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 双茸、弥蛇与珞安几人面面相觑,最后还是珞安忍不住打破了安静,尴尬地问弥蛇:敢问……这位公子, 怎么称呼啊?弥蛇看了珞安一眼,又对上双茸的视线, 眉头始终皱得很紧, 好半晌, 终于挤出两个字, 弥蛇。
双茸想起正事, 转向纪无因,试探道:纪小侯爷?她在询问是否有事情要做。
虽然她听命于淑妃, 但纪小侯爷是和淑妃合作的人,在皇宫之外, 她任凭纪无因调遣。
纪无因不语, 片刻后,若有所觉,抬眼向窗外更远一些的地方眺望而去。
夜晚细雨如织, 田野另一边亮起了一丛明灯, 穆洲带着人匆忙赶到了近前。
他看见门外站着的几人,显然愣了下, 看向纪无因,指挥使,属下来迟。
弥蛇皱着眉,略带几分警惕。
什么指挥使,纪无因还跟锦衣卫有关系吗?穆洲触及纪无因的视线, 低下头道:方才暗线传来消息, 属下们已经将那红衣女子擒拿, 此女子姓董,家中兄长在里正席弘化手下做事。
珞安不由纳闷道:什么董氏,什么红衣女子?说完,立即察觉到自己这话问得不是时机,忙又闭上了嘴巴。
穆洲询问:指挥使,是否要放回那女子?纪无因淡淡道:先扣下来。
现在你们跟我走一趟。
穆洲不由心生疑惑,去哪里?席弘化,家宅。
空中纷纷扬扬的雨丝不知何时逐渐停了,锦衣卫举火把,双茸与珞安提着灯笼,众人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席弘化的宅子外。
珞安抬头望着门口硕大的匾额,皱起一张脸,摇头道:没想到京郊镇子一个小小的里正,居然住得起这么大的宅子……穆洲看向纪无因。
他秉性直,最不喜弯弯绕绕,握紧了随身刀鞘道:指挥使,我们直接砸门进去?纪无因微微一笑,敲门。
穆洲愣住。
原本他跟着张扬的纪小侯爷,就想干一票轰轰烈烈的,等了这么久以为机会到了面前,没想到居然如此?穆洲不由有些不忿,只好道:是。
说着,准备派了个人上去敲门。
没料想,身后那嗓音含笑继续道出第二句话,等门开了,慢慢砸。
穆洲身形顿了顿,当即被激起了骨子里的血性,眼神都亮了,扬声激动道:得令。
那锦衣卫上了台阶到大门前,叩了几下门,不多时,里头传来一声不耐烦的谁啊,随即,管家打着呵欠走近了门,扯掉门锁,把门打开一条缝隙。
那管家原本一脸困倦不耐,定睛一看,登时被通明的火把亮瞎了眼睛,等到看见飞鱼服制的锦衣卫,当即吓得抖抖索索,你、你们……穆洲也不啰嗦,走上前一脚踹开了大门,那管家哀嚎一声摔到地上,爬起来,屁滚尿流地往里面跑,大人,大人,锦衣卫来了……屋子里,席弘化正看着木箱中的酸枣木匣子,那匣子敞开,匣中卧着一只百足蜈蚣,通体遍布花纹,形容可怖。
席弘化眼中带着痴狂,微笑着道:听说这一只,是南疆运来的蛊中最强横的,那么多毒虫蛇蚁,都死在这只蛊王手里……这种级别的,三天之内必能毙命。
仵作道:大人,禹王殿下让您把货都转移到京城里去,您真要全给吗?席弘化缓缓吐出一口气,当然没有,不然这只蛊王怎能在我手里?他扯起阴恻笑容,其他蛊虫已经装车,今晚子时一过,就能送进京城,和禹王的人对接。
仵作表情纠结,大人,那您留下这蛊王,不怕被禹王发现吗?蠢货!席弘化道,我不会再找一只差不多的吗?南疆现任的大巫祝如此配合,送来这么多虫蛇之蛊,也没说这里面有蛊王啊?你不说我不说,谁会知道?仵作接触到席弘化略显阴冷的眼神,连忙战战兢兢保证,小的什么都不知道。
大人,您还是把这蛊王……仵作看着匣子中盘桓的蜈蚣,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把这蛊王藏起来吧,若是被纪小侯爷发现……席弘化想起什么,董芸芸回来了没有?仵作笑道:没呢,小的把董姑娘送过去之后到现在,人都没回来。
