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帐子, 姜厘才发觉天上飘了濛濛的细雨,把山野笼罩在一片雾气中。
南疆地处闷热潮湿,却因山林植被多, 夜里十分凉爽,风徐徐吹来, 舒服很多。
她伸手接了一会儿雨丝, 眯起眼睛, 继而才看向旁边的纪无因。
少年面色沉冷, 马尾被风吹得猎猎摆动, 如黑曜石般的眼睛直视着远处的森林树丛,冷而凛冽, 若不是头发微动,俨然成了一幅静止的画。
姜厘忽然有一种感觉, 好似她才认识他这么短的时间, 他却变了很多。
可她忽然又想,兴许不是她觉得他变了,她似乎到现在才看清楚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认真想一想, 能够年纪轻轻便跟随威武大将军, 随军出征的小将军,本来就不是一个会沉浸声色犬马、纵情玩乐的人。
他心中有谋划, 有为大义而悲慨的情义。
那些骄纵的、傲气的,兴许只是他有时卸下重任时,透露出来的少年脾性而已。
姜厘回头,看见万吉安静地站在帐子外面,一双眼睛略显落寞地看着他们。
他好似已经明白了什么, 阿爷不会再醒过来了。
姜厘心中被触动了下, 看向纪无因, 阿吉在后面。
纪无因看出她有话想说,摇头道:不必避着他,万吉已经不小了,他有知道一些事情的权利。
你有问题要问我?纪无因抬眼睨她。
姜厘点点头,我想知道,曦奴是谁?她的声音里带着忐忑。
因为她心中有答案,但是没有证据,隐隐约约,她不敢肯定。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双茸告诉过你,淑妃娘娘的名字叫月奴。
嗯。
姜厘点点头,望着他道:曦奴是姐姐,还是月奴是姐姐?纪无因没料到她竟猜了出来,不禁诧异地看她一眼,笑着收回视线,曦奴是姐姐。
但她们不是亲姐妹,月奴是她捡回来的,一起长大,就成了姐妹。
那……姜厘张了张口,淑妃娘娘要你杀的那个人,是不是闵旬?她声音里有几分小心翼翼。
纪无因含笑道:看来你也不是很笨。
……姜厘甩开他想过来拉她的手,眉头皱成八字,朝别的地方看,自个儿生闷气。
生什么气?姜厘。
他叫她。
姜厘没答应,轻轻哼了一声。
纪无因把她的手拉过来,攥在手心。
如果蛊毒解不了,注定得死,你愿不愿意和我一起死?姜厘陡然愣了愣,看向他,什么意思?好端端的为什么问这个?我是说如果,你愿意吗?纪无因盯着她。
姜厘被他的眼神看得没来由地心里一跳,慌忙扭开头,蹙眉嘀咕道:说什么胡话啊……我想听你的回答。
空气沉默了很久。
姜厘只低垂着眼睛不说话,面上没什么表情。
时辰不早了,我去跟闵眉儿姑娘说一声,等她把阿吉安顿好我们就回去。
她转头匆匆走向了帐子。
纪无因也罕见地没有阻拦她,只注视着她的背影。
***老巫祝离世的消息传了出去,闵旬得知之后,神情悲痛,当着天子寨所有子民的面,声称要为老巫祝举行送魂仪式。
姜厘这一干从京城前来的人自然也包括在内,仪式当日,火把簇簇,银铃阵阵,姜厘站在古木搭建的高台旁边,望着上面那个始终流露悲悯的男人,心中滋味复杂。
弥蛇就站在她和双茸身后,看见远处正跟随祭司跪拜的闵旬,紧紧握住拳头,低声怒道:他不配。
双茸吓了一跳,如此安静严肃的场合,千万不能出岔子。
所幸弥蛇的声音不大,只有她们这些站得近些的人能听到,双茸立即转回头,无奈呵斥弥蛇,小声些,你是觉得我们麻烦不够多吗?弥蛇对上双茸的视线,眼中隐约有悲痛。
双茸愣怔,半晌低下视线,低声道:你就算想为万峤出头,也得先按捺下来,现在还没到时候。
弥蛇咬牙道:那要到什么时候?应该快了……双茸朝另一边看去,纪无因站在人群中,眼神平淡,他抱着手,不知在想什么,隐约能看出漠不关己的神情。
这几日双茸听说纪无因时常跟着闵旬一众人出去,每日都到傍晚时分,甚至到了深夜才带着猎物归来。
据人打听,纪小侯爷喜爱玩乐,已经和大巫祝等人打成一片,引起了族中不少年迈些的长老的不满。
毕竟在他们看来,大巫祝原本虽年轻气盛,流连玩乐这等闲情逸事,可至少还算得上稳重。
