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临低着头, 一步一步地走入大殿,心中感慨。
谁能想到,两年前他还是一个险些被夺功名的落魄举子, 如今,也能窥一眼大周权力的中心了。
他心中有些激荡,但随即又收敛心神,双膝跪地叩首, 道:臣,吉州别驾章临,叩见陛下。
荣景帝沉声问:你有何事要上奏?回禀陛下, 裴大人回长安之前, 曾暗中命微臣沿着漕运的线索继续追查修坝材料之事。
臣于江南道漕运魁首船帮之中,查到了江南道官员勾结漕运以次充好的证据。
听到‘船帮’两字,显国公的眼皮一跳。
故而,臣此次回京, 除了述职, 更是要举告汞州别驾, 台州别驾,越州别驾……贪腐失职之罪!章临说了一大串的官员, 其中竟有半数与刚才杨御史所念重合。
朝堂上一片安静, 此时谁还不明白裴晏的用意。
只是些许收受好处的罪责, 根本不至于让吏部尚书伤筋动骨, 单单凭借着一个江湖帮派的证据,也没法彻底给江南官员定罪, 但这两事出现的时机如此恰到好处, 正好互为证据……而陛下盛怒之下, 不仅会允许彻查江南, 吏部尚书更是绝对讨不到好处。
有那想得多的官员倒吸了一口气。
都说裴晏此次没有加封升职乃是因为三品上没有空缺,这……他这是要给自己凿一个三品空缺出来呀!荣景帝不是傻子,在章临念完了那一串官员名单时脸色就沉下来了,偏偏杨御史还不嫌事儿大,继续煽风点火:我还奇怪呢,区区一地别驾,‘寻常走动’一出手就是五万钱,比他一年的俸钱还多。
原来,用的不是俸钱,而是陛下的修河款!啪!荣景帝一掌拍在桌案上,指着吏部尚书怒道:周吉安!你还有什么可狡辩的?……下了朝,文武百官纷纷走出大殿。
周吉安面如死灰,走在最后。
方才大殿之上,他独自一人承受陛下的怒火,当场就被免了职,回府等候发落。
具体罪责还需要由御史台与中书令共同裁定,虽说他已经将过错都推到了妾室身上,但贬官降职是免不了的。
看陛下怒火中烧的样子,他八成要到什么边境小城当县令了。
而称得上大获全胜的杨御史脸色同样不怎么好,他快走了几步,追上了前面的裴晏与章临。
杨大人可还有事?裴晏停下脚步,问道:若是为了章别驾所找到的证据,待回去他便会将所有证据整理提交御史台,杨大人不必担心。
有裴大人在,我自是不担心。
杨恭俭笑了笑,说:裴大人,今天这事,你不觉得太凑巧了些吗?目光锐利逼向裴晏。
裴晏坦然地迎受着杨御史的逼视,面上无半分破绽,他好整以暇道:确实凑巧。
敢问裴大人,这江南一道的证据是如何查到的?杨御史突然问。
裴晏闻言清浅一笑,反问道:我也好奇,杨大人如何连内眷流水都查得如此清楚。
杨恭俭呼吸一滞,无法回答。
因为这证据是萧璃给他的,他也想知道萧璃是如何查到的这些消息!他本意只是想借此事整一整长安污浊之风,可加上江南的事,吏部尚书直接被撤职!到了现在,他哪里还想不明白自己是被萧璃给利用了。
他如今只想知道裴晏是不是同样被利用了。
御史台监察百官,素来有自己的门路。
裴晏笑了笑,没有继续追问。
本官只是想知道,我们是不是都被同一个人所利用了。
杨御史叹了一口气,问。
周吉安借职务之便,搅乱官场,不该撤职吗?裴晏见杨御史仍无法释然,开口问道。
该撤。
江南水患频发,涉事官员不该查吗?裴晏继续问。
该查。
既然该撤该查,杨大人还有何不愉?杨恭俭答不出来。
这时,脚步声传来,三人闻声望去,见三皇子萧杰与显国公一起,大步朝皇城外走去。
经过他们时,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们一眼,却并没有开口说什么。
*是夜,显国公府范烟安静地独坐在闺房中,她的双目闭着,胸口上下起伏,心绪似是不平。
半晌,她睁开眼睛,从铜镜中看着自己,接着,双手一扫——妆台上的簪钗绢花还有胭脂水粉,尽数掉落在地!范烟趴在妆台上,死死地咬着牙。
她费尽心机,用尽手段才保下的人,今日朝会上就折了大半!父亲说陛下已下旨彻查……怕是另一半也保不住了。