席弘化轻嗤一声,无比讥嘲道:那纪无因此刻,估计正快活似神仙呢,哪能想到我会趁这个时间转移……砰的一声,紧闭的屋门外忽然传来一声巨响,震得人心神都震颤几分,随即,门外传来管家哀嚎的叫声,似乎朝这里跑了过来,惊慌失措,大人,大人,锦衣卫来了……蠢货,还跑这里来给锦衣卫带路?!席弘化当即脸色大变,仵作更是脸都白了,急急忙忙帮着席弘化就要把匣子关上塞进木箱里。
然而,他们的动作始终是慢了一步,才关上那匣子,身后的门便被一脚踹开,门板登时四分五裂。
尘土飞扬之中,高挑颀长的少年身影从容不迫地迈进屋子,刮来一阵凛冽的寒风。
纪无因轻扬眉梢,注视着席弘化,微笑道:里正大人,夜深了,和蛊王一起休息得还好吗?穆洲也率着锦衣卫冲了进来,动作丝毫不含糊,直接把席弘化和仵作反手扣下,钳制住他们。
弥蛇、双茸和珞安也跟随在后,走进屋子。
弥蛇嗅到空气中不同寻常的味道,当即脸色凌冽,指着席弘化身后的木箱道:千足蛊!双茸愣了下,扭头看向弥蛇,你也是南疆的人?弥蛇看了她一眼,没说话,只皱眉对席弘化怒目而视。
千足蛊是南疆天字号寨子已经失传了的蛊毒,从前只有大巫祝能培养出这种蛊毒,怎么会在这里出现?席弘化被锦衣卫押着,显然还没从这巨大的转变中回过神来。
他努力抬头,看着纪无因,难以置信道:你……纪无因,怎么会在这里?董芸芸她……她不是和你在一起吗?穆洲冷笑一声,从后一脚踹上席弘化的膝盖,逼得他跪下,对指挥使恭敬点。
还有,想往指挥使房间里塞女人,你配吗?席弘化看着纪无因缓缓走来,经过他,站在那匣子边垂眼看着,不由嘶吼道:纪无因!你敢动我的东西!这是你的吗?纪无因轻笑了声,看向他,这不是南疆大巫祝送给禹王殿下的礼物吗?你私自掉包了蛊王,这件事情若被禹王知道,你这辈子恐怕也只能陪着毒蛊活着了。
席弘化听得心惊胆战——纪无因是怎么知道背后的人是禹王?他又是怎么知道这些掉包的事情?难道,难道那一车货……纪无因,你居然把进城的货物拦下来了?席弘化的眼中流露出难以置信。
是啊,纪无因拿起酸枣木的匣子掂了掂,然后蹲下身,胳膊撑着膝盖,懒洋洋注视着他,我不仅要抢你的蛊王,还要抢禹王的呢。
你、你……席弘化心中怒火澎湃,盯着纪无因,目眦欲裂,几乎想把他生吞活剥了。
董芸芸呢,董芸芸呢?她不是应该和你……席弘化猛地想起什么,喘气道,纪无因,你居然对女人不为所动,你还是个男人吗,纪无因?明明他已经搜集到消息,知道纪无因中意姜家那位小小姐,让董芸芸着力打扮得像她了,为何还是会失败?纪无因唇边噙着凉薄笑意,盯着他道:就因为我是个男人,我才不会碰她。
弥蛇有些听不懂,看向双茸,低声问:什么意思啊?什么男人女人男人的,弯弯绕绕,他听不明白。
双茸被他用肩膀撞了一下,冲他翻了个白眼,不想搭理他。
纪无因收回视线,站了起来,淡淡的目光扫过旁边的木箱子,最后落在那始终抖得如同筛糠的仵作身上。
仵作看着面前这阵势,早已吓破了胆,更别说对上纪无因的视线,下午初见时他只觉得这个少年好说话得很,没想到如此雷厉风行令人惧怕!指挥使大人饶命,饶命……仵作一把鼻涕一把泪,看了面如土色的席弘化一眼,求饶道,我是被胁迫的,不管我的事情啊……是吗?纪无因垂眼道,你把女人送到我屋子外面的时候,看起来可不像是被胁迫的。
仵作神情陡然僵硬,看着纪无因,这一回心凉得是彻彻底底。
原来他什么都知道!从一开始董芸芸没进他屋子的时候就知道了!席弘化气怒,挣扎着踢向仵作,你个卖主的畜生!屋中哀嚎声夹杂着怒吼,纪无因听得眉头皱起,也不打算逗留,把匣子扔给穆洲,道:把人扣押下来,东西收缴,走了。
穆洲怀里陡然抱住了只匣子,愣了下——这里头装着的可是蛊王!把其他毒蛊全都干没了的那种极毒蛊虫!穆洲登时整个人就不好了,抱着匣子僵硬求助道,指挥使!他很愿意打打杀杀,但是不愿意伺候这种东西啊!正要迈步离开的纪无因闻言,停下脚步朝他看来,挑挑眉,抱稳了,它比你还难养呢。
穆洲表情略微狰狞,心中泪流满面,只能道:是。
珞安有些开心,真好,有其他人在,接手这玩意的东西就不是他了。