当年他们就是看闵旬态度端正,才维护他登上大巫祝的位置。
可没想到,如今大绥这位纪小侯爷来了,连带着闵旬都沉浸酒乐,一日到晚不见人影。
而且最关键的是,闵旬似乎有把闵朵儿送给纪小侯爷的意思,有意与其结交。
这消息已经沸沸扬扬传开,双茸原本听说这个消息,惊得下巴都快掉下来,但看姜厘没什么事情,碍着她是外人不好指摘,便没说什么。
可消息愈演愈烈,这一两日,双茸甚至能看到纪无因被闵旬带着进了闵朵儿的帐子。
双茸待不住了。
若是真的,那可怎么是好?她这一路是看着纪小侯爷和姜小姐走来的,虽说她遇见他们晚,可至少经历了许多事情,真心实意觉得他们天生一对。
若是被旁人斜插一脚进来……而且这几日的纪小侯爷似乎和来南疆之前不一样了,他不再对其他事情上心,她有事去找他,他也显得很无所谓的模样,浑身上下那股子少年执拗的意气也被颓靡取代,和之前彻底变了个模样。
双茸越想越害怕,但这几日一直没找到机会问姜厘,今日终于能看见她,却见她脸色也不大好。
古木高台上的仪式还在进行,双茸拉着姜厘走到旁边,压低声音问她,姜小姐,纪小侯爷到底怎么了?你和他没发生什么事情吧?姜厘眼下有些乌青,揉了揉脸,强压下呵欠,我没事。
可这在双茸看来俨然就是心情低落,都表示在脸上了。
双茸担忧地看着她,可是你脸色很不好,是不是和纪小侯爷闹别扭了?姜厘摇了摇头。
脸色不好是因为纪无因这几日总回来很迟,他虽然睡地上,可他们到底是住在一间帐子里,她这几日睡得很浅,每每睡下,都会被他回来的动静吵醒。
她知道他这几日要每日伪装沉浸声色酒乐也很累,就没有说什么,只是一来二去,被他吵到的次数多了,眼下的阴影便浓了,不知情的人还以为她因为纪无因跟闵朵儿的事情而跟他闹翻了,两两相对,各生怨怼。
没有,你放心。
姜厘冲她露出一个笑。
双茸皱眉看着她。
姜厘只好继续道:若有需要你们帮忙的那一日,纪无因会找你们,你放心。
她也很无奈,纪无因不让她对外说,她只能闭嘴。
双茸见她神色恳切,慢慢点了头。
仪式到了尾声,姜厘跟着双茸回到休息的帐子边,她这几日闲来无事的时候就坐在外面湖泊边的石头上晒太阳,喂喂鱼,偶尔跟着闵眉儿认识一些南疆常见的毒虫。
闵眉儿和闵朵儿住在一起,偶尔会把闵朵儿的消息传给她,每次都七上八下,害怕她听了生气。
只不过姜厘似乎都不在意,让闵眉儿也忐忑起来。
她作为一个虽然知道背后事情,却不知这两位之间的秘密的人,仍旧是拿不稳主意。
姜厘看起来什么都不在乎,她时常拿着闵眉儿教给她识别的草药,蹲在山涧里,或者是湖泊边、草丛边,看能不能找到稀有的南疆虫蛇。
她仿佛对一切都好奇,遇见一种新的植物或是虫蚁就能消磨许久时间。
她的身上多了几分恬淡和平静,温婉娇俏,回归质朴。
有时候双茸经过,看见她背对着坐在湖泊边,翻看南疆的古书,会觉得恍惚。
现在的姜小姐,和她之前见的姜小姐似乎不大一样,从前的她是藏不住事情的少女,但是现在,她好像变了。
时间一晃又过去数日,天气更加炎热,南疆的男子女子中谣言却愈演愈烈,很多人说,纪无因已经和闵朵儿在一起了。
每每有人路过时都会朝她投来目光,其中大多是同情,但也不乏夹杂着看好戏的嫉妒情绪。
毕竟在她们这些年轻姑娘看来,纪小侯爷如天神一般俊美,就不该只有一个夫人,她不应该只想着独占纪小侯爷。
姜厘都作出无所谓的模样。
可一次两次尚可,时间一久,她慢慢也有些浮躁起来,南疆比不上京城繁华有趣,能让她探索的东西就那么多,即便南疆有数不尽的天然植物野兽与虫蛇,可大多都是剧毒,很多地方,她去不了。
偶尔她得空想去找万吉,却总是看见那孩子在无人的角落,个头小小的,拿着一个兽骨制成的弓箭,练习射箭,他还是个孩子,没那么大的力气,每每用力,手被摩擦得破皮流血。
姜厘看得心疼,却也不好制止他,只坐在旁边给他指点一二。
她虽然比不上纪无因箭术好,可她哥自小有教过她射箭的要领,她箭术不怎么样,但指导几句还是可以。
万吉这孩子果然如老巫祝说的那般有天赋,他遇到瓶颈的时候,只要姜厘在旁边说几句,他再尝试几次,就能够领悟了。
看得姜厘心中赞叹。
