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无因和姜厘, 跟着闵眉儿穿过寨子外面驻守的人，绕过西面的湖泊，最后踩着湖泊旁的泥土, 来到了一处偏僻的寨子。
姜厘望着四周的景象，不免愣怔。
此处附近着实荒凉, 难以看出是上一任巫祝居住之地。
到了帐子前, 闵眉儿神情哀婉, 轻声道：二位请跟我进来。
随即她低着头, 打帘进去。
帐子里还有个小男孩, 约莫七八岁，乖巧地坐在角落里捏泥人, 听见他们进来的动静，睁着清澈的眼睛看过来, 没有说话。
纪无因与姜厘都走了进来。
床上躺着一个垂垂老矣的老人, 双鬓发白，显然被病痛折磨得形容枯槁，生机正在一点点流逝。
闵眉儿忍住鼻子酸楚, 走过去道：阿爷, 纪公子来了。
闻言，床上的老人动了动眼皮, 略显艰难地看了过来。
他的眼睛已经浑浊，很难视物，但眉眼之间依稀能看出年轻时高居上位的威重。
老巫祝注视着纪无因，目光缓缓下移，落在他腰间的蛇形玉佩上, 是你, 真的是你……他注视着虚空, 露出欣慰的微笑，用南疆话说了一句，看来老天有眼，老天真的有眼。
姜厘听得茫然，看向纪无因，而他面色沉静，微微皱眉看着老人，万老，请问曦奴是您的什么人？闻言，老巫祝因过于激动而咳嗽起来。
闵眉儿忙给老巫祝顺气，在他的示意中把他搀扶起来，靠着床头。
老巫祝没有回答，热泪盈眶地看着纪无因，过了好久，才道：小侯爷，我此生只有一个儿子，曦奴自小就和他在一起，都是我看着长大的，按理来说，她叫我一声阿爹。
你这个玉佩，是曦奴派人交到你手上的，是不是？见纪无因颔首，老巫祝点头，用苍老的声音缓缓道：这几年，我一直等一直等，原本以为等到我死，都看不见希望了。
纪无因道：曦奴还在世吗？她还活着，老巫祝闭上眼睛，闵眉儿也悲怮地滑下眼泪，擦了擦，哽咽叫了声阿爷。
老巫祝继续道：只是，她虽然活着，却还不如死了的好。
南疆的大巫祝都是世代子孙相传，万这个姓氏很古老，自古就祖祖辈辈流传下来，老巫祝也姓万，可到了这一任，却改姓了闵，南疆许多人也都改了姓氏，从万姓改到闵姓。
可如今的大巫祝，叫闵旬。
这是悖逆祖宗，毁了自古以来的规矩。
老巫祝艰难地看向纪无因，紧握着一口气，道：小侯爷，前几年我便听说过你，你是大绥出名的人物，我听闻只要你出手，就没有做不到的事情、打不赢的战，所以这一次，我想请你对付闵旬。
曦奴费尽周折把玉佩交到你的手上，她一定也知道找你求救是有用的。
纪无因颔首，您放心。
即便如果从前曦奴没有把玉佩交到他手上，没有这一层嘱托，只要他来了南疆，也会对闵旬出手。
他从听说这个名字开始，就知道此人是为祸患。
老巫祝看了纪无因一会儿，又看向姜厘，朝她轻轻招了招手，孩子，你过来。
姜厘没说什么，乖乖走过去。
老巫祝和蔼可亲，对她来说就和爷爷似的让人安心亲和。
老巫祝枯瘦凹陷的眼睛看着她，疼爱道：孩子，你中了蛊王的毒。
你的体质虚弱，这蛊毒在你身上几乎可以毙命，但好在你身上的毒性被及时转移到了别人的身上。
老巫祝看向纪无因，是小侯爷给你换的血，转的毒，是吗？姜厘对上纪无因的视线，不知为何心里一跳，匆匆避开，看回老巫祝，应了声，是。
老巫祝道：这蛊有一个名字，叫什么你知道吗？姜厘思索了下，想起似乎在白里明那儿听过，小声道：情人蛊？对，老巫祝点头，你知道为什么吗？姜厘愣了愣，迟疑地道：因为可让两人同时中蛊，性命相连，同生共死？不是的。
老巫祝露出微笑，缓缓道，因为这蛊虫虽然毒性极大，可却给了人选择的机会，只要有人愿意以命换血，就能延缓中蛊之人的生命。
同生共死，并不是它名字的来源。
这个条件说起来似乎不难，可蛊虫是活物，是有生命的灵性之物，人看不清的东西，它却能窥探得到。
只有真正的有情人，才能引出蛊虫牵引到另一个宿体，从而救下另外一人的性命。
老巫祝拍着姜厘的手，凝视着她的眼睛慈爱，小侯爷是真心喜欢你，才能顺利救下你。
孩子，你是有福气的姑娘。
你是有福气的孩子……你比曦奴那孩子幸福。
老巫祝声音哽咽，眼睛湿润。
