敢离开, 跪在地上等候。
不知过了多久, 纪无因终于道:知道了, 你回去。
他的话听不出情绪, 只是少年郎一惯的平静语气,略带几分散不去的寒意。
暗卫躬身, 低着头应是,随即放轻声音离开, 消失在了窗外。
珞安用余光瞧着纪无因, 默默道:小侯爷,毛笔断了,仔细割着手。
您……您还要去休息吗?纪无因垂眼, 看向手里断成两截的毛笔, 勾唇冷笑一声,也不回答, 把毛笔扔到了桌上,发出碰撞的轻响。
休息?他注视着前方道,现在休息什么,早点把事情查清楚,才能早点休息。
珞安低下了头, 心中明镜似的, 眨眨眼睛。
小侯爷这样急着把案子查完, 哪是急着休息啊……休息都是其次,小侯爷怕不是想早点回京找人家去吧。
窗外日头偏西,霭霭云雾堆簇在山头,看不见夕阳的影子,不多时,天幕逐渐暗下,却飘起了濛濛细雨,空气中带上几分凉意。
珞安见居然下雨了,忙道:小侯爷稍等,我给您拿斗篷去。
纪无因步伐未停,慢慢走进雨中,四周空旷,逐渐黑沉的天幕中,能看见笼罩在雨雾中的村庄镇子。
若换做其他的镇子,此时本该是镇民都忙着做晚饭的炊烟袅袅的温馨景象,可这枳宜镇却丝毫不见此景,甚至安静得可怕,透出一股诡异来,让人平白心里发怵。
纪无因面无表情地看着,站在雨丝里,不知在想什么。
身后珞安捧着斗篷追出来,见少年孤身一人站在四野里的高挑背影,愣了下,竟从这一幕里看出了几分冷清。
他默默在心中叹了口气。
小侯爷似乎总是一个人。
外人羡慕小侯爷,是因为听见小侯爷的名号、家世与尊荣,觉得无限风光,可又有谁知道小侯爷背后做了什么?侯爷自小便不让小侯爷把心思过多放在玩乐与结交朋友之上,勒令他习武读书,除此之外,便是日复一日枯燥乏味的训练,为的就是培养英才,报效朝廷。
在小侯爷过去的日子里,似乎没多少真正的欢愉。
珞安不由又想到京城里的其他公子哥儿,心中有些不忿——那些人在私下抨击小侯爷的时候,可有想过他们吃酒玩乐、在那销金窟里享受的时候,小侯爷在干什么?珞安低头看向手上的绛红斗篷,上面滚了细细的金线。
红色是小侯爷最喜欢的颜色,往日他的衣着总少不了红色,还有金色、明黄这一类的颜色,那日……小侯爷给那位姜家小小姐买的衣裳,也是这种明艳的红。
或许小侯爷在外人看来,骄纵强横,漠视规矩,但是深藏在他内里的性格似乎不是这样。
他很缺乏一些归属感,这才让他在一些方面显得过于固执。
雨似乎变大了,珞安反应过来立即跑过去,给纪无因披上,小侯爷,斗篷。
他边动手帮衬,一边嘿嘿笑道:我知道小侯爷喜欢红色,出门前特地带的这两件,旁的都没带。
纪无因动作微顿,眼神扫向他。
雨幕之中,少年头戴风帽,精致凌厉的眉眼被模糊了一些,可漆黑冷峻的眼眸看来时,依旧让人心生寒战,不敢多话。
珞安绷住嘴巴,正色道:我多嘴了。
纪无因这才收回视线,却是垂眼看向斗篷。
这种颜色……纪无因握着斗篷一角的手慢慢攥紧,将斗篷攥出了深深的褶皱。
这种颜色,和他给姜厘买的那件金带红裙的红,是一模一样的。
然而,她现在又在干什么?纪无因深吸了一口郊外傍晚微冷的空气,藏起心中怒火,眼神重新恢复漠然,大步迈了出去,去把穆洲那队人马叫过来。
珞安立即道:是,这就去。
穆洲带着锦衣卫部下匆匆赶到,他们已经浅眠一觉,恢复了不少精力,大家都知晓纪无因有心给他们休息的时间,都不敢懈怠——他们能忙里偷闲休息一下,可纪无因不行,他不仅要处理枳宜镇的事情,还得应付皇宫里派来对接消息的人,可以说,领头人这个位置,比底下只需要听命行事的更累。
雨幕中,一干锦衣卫也都没有撑伞,为首的穆洲看向纪无因,低声询问道:指挥使?找仵作看了那些尸体没有?纪无因掩在风帽底下的脸如霜冷然。
穆洲道:仵作午时才到,消息还没来得及回禀上来。
