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府, 萧璃与谢娴霏坐在花园中的一棵老树下,中间放着一个空着的象棋棋盘,一旁稍高的墩子上则放着茶果点心。
我听说翰雷自回了鸿胪寺驿馆便闭门不出, 看来是真的没脸见人了。
谢娴霏捧着茶杯,仰头微微眯起眼睛。
这棵老树枝叶繁密,为炎热的日子撑出好一大片阴凉。
谢娴霏舒服地呼了一口气,继续道:阿鸢自那日宴会起就闭门不出, 说是灵感爆发,不写完就不会出门。
说完,低头看着空棋盘, 道:马二进四。
那你呢?你对那日之事又有何感想?萧璃拿着一片瓜, 说:炮二平五。
后面翰雷被你骂出了真怒暂且不说,这整桩事情在我看来都透着奇怪。
谢娴霏又饮了一口茶,说:翰雷就仿佛话本中那些为了衬托主角英武的愚蠢反派一样,这真的是北狄最有可能继位的王子吗?象五进三。
使者寻衅, 挑战国威, 倒不是什么稀奇事。
两年前吐蕃使者不是做了同样的事, 不过赛聂是以马球为由,翰雷以我为由罢了。
只是翰雷吃相难看, 又输在轻视我。
若我没有足可压制翰雷的武力傍身, 那日是何结果, 尚未可知, 或许真的叫他出了风头也说不定。
萧璃摇头道:让我有些在意的反倒是他说的话。
车一平三。
你是说那句‘你是个什么身份,凭什么替公主殿下出战’?车一进一。
萧璃点头, 若是你, 你会放着有血仇的霍毕不理, 反而是抓着八竿子打不着的国公世子不放吗?马一进二。
是啊, 翰雷的话,简直好像是要架着范世子说出些什么话一样。
说到这里,谢娴霏想起了外面的传言,说长乐公主殿下的驸马大约就是从霍范两人里选了。
可是,北狄使团凭什么帮着显国公府?是啊,凭什么呢?萧璃看着棋盘,说:不论如何,皇伯伯都不可能让我和亲北狄,翰雷不可能不知道,却还是要以我为理由挑衅。
以结果来推,若我露怯,那我的战功也就真的落到两位‘裙下之臣’身上了。
霍毕是北境的战神,与南境毫无瓜葛,要这战功有何用?所以受益的是范烨。
若范烨替我出战,又要被翰雷追问凭什么……范烨随便说些什么,都可能会被认为跟阿璃你有私。
所以受益的还是范烨。
这北狄王子若非真的助人为乐,那就是能得到什么好处。
只是,显国公能给北狄什么好处?车三进九,将军,阿璃,你输了。
萧璃盯着空空如也的棋盘,忽然笑了。
阿霏,我真是太蠢了。
谢娴霏:嗯?就输了一盘棋而已,倒也不必骂自己蠢。
我一味追查细节,却忘了大局。
杨氏倒了,最终受益的是谁?大周十道,为何偏偏要于江南道安插人手,为何会牵扯船帮?目的自然不止贪渎。
而是漕运。
能给北狄带来好处的漕运。
*显国公府中书省已经在拟旨,对贡水一系的裁决也差不多快下来了。
显国公一把将信件拍在桌子上,对范烟和范烨两人说道。
范烟拿起信,看了看,然后问道:陛下处罚阿爹了吗?寻了个由头罚了我半年俸禄堵御史的嘴,这倒是没什么,陛下应该不曾疑心我。
显国公随意道。
裴晏倒是真把贡水一系洗刷得干净。
范烟看着信上所列处置的人员名单,说道。
对了,阿烟。
显国公想起了什么,说:虔州的那两个工部的人应当是六月中旬就进了长安,至于走的什么路子,怎么躲避过重重关卡,却没有查到,但必然不是羽林军的路子。
太快了。
范烟放下信纸,说。
你说什么?显国公不明白。
阿爹,他们进京进得太快了。
范烟说:裴晏六月初才得救,那之后我就派了人手紧盯着他们的人,裴晏不会有多余的人手护送证人回长安。
工部的两人均非习武之人,想要六月中抵达长安,必然六月初已然启程。
可那时除了裴晏的一个护卫,所有人都在洪州……那时裴晏自己又在被我们的人追杀,何来的精力人手护送证人?范烟不解。
是啊,不过一个毛头小子,怎么就能这么神通广大?不仅自己没死,还送了证人回来。
显国公感叹,这回工部尚书可是承了裴晏好大的人情。
不仅没能把工部换上他们的人,反倒让谢景行立了功,坐稳了工部。
没能杀掉他,是因为萧璃救了他……范烟沉吟,有没有可能,证人也是萧璃送的?显国公与范烨同时一愣。
爹,阿烨。
范烟终于将一直以来心中的猜测说出口:我觉得,萧璃与裴晏只是面上疏远,实际上……是同盟。
不可能。
范烨下意识开口。
为什么不可能?范烟反问:这才是最合理的解释,不是吗?裴晏被追杀,碰巧就被萧璃救下了。
裴晏在江南孤立无援,碰巧萧璃带兵留在江南道追查张彪。