姜厘原本身体有些僵硬，见状一愣，立即道：您不要担心，既然我们……既然纪无因在这里，他一定能把闵旬那人除掉，替你们报仇。
老巫祝面露欣慰，却是继续道：这蛊虫从前是我父亲制出的，我不怎么用，一直封锁在地下，没想到被闵旬偷去，和大绥的人做了交易，对方派来的人也在暗中协助闵旬，害了我的孩儿。
说到这里，老巫祝眼中重新蓄起眼泪，激动地咳嗽起来，鲜血不断从嘴角溢出。
闵眉儿惊慌失措，哭着喊了声阿爷，老巫祝摇摇头，制止她的动作，我时日无多了，没事……老巫祝看向纪无因，小侯爷，你们的蛊毒，若是之前我尚行动自如的时候，能替你们解掉，但是我如今已经没办法再调制解药，但无妨，曦奴从前跟着我学习医药和蛊毒，她知晓蛊毒的解法，最关键的是需得用一味与蛊虫同一处生长的植物……你们救下曦奴，她会帮助你们。
一口气说这么多，老巫祝已然有些力不从心，不远处在旁边玩的孩子当即一屁股站起，赤脚跑了过来，阿爷……小男孩跑到老巫祝身边，摸着老巫祝的胸口，阿爷，不难受。
老巫祝疼爱地看着小男孩，转向纪无因，我有一件事情，拜托小侯爷。
纪无因颔首，您请说。
请待我照顾阿吉，相信凭小侯爷的能力，只要你一句话，无论是谁陪在阿吉身边，都能保护阿吉平安长大。
阿吉，来，老巫祝拉着万吉的手道，叫干爹，干娘。
万吉稚嫩的眼睛眨了眨，转头看了看纪无因，先小声叫了一声干爹，又看看旁边愕然的姜厘，扯扯她的衣裳，笑着叫了声干娘。
姜厘木愣愣的，反应不过来，等接触到纪无因的视线，脸颊滚烫起来。
她想说什么，可是还是没能说出口。
老巫祝看着纪无因，慢慢道：小侯爷，阿吉这孩子，天赋随他的父亲，自小就对弓箭很喜爱，他虽然一直被阿眉藏着，但私下里自学箭术，现在阿吉已然能射杀小型野兽，若有必要之处，可以让他帮忙。
纪无因明白了，好。
这句好一出口，老巫祝彻底安下了心。
他知道自己的孙儿此后的路好走了。
他不会再像他的父亲一样，被人谋害，一步错，步步错，之后的路有人护着，无论如何他都能放心了。
老巫祝移开视线，凝视着虚空，红着眼眶道：闵旬，曾经也是我捡回来的孩子，没想到最后却走错了路。
请帮我儿万峤和曦奴，杀了他。
纪无因平静道：您放心。
老巫祝转头看向旁边的万吉，嘴唇有些颤抖，阿吉，以后阿爷不在，你也要努力跟着阿眉姐姐活着，勤练射箭，争取像你阿爹一样厉害。
万吉懵懵懂懂地点了下头，却又摇头，不要阿爷不在。
老巫祝的眼眶红了，阿爷能看见你平安，就能放心了，孩子，你之前整日躲着外人，怕人看见，过得太苦了。
从今往后不用过这样的日子了，你干爹会保护你……万吉转回头看了看纪无因，又看看姜厘，回头看向老巫祝，稚嫩的眼睛亮晶晶的，阿爷。
老巫祝嘴角渗出鲜血，阿爷要走了……万吉的笑容凝固在脸上，歪头茫然道：去哪里？阿爷想你阿爸了，你阿爸一个人在天上，很孤独。
老巫祝的声音变得缓慢，每说一个字，都要耗费很多的力气。
闵眉儿终于忍不住，趴在床尾痛哭起来。
阿吉，要像你父亲一样，老巫祝浑浊的眼睛缓慢转动了下，微笑着低声道，努力做一个勇敢的人。
老巫祝说完最后一句话，终于慢慢闭上了眼睛。
闵眉儿泣不成声，阿爷……万吉看着气息消失的老巫祝，目光显然十分茫然，他推了推阿爷，可阿爷并没有像从前一样醒来。
万吉想不明白，扭头看向纪无因，扯了扯他的衣裳，他的手白嫩得像小馒头，可指腹却很粗糙。
万吉问：干爹，阿爷怎么了？纪无因握住他的手，阿爷去找你阿爹了，他们都会在天上看着你。
万吉懵懂地眨了眨眼睛。
干爹，那我能去找阿爷和阿爹吗？纪无因道：你还小，等以后再去找也不迟，不管什么时候，你阿爷和阿爹都会等你。
闵眉儿还在哭，抽抽噎噎的，纪无因掀起眼皮，淡淡看了她一眼，闵眉儿当即抹掉眼泪，咬唇吞下哭声，不再哭泣。
万吉若有所觉，不由问道：干爹，我们要干什么吗？纪ЅℰℕᏇᎯℕ无因的大手包裹着他的小手，微微一笑，干爹带你……他仍旧笑着，眼神注视虚空，凝冻成霜。
杀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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