午时才到?纪无因冷笑一声,这枳宜镇的里正吃干饭的?穆洲等人汗颜,还没来得及说话,纪无因已然皱眉道:给我带路,我过去看看。
穆洲皱眉,指挥使,是否只叫仵作来?那地方不干净。
纪无因扫了他一眼,穆洲立即低下头去,属下带您过去。
是了,穆洲想起,面前这位小侯爷同京城里其他贵胄不一样。
能跟随威武大将军打了胜仗凯旋归来的,怎可能是一般人。
这镇子的一切都显得有些寒酸,安置尸体的地方也只不过是间破屋子,穆洲领着纪无因走进屋子的时候,里头只有一个仵作,和一个年轻点的小厮守着。
仵作看见纪无因,吓得跪了下去,俯首帖耳战战兢兢,草民见过小侯爷……哦不不,指挥使大人……屋子里气味不好闻,穆洲等人皱了皱眉,但常年办案的经历让他们努努力也能压下那种不适。
穆洲无声看向最前面的红衣身影——少年却是从进来之后,连眉头都没动一下。
纪无因环顾四周,说说查出了什么。
仵作低着头,眼珠子乱转,回禀指挥使大人,这些人面容发紫,身上有几处溃烂,除此之外……便没有其他异常了。
纪无因看了他一眼,走到床边,掀起盖在上面的白布一角。
穆洲等人看清那模样,都拧起眉,表情微皱。
跪在地上的仵作等了半天,都没等到纪无因让他起来,不由心浮气躁,悄悄抬头看去。
这一抬头,恰好对上纪无因扫来的视线,仵作吓了一跳,当即头又嗑到地上,赔笑道:指挥使大人。
你们里正呢?仵作眼珠子转了转,道:里正大人……这两日身体不适,今日才有精力传递消息,让草民过来查验。
哦,纪无因懒洋洋笑道,那就是要我亲自去请的意思了?不不不不,仵作听出少年话里藏的杀意,吓得屁滚尿流,草民这就去请里正大人,这就去请,指挥使稍等。
说着,仵作爬起来,连忙叫上身后的小厮出去了。
屋子空了不少,穆洲转头看着那两道飞奔离去的身影察觉到不对,走到白布边一看,陡然看向纪无因,指挥使!这……方才那仵作把症状形容成了中毒,可他们经历的案子不少,怎么看不出来,这些人面色发紫,倒更像是被人刻意掐断了脖子。
纪无因轻笑一声,估计一镇子的官吏都是鬼。
没一个正常人。
京城边郊的一个镇子,没想到也能出这种事情,看来内鬼就出在京城里,至于是哪一位权高位重的人……纪无因扯起眉,问珞安,那天那封信是谁递来的?珞安想了想道:是禹王,小侯爷。
纪无因神色无波,嗯了一声。
不多时,那离去的仵作领着里正席弘化姗姗来迟。
那里正连伞都来不及撑,一身湿漉漉的进了门,像是看见了救星,跪下道:微臣见过指挥使。
纪无因看向他,挑了下眉毛,枳宜镇之前的里正,好像不是你。
席弘化呵呵笑道:微臣才刚接任一月有余,您没见过也是正常。
上一任的里正因家中缘故,辞官返乡去了。
纪无因懒洋洋道:辞官去了?我怎么听人说,是病死的?席弘化的表情僵了一下,沉默以对。
纪无因不再追问,移开视线,说说你查到的消息吧。
席弘化松了口气道:指挥使大人,微臣这几日都在查询古书,也找了专门的医师询问,这些人应该是中了‘牵机’一毒。
此毒致命,而这些人所居之地都在一处,相邻很近,中毒之前都饮用过同一口井的井水,应当是有人在井中下了毒。
纪无因点点头,嗯。
席弘化眼神往台子飘去,看见白布被掀起一角,心里一咯噔,看向纪无因道:指挥使大人可有别的什么进展?没什么,纪无因道,其他的,您这位得力的仵作已经同我说过了。
少年带着风帽,面上的笑容不紧不慢,席弘化暗松了口气,那就好,那就好……若无其他要事,微臣先退下了,指挥使大人如若有事吩咐,随时派各位大人来传唤微臣。
纪无因颔首,低垂下去的眉眼显得十分客气。
席弘化终于放下心,带着仵作和小厮匆匆步出屋子,等到走远了些,那仵作赶紧抽出纸伞撑在头顶,大人,您方才为何不让小的撑伞啊?哎呦这雨下得……您身上衣裳都湿了。