裴晏没有多余的人手可用,碰巧萧璃就打算多管闲事,把人手借给裴晏。
他们不是交恶吗?这样子像是交恶吗?裴晏的护卫大庭广众之下求到了萧璃头上,她怎么可能见死不救?至于江南之事,萧璃为的不是裴晏,是江南百姓!她就是这样的人,她只会做自己觉得对的事。
送走令羽是如此,插手江南之事亦是如此。
显国公也觉得不太可能,他说:阿烟,你未曾见过他们二人曾如何针锋相对。
两年前在大殿之上,萧璃险些被陛下打死,虽说是有萧璃倔强顶撞之因,同样有裴晏推波助澜之故。
萧璃死了吗?范烟面色平静地问。
显国公父子又是一愣。
我可以为了脱罪吞下致命毒药,为何萧璃就不能演一出苦肉计?范烟说:而裴晏就是帮她演这出苦肉计的人。
不可能。
范烨自言自语道:裴晏能有今日恩宠,皆是因他裴氏世代为纯臣的缘故。
他凭什么冒着那么大的险,违背立场去帮萧璃?范烨。
范烟忽然淡淡一笑,问:你这百般为萧璃开脱,是因为真的不相信,还是又开始自欺欺人,不愿意去相信?你什么意思?范烟这话就好像一个钩子一样,勾得他腹中翻江倒海。
自然是因为若对手是霍毕,你自觉尚有一争之力。
范烟的笑容带着讽刺之意,道:可若对手是裴氏的麒麟子,你便没有丝,毫,胜,算。
若裴萧从不曾疏远,那他们就是两小无猜,青梅竹马,裴晏能为了萧璃违背家族立场,萧璃能为了裴晏千里奔袭,范烨,你拿什么跟裴晏去比去争。
范烟继续说。
范烨的脸刷的一下白了。
他猛地想到韶州分离那夜,萧璃那勉强维持的平静,算算时间,正是裴晏遇难之时。
想到这里,范烨的面色逐渐冷了下来。
显国公并没有去理会一双儿女的唇枪舌战,而是思索起更重要的事:若裴晏真的站在萧璃那一边,那就等于站在太子一方……裴氏门生不少……若他们都站在太子那一边……显国公叹了口气,说:这些皆是猜测,我们手中并无任何证据。
若他们有证据,只需要呈给陛下,裴晏自然再不会得到重用,萧璃也不可能再如此肆意妄为。
当真找不到任何证据?范烟问。
这两人都是万众瞩目之人,成日里多少人盯着。
显国公摇摇头,说:别说他们鲜少出现在一处,便是真的出现在一处,除了针锋相对以外也几乎不会说别的,若非如此,怎会所有人都认为他们交恶?那私下……我派人盯一盯吧。
显国公说。
若此事是真……一直沉默着的范烨忽然冷着脸开口:又何须找到什么真凭实据?只要让陛下疑心不就可以了。
范烨抬头,看向显国公:至于如何让陛下疑心……这对父亲来说不是什么难事吧。
显国公先是愣了愣,然后大笑出声,说:确实,确实。
这种事情,又何须真的捉奸在床,只要挑起陛下疑心便够了!显国公的那句‘捉奸在床’让范烨的表情冷了一些,却终究什么都没说。
对了,父亲。
范烟忽然想起了什么,问:那日宫宴上我看到了杨蓁,她竟还在皇后那里做女官吗?杨蓁初初入宫时,便是做的皇后身边的女官。
杨蓁?显国公一时没反应过来范烟说的是谁,想了一会儿才说:你说杨御史的那个叛逆的女儿?她如今已是尚宫,看这架势是要在大明宫做一辈子老姑娘了。
尚宫?范烟闻言神色一变,连忙问:这么大的事阿爹你为何没有告诉我?这算是什么大事?显国公有些不以为然,女官之首听着好听,可做的不还是些伺候人的活儿?论在宫中的权势地位,又哪里比得上陛下身边的宋大总管?清贵人家的女儿非要自甘堕落,也难怪御史台天天追着萧璃骂,从无半句好话。
阿爹!范烟打断显国公的话,急道:宫中是何等敏感紧要之地?怎能任人把守要害之位?显国公还是觉得女儿想的太过,范烟见了,加重声音道:被萧璃的人占了尚宫之位,那可就是卒子过河,横竖皆可了。
阿爹,我们不可不防!*大明宫这一季内监院的衣物供给,还需您过目。
杨蓁将一本账册递给宋大总管,说。
这种小事,实在不需要杨尚宫亲自跑一趟。
宋公公笑眯眯地接过账册,随意翻看了一下便放入怀中。
职责所需,便不应懈怠。
杨蓁平平淡淡地说。
她对上宋总管的目光,目光中既无谄媚,也无倨傲,只有平静。
说来宋公公自己都有些惊讶,这种目光竟然让他感到颇为舒服,因为他偶然发现,杨蓁在面对四皇子殿下时依旧也是这平静无波和不卑不亢的模样。
让他恍惚间觉得,自己与四皇子在她眼里都没什么区别。
不像别人,一边因着陛下的缘故拼命谄媚讨好于他,一边又在心里瞧不起他,却还以为自己掩饰得好。
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