她捏着一把簪子,狠狠地扎进掌心,如今只有疼痛才能让她冷静下来。
她虽为家族谋事,可江南道才是她真正的势力与底气。
她用尽心机才摸清弱点抓住把柄,才让他们为她所用……就这么轻而易举地被连根拔起。
这叫她怎能不恨,怎能不怒!手心的剧痛让她恢复了理智,深吸一口气,她打开房门,让外面候着的婢女进房收拾打扫,自己则坐在一旁,闭眼沉思。
父亲呢?范烟睁眼,问道。
宁远侯府设宴,公爷与两位公子前去赴宴了。
殿下呢?是否已经离开了?范烟又问。
不……不曾。
婢女道:殿下仍在客院。
范烟眼中闪过一丝厌恶,然后说道:我知道了,下去吧。
是。
*朝中虽然风云变幻,可对长安百姓来说却并没有多大的影响。
他们才不管御史台或者裴晏搅了多大的事,也不管江南道是否重新洗牌。
这几日来令长安百姓们津津乐道的是,大理寺与京兆府,终于抓到了那残害女子并于水渠抛尸的恶徒!与此同时,紫宸殿中。
朕前些日子才说三品没有空缺,如今就有了。
荣景帝笑笑,说:正好,如今吏部尚书的缺,就由你来补上吧。
荣景帝看着站在下首的裴晏,脸上仍是一派宠辱不惊,心中赞赏。
中书省已开始拟制,诏令不日即下。
你趁着这几日交接手上的事务,诏令一下就去吏部,如今已然入秋了,年底将至,那些述职的官员还等着评绩和调动,朕相信你的能力,不会让朕失望。
臣,谢陛下厚爱。
裴晏下跪谢恩。
哦,还有阿璃的婚事……荣景帝手指敲着桌案,说:旨意也一并拟了吧。
朕想了,就照她的心意选驸马吧,霍毕也是个好孩子,战功赫赫,配得上阿璃。
你觉得如何?裴晏面色未变,微微俯首,道:陛下圣明,霍将军纯挚忠直,且无亲族牵累,无诸多利益纠葛,公主殿下率性简单,霍毕于殿下来说,确实是最好的尚主人选。
她那个性子说好听了是率性,说难听了就是莽撞。
荣景帝苦笑着摇头,道:亏你还愿意为她说好话。
臣逾越了。
*绣玉楼最深处的包厢内,萧璃与一位妇人打扮的女子相对而坐。
旨意前日已下,他被贬去了平州下属小城,为上县令。
妇人率先开口道:从堂堂正三品大员变成六品的县令,倒不知他作何感想。
妇人笑了笑,眼中带上了一丝嘲讽。
平州冬日苦寒,夫人可会同去?萧璃拿起茶壶,倒了两杯茶。
自然,我是周吉安发妻,府中又无父母奉养,自是他在哪,我便在哪。
妇人,也就是周夫人,开口说道。
萧璃将一个茶杯放在周夫人面前,说:此次弹劾,全赖周夫人所供之证据,我以茶代酒,谢过夫人。
得萧璃亲自倒茶,周夫人并未露出惶恐之色,她拿起茶杯,将茶水饮尽,然后说:恐怕周吉安做梦都想不到,内眷的证据是从我这里漏出去的。
说罢,嘲讽一笑:我乃正妻,这后院之事,只看我想不想知道而已,容他纵容妾室,也不过是我懒得争而已。
谢夫人大义。
不是大义,只是私心。
周夫人笑了笑,说:如今家财几乎尽数抄没,只余我的嫁妆。
他的那些妾室求去的求去,遣散的遣散,到了最终,又只剩我们二人。
我们夫妻二人本就自边境小城一路走来,如今二人又回到边境小城去,也算有始有终。
周夫人脸上并无任何愁苦之色,她说:听说平州临海,我此生还未见过海,也不知会是如何景象,想一想,竟还有些期待。
别的不说,至少鱼脍可以吃个尽兴了。
夫人疏阔爽朗,性子不比常人,又为何要执着于周吉安?萧璃问道。
长安与平州千里之遥,又何必一同去受苦。
周夫人看着茶杯,似乎是想起来遥远的时光,脸上不由得露出了如少女一般的笑容,我与周吉安自幼相识,青梅竹马,公主殿下或许不信,他少时也曾豪言壮志,也曾心系黎民。
为做能吏名臣,悬梁刺股,夙夜苦读,那时的日子虽清苦,却让人心满意足。
萧璃微怔。
他从前为官确实一心为民,只是宦海沉浮,他越爬越高,也逐渐被锦绣繁华功名利禄迷了眼,失了本心,舍了中正,这才变成了现在这面目可憎的模样。
如今我狠心帮他除掉了迷障,就看他离了长安锦绣堆,是不是能重拾本心。
我确实厌恶现在这个贪欲纵横之人,可心中仍舍不下年少时真心相许的那个翩翩少年郎。
为着这个,我便是陪他走一遭,又有何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