珞安本来对这些锦衣卫毕恭毕敬,但现在混熟了,也就没那么多顾虑,嘿嘿笑着过去,颇有些凑热闹地拍拍穆洲肩膀道:千户大人,加油啊,小侯爷这是看重你呢。
穆洲看看珞安,又看看已经迈步离开的纪无因,忽然把匣子往珞安怀里一塞,啊哈,交给你了,指挥使的东西,千万好好保管,我还要帮衬着大伙儿处理事情。
说完,像是怕他撒手似的,穆洲飞快一拱手,头也不回地走开一大段距离,去和旁边和其他锦衣卫搬木箱子。
珞安:……双茸看着珞安开始僵硬的身体,走过去笑道:给我吧,我经手过许多毒蛊,这东西我不怕。
珞安感激涕零地道了声谢,把匣子交给了双茸。
弥蛇快步走过来,盯着匣子的表面,急切道:毒物,不能留!双茸皱眉,把匣子往身边藏了藏,你这人怎么回事?这东西能不能留,是你说了算吗?弥蛇见双茸存心护着蛊王,戒备地看向了她,难道你是天字寨的人?我不是!双茸立即否决,眼神转冷。
弥蛇被噎住,神情显然也不大高兴,转身走了。
穆洲带着人跟上纪无因,笑道:指挥使,既然人已经抓到,咱们什么时候回京啊?他也没想到今晚就把事情给解决了,如此之快,他们完全没想到,跟着这位新指挥使竟如此痛快。
纪无因停住脚步,跟在后面的双茸、弥蛇与锦衣卫一干人等也停了下来。
雨已经停了,地面却还是湿润的,纪无因抬头看了看漆黑一片的天空,现在是什么时辰?亥时了,指挥使。
纪无因懒洋洋道:你们困吗?穆洲当即神情一凛,肃容道:只要事情没有解决,锦衣卫从不说累。
纪无因收回视线,藏起眼底的一丝暗色,那就连夜回京吧。
是!***天色渐晚,姜厘、知鹭和易近舟一道回家,不知怎么耽搁的,一路上说说笑笑,竟也花了不少时间。
不知是不是淋了雨受凉了,还是走累了,姜厘脸色有些苍白,眉头紧蹙着,无声忍耐,扶着知鹭的手慢慢走。
一个在努力压着自己的不适,另一个全副心思都在她身上,因此都没发觉往前的路悄然变了个方向。
等易近舟终于停下脚步,姜厘抬起头,看见头顶明晃晃的易府牌匾时,不由愣住了,皱眉看向易近舟,近舟哥哥?易近舟沉默片刻,扬起笑容道:我想让你来我家坐坐,喝杯茶也好。
姜厘压着翻涌而上的晕眩,摁了摁额头,无奈笑道:时辰不早了……怎好打扰易伯父。
小厘,你脸色很不好,我行医资历尚浅,比不上我父亲……身体重要,还是让你易伯父看看你,好吗?易近舟恳切地望着她,至少要让我知道你平安。
知鹭担心地望着姜厘,小小姐,你怎么了啊?姜厘摇摇头,正想说话,却忽然抬手捂住胸口,不知为何,她的心脏竟然砰砰乱跳起来,彻底乱了节奏,姜厘眼前一片晕眩,踉跄了一下,扶住知鹭的手才不至于摔倒。
知鹭吓坏了,小小姐!胸口疼……姜厘的声音轻如蚊吟,勉强说完这句话,便彻底软倒下去。
知鹭吓得脸色俱变,叫着小小姐正要去拉她,易近舟已经眉头紧锁地把姜厘抱起来,快步走进易家大门。
小厮打开大门让易近舟进去,管家迎了上来,正笑着说公子,四小姐做了些新鲜点心,正想给您尝尝……话还没说完,陡然看见易近舟手上昏迷不醒的姜厘,脸色都变了,这不是、这不是姜小姐吗?易近舟沉着脸道:父亲在不在家里?在、在!管家连忙点头,老爷才回来,在大堂喝茶看书呢。
快去把父亲叫来!是是是……管家十万火急地去了,易稚本听见动静跑了出来,不料看见这一副场景,当即尖叫道:小厘!易近舟直奔最近的卧房,把姜厘放在床上。
易稚跟进来,抓住易近舟的袖子,着急道:大哥,小厘怎么了?易近舟脸色冷峻,我不知道。
门外,易青脉接到消息匆匆赶来,走进屋子道:发生什么事情了?易稚忙拉着易青脉道:爹,小厘昏迷了,你快看看她!床榻上,杏衣红裙的少女悄无声息,小脸白得可怕,呼吸极轻,几乎感受不到。
易青脉疾步走到床边坐下,双指按在姜厘手腕处,替她把脉。
众人都围在床边,万分焦心地看着。
易近舟眉头紧锁,压住心中担忧,目光从姜厘苍白的脸上移开,看向易青脉,父亲,小厘她怎么样?易青脉却没有立刻回答,放下姜厘的手腕,又拨开她的眼皮看了看。
原本在屋中题字的易珊也听说了消息,急急赶了过来,她走进屋子,先低声问了丫鬟发生什么事情,才望向床榻上的姜厘。