席弘化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呸了一声,你懂什么?这样去,那纪无因才会相信我是不顾病体急忙赶去的,这叫第一印象,懂不懂?仵作缩了缩脖子,可是大人,咱们这能瞒得过纪小侯爷吗?听说这位小侯爷和之前来的官员都不一样,不好惹啊。
地位再高又能高到哪里去?能高过王爷皇上吗?席弘化冷笑,再说了,你没看见刚才纪无因已经相信咱们了吗?仵作连连点头,是是。
果然是个骄纵的主子,眼高于顶,怪好哄骗的,也就个身份和张脸值得让人追捧了。
席弘化哼笑着停下脚步,往后看了一眼,对了,你打听到了没,纪无因喜欢什么样的女人?仵作皱着眉道:属下不才,派去京城里的人只能查到纪小侯爷好似……好似与建宁侯府的小姐有牵扯。
建宁侯府?席弘化思索道,是那个长公主的女儿?是。
席弘化摩挲着下巴,听说那是个娇气的小姐,生得极美。
哼了声道,看来男人都一个俗样,这位小侯爷看起来和常人不同,没想到也喜欢貌美的。
仵作躬着腰,嘿嘿笑道:这位姜小姐性子娇俏,满京城出了名的讨人喜欢,估计纪小侯爷就喜欢这款的。
又想起什么,前一阵子,五皇子被扭送进刑部大牢,也是因为这位姜小姐呢。
席弘化陡然皱眉,难怪!我就说好好的五皇子怎么会和纪小侯爷结成仇家,原来是因为女人。
这位五皇子也真是愚蠢,之前还以为禹王殿下得了个有力的臂膀,没想到这么不中用!仵作连连笑着应和。
回去挑几个和姜家那位差不多的,送到纪小侯爷屋子里,记得要在漂亮的里面挑,席弘化吩咐道,既然这位小侯爷喜欢娇俏的,那些□□过的就别送了,免得惹他厌烦。
仵作灵活道:是。
另一边,原本的屋子里,穆洲一直盯着那几道身影离去,重新看回纪无因,指挥使,方才那人的话,恐怕不可信。
我知道。
纪无因漫不经心道,听听就行了。
什么牵机毒,这些人也好意思用这些早已用烂的毒药来遮掩?穆洲看向台上白布盖着的尸身,露出不忍,除了这些百姓,还有一些已经中了蛊毒的,被安置在另外一处。
纪无因面沉如水,问道:那些人有什么症状?这里的人已经都不会说话,他们只能从活人身上着手。
他请来的南疆巫师还没有抵达京城,估计还要一两天。
穆洲摇头道:本来那些人都已经被暗中转移,被人看守起来,兄弟们潜入进去,发现那些中蛊毒的人无一例外都是脸色苍白,记忆缺失,加上整日整日的嗜睡,除此之外并没有什么明显表征,但能看出一天比一天更虚弱。
当然也和这里的人不一样,什么脸色发紫身上溃烂,只不过都是刻意做出来的,更贴合牵机毒的表象而已。
纪无因站在窗边,指尖轻点了两下窗棂,珞安,把药给穆洲,分下去给那些中蛊的百姓。
珞安抱住随身的包袱,瞪眼道:小侯爷,不行啊!这些药不多的!凭着纪无因的身份地位,也只能得到这些药,纪无因平日身上也只带一颗,这怎么够分?更何况这药说不定对这蛊毒无用,保命的药丸,怎么能这样轻易浪费?纪无因淡淡扫了他一眼。
珞安瘪瘪嘴巴,这才不情不愿地从随身包袱里拿出药包,割肉一样递给了穆洲。
穆洲接过药,道了声谢,看向纪无因,指挥使既然知道那席弘化是在撒谎,为何不直接戳穿他的谎言,还要和他演戏?纪无因掸了掸衣摆的灰尘,少顷,懒洋洋道:放下警惕,才敢做平日不敢做的事情。
穆洲随着少年的目光看向门外,傍晚时分田野昏暗,飘落的雨丝带来沁骨的凉意。
穆洲不是蠢人,想了想,灵光一闪,立即明白了。
这是在引蛇出洞。
纪无因微微一笑,忽然不知所谓地低声说了句,快了吧,可能是明日?等那席弘化迫不及待地露出马脚,就可以回京了。
只是镇民所中的蛊毒没那么好处理,得等南疆的巫师到了再说。
听见这句话,穆洲等人都吃了一惊,随即心中涌上惊疑不定的喜悦。