万吉有时候会朝她跑过来,稚声稚气地说,干娘,为什么只有你每天都来,干爹却要两日才来看我一次,也都是教我射箭,不跟我说其他话。
姜厘被问得哑口无言,纪无因这段时日确实没什么时间,但他依旧坚持隔一天就来见万吉一次,教他射箭要领。
万吉看着她愣怔的模样,歪着头说:我还听说,那个闵朵儿要抢走干爹,干娘不生气吗?姜厘本想摇头,可想到自己还得维护一下孩子心中的干娘形象,故意装出不悦模样,我生气。
没想到,万吉握紧弓箭,稚嫩的脸愤愤无比,那我去杀了闵朵儿。
姜厘哪能想到这么可爱的孩子处理事情的方式居然如此粗暴,吓了一跳,忙道:阿吉,不用。
她爱怜地摸着万吉的脸颊,和他贴了贴额头,乖孩子,你干爹在准备一件很大的事情,你要好好练习射箭,让你干爹省心些。
万吉只好摇摇脑袋,好,干娘,我会的。
***这一日,天降起小雨,有些闷热,姜厘坐在帐子旁边,看着远处被雨打湿的山林树木与湖泊水面,把头发解开,仔细地编辫子。
她昨日刚和闵朵儿学了南疆的姑娘会编的花辫子,觉得十分新奇好看,也想试试。
姜厘低头认真地绕着手中的头发,身边则散落了一地银饰,她看了那些雕刻繁复的首饰一眼,蓦然想起远在京城的人和物——也不知道易稚、霜枝和珊姐姐现在在做什么。
京城想必也很热,一般往年这个时候,她们都不爱出门,便总喜欢窝在家中屋子里,吃冰饮子和荔枝膏水,可舒服了。
姜厘想出了神,握着绑到一半的辫子,呆呆地望着外面的雨幕。
这时候,她的面前多了一道人影,来人直接摘下她发上的银夹子,垂眼看她,想什么呢。
姜厘见是纪无因,皱着鼻子瞪他一眼,语气很冲,关你什么事,纪小侯爷贵人事多,整日一堆人围着,来管我做什么?纪无因低低笑了声,又吃醋了?我没吃醋!那你是生气了?没有!纪无因唇边勾起的弧度更深,俯身到她面前,似蛊惑般道:是吗?姜厘被他逼得只能往后仰,不由恼地把他推开,离我远点,我不想看见你。
不管我怎么样,外面的人恐怕也已经以为我成了个深闺怨妇,整日看你和闵旬那些人厮混。
纪无因含笑不语,却靠近她耳边道:在这里待腻了没有?姜厘一愣。
什么?想回京城了吗?他问道。
姜厘踯躅片刻,想到什么,呼吸都漏了一拍,你是说……纪无因站直身体,阴影便离她远了些。
很快我们就能回去了。
见姜厘按捺不住惊诧与惊喜,抬眼看他,他弯了弯唇角,眼中笑意略深,不轻不重地捏了下她的脸颊。
只不过,在此之前,我们得同生共死一回。
如果要死,你怕不怕?纪无因凝视着她的脸,呼吸略微有些动荡,嗯?我怕。
姜厘抬头看着他,但是要看死之前和在一起,如果是和我喜欢的、为之钟情的、愿意共度一生的人,我就算怕也心甘情愿和他一起死。
纪无因盯着她,只觉得胸膛中有一腔蓬勃的喜悦与说不出的激荡,他的呼吸重了些,俯下身体亲吻住她。
姜厘躲避开,不满训斥道:我的头发给你弄散了!你走开,别妨碍我绑头发……纪无因却仍是觉得不尽兴不满足,把她拉过来,低声道:散了我帮你绑就是了。
就你那射箭挽弓的手,我还能指望你绑?我还不如指望一只……唔唔唔!***晚上的时候,纪无因没有照常回来,听闵眉儿说,他被叫去另一带的聚落,依旧是与闵旬和闵朵儿他们玩乐。
闵眉儿来把消息告诉她的时候,欲言又止,而且,听那边的人说,纪小侯爷晚上似乎不打算回来了……她受过纪无因帮助,她的立场让她不好对他的举动做出评价,可她从女子的角度来说,觉得纪无因此事做得着实过分。
姜厘也愣住了。
她确实没想到纪无因直接留在那儿过夜。
正当她不知道说什么时,遥远的地方却陡然爆发出了尖叫声,似乎有人被惊吓到。
姜厘立即转头看去,她在远处山林的窄路口,看见了纪无因。
他面色平静,闲庭信步一般朝这里走过来,似乎置身事外,也并没有听见那些躁动的声音。
就在离她剩下三四丈左右的地方,纪无因停下了脚步。
他高挑的背影,被后面陡然涌出的一长串游龙似的火光照亮,英俊的脸上却依旧没什么表情,只凝视着她。
见她也同样回望着他,他忽然勾唇笑了笑,没有说话。
很多人持着火把冲了过来,为首的人指着纪无因和姜厘,厉声道:抓住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