想到什么,易珊嘱咐丫鬟道:派人去建宁侯府,告知珩川。
丫鬟弯腰应声,立即飞快去了。
易稚一会儿看看姜厘,一会儿看看易青脉,焦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爹,你说句话呀。
易珊走过来,按住了易稚,阿稚,安静,让爹专心些。
易稚再有多少担忧,也只好安静下来。
不多时,易青脉收回了手,却是眉头笼着一层阴霾,低声道:表面上看是寒邪侵体,气血亏虚之症,可又像是中了毒,此毒显然已经潜伏许久,到了今日游走全身经脉,才爆发出表征……易稚听不大清楚,皱眉想了半天,爹你说什么呢?易近舟已然联想到什么,呼吸一窒,父亲,您可知今日京城风波迭起的巫蛊之事?思考中的易青脉抬眼看向易近舟,片刻后,缓缓一点头,是。
蛊毒有一种特性,就是在毒发之前难以察觉,只会埋藏在人体之内,根本查不出来,等到蛊毒扩散之后,人体禁受不住,才会爆发,危及性命。
难怪之前姜厘身体不适,他却看不出什么症状。
易近舟见易青脉点了头,当即变了脸色。
易稚还慢了半拍,两边各看了看,在一片窒息的寂静中,终于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当即道:什么?小厘、小厘中蛊毒了?!易稚嘴唇发颤,脸都白了。
这蛊毒她听说过啊,最近京城里闹得沸沸扬扬的不就是这个吗?听说中了蛊毒的人基本上都救不回来,便是连皇宫御药局的太医都束手无策,所以才引得人心惶惶。
怎么会这样?是谁给姜厘下的蛊?易近舟也脸色难看,低头握紧了手。
许久后他道:父亲,可有什么办法能救小厘?易青脉缓缓皱起眉,并没有对上易近舟的目光,只是起身,脸色沉重地往外走,我即刻去查查古籍,老祖宗留下来那么多救人方子,一定……有方法的。
医术这一门的知识浩如烟海,即便是他钻研数十年,甚至拜入白里明的门下当弟子,也只不过只掌握了一部分医治的方法。
他再去查一查,兴许能找到方法。
有毒就有解法。
易近舟却拉住了他,父亲!易青脉陡然加重了声音,我说了我会找办法。
易稚被这一幕吓了一跳。
易青脉素来不发脾气,对他们都很好,现在为何竟闹得动了怒气?易稚忙道:爹,大哥只是担心小厘,您别生气。
然而,易近舟注视着易青脉,低声道:父亲,您知道有一个办法的,是吗?这话一出,不仅是易稚,连站在旁边的易珊都愣住了。
什么,竟然有办法吗?那小厘岂不是有救了!在儿子与两个女儿殷切希望的目光中,易青脉终究还是缓缓吐了口气,沉声道:是。
什么办法啊!易稚忙拉住易青脉的手,爹,你快说,既然有办法你怎么不早说呀!易青脉沉默了许久,才道:是有办法,可这是不得已而为之的、最坏打算的办法。
许多中毒至深,挽救不了的人,才会考虑用上这个办法。
而这个办法极为苛刻,耸人听闻,几乎没人愿意用。
易近舟一言不发地望着自己的父亲,握紧了手,眼中隐隐有决绝。
易稚急切问道:爹,到底是什么办法,你快说啊……如若真的找不到解药,可以试试换血之法。
易青脉的语速极为缓慢,只是此法极为危险,从前也有人想用此法,但此法需要用到大量血液,基本找不到愿意做这件事情的人,所以此法便逐渐失传了。
这句话落下,屋子里有一瞬间的安静。
易珊和易稚都僵在原地。
就在这时候,易近舟忽然开口,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安静。
他注视着易青脉的背影,一字一顿道:父亲,我愿意。
你疯了吗?易青脉陡然转身怒视着他,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易近舟陡然跪了下来,我愿意娶小厘为妻,即便这个办法失败,我也是小厘的丈夫,丈夫为救妻子而死,天经地义。
于我而言,为小厘死,不悔!作者有话说:来啦来啦,下一章纪小侯爷出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