但很快,他们看见纪无因眼中的冷然,还没扬起的笑容都凝固了。
珞安看向屋内白布盖着的尸体,惴惴不安道,小侯爷,咱们还要待这里吗?纪无因看过去,片刻后,低声道:这些人,好好安置了吧,家中若有家眷的,上报朝廷。
穆洲应了声是,并没有丝毫犹豫。
有纪无因在,他们只需要听命行事就行了。
这几日相处下来,他们也忽然觉得,这位传言中骄恣任性的小侯爷,似乎和传闻并不一样。
穆洲看向纪无因,言语中带上几分真心实意的恭敬,指挥使,时辰不早了,您先回去休息吧。
***傍晚的京城,夕阳黯淡下去,原本落在楼阁飞檐上的余晖消失了,天空渐落下细细的雨丝。
知鹭抬头一看,惊得立即抬手遮姜厘的头顶,拉着她往旁边走,小小姐,下雨了!咱们先避避雨,不然淋了雨着凉了可怎么是好!姜厘跟着知鹭来到就近的商铺屋檐下,蹙眉抬头,怅然道:白天还好好的,只不过走了一会儿,怎么就下雨了呢。
方才吃饭的时候,她并没感觉时间飞逝,等到从包厢里出来,才发日头已经偏西。
她吃醉了酒,脑子有些昏沉,便带着知鹭在街道上慢慢地走,想吹吹风醒一醒酒舒服一些。
没想到走着走着,天气就变了。
细雨霏霏,带来一些凉意,姜厘吸了下鼻子,揉揉手臂,感觉有些冷。
身后是一家专卖甜粥的百年老字号,叫詹记粥铺,老板是一位淳朴的大娘,在这儿开了十多年,生意一直很红火,回回买甜粥的都是老顾客,也在这一带出了名的。
只不过这条街离建宁侯府比较远,姜厘很少来这里,也就不知道这里还有一家甜粥铺子。
现在是傍晚时分,天上又下起了雨,行人们都匆匆往家里赶,因此此刻来店里的客人不多。
老板娘站在锅炉边搅着锅里的甜粥,看见外面站了个娇俏稚嫩的姑娘,模样漂亮,十分讨喜,不由笑着招呼她,小姑娘,尝尝咱们家的甜粥不?甜丝丝的,可好吃了。
姜厘转过身,她吹了这么久的风,确实也有些冷,笑着点头道:好啊,您给我们盛两碗吧,我们就站着吃。
好嘞。
老板娘动作利索地盛了两碗甜粥,递给她和知鹭,知鹭把银钱交过去,这才接过陶碗。
甜粥里加了许多料,豆子粳米,熬得稠稠的,味道极好。
姜厘喝了一口,从舌尖暖到肚子,眉眼也被热气蒸得染上粉红。
老板娘没其他客人招呼,揣着手笑看着姜厘吃粥,过了会儿,她咦了一声,瞪大眼睛道:小姑娘,你是不是姜家那位小小姐啊?姜厘愣了下,我是。
原来真是你啊,我说呢哪家小姑娘长这么标志,老板娘捧着肚子笑道,你就是和纪小侯爷在一起的那位,看来我还没老眼昏花,看人看得还是很准嘛!姜厘脸上的笑容僵硬了下,只干笑着,没有接话。
——这话她也不知道怎么接。
在外人眼里,她确实是和纪无因在一起了。
说到那纪小侯爷啊……也是一表人才,人中龙凤。
老板娘思考着,说得头头是道,也难怪你们在一块儿了呢,就连吃我们家甜粥的口味都差不多!姜厘迟疑地愣了一下。
她的记忆虽然模糊了很多,但一些细节她还是记得的。
纪无因是不喜欢吃甜食的。
姜厘不由愣愣道:大娘,您这话什么意思?老板娘冲着她笑起来,颇有些自豪道:你不知道啊?纪小侯爷也尝过我们家的甜粥,很是喜欢呢!前些日子他们家的珞安还来我们店里买了一碗,说是给纪小侯爷带回去的,你们的口味是一样的啊,难怪在一块呢。
说完,老板娘会心笑了起来。
知鹭在旁边听得目瞪口呆,连抱在手里的甜粥都忘了继续吃,看着老板娘,又看看姜厘。
姜厘蹙眉半晌,低头看了看手里的陶碗,抬头看向知鹭,小心翼翼道:知鹭,我应该没记错吧……我之前是不是抢过纪无因的东西?那日在天宝殿中的画面,她印象很深刻,并未忘却。
作者有话说:咱小侯爷快忍不住了……表白这事儿,应该可以提上日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