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夫人只是略饮了几杯茶便告辞离去。
他们离京在即, 府上仍有很多事务需要处理。
那一众妾室奴仆还等着周夫人为他们寻个妥当的去处。
周夫人离去后,有一人从萧璃身后的屏风后走了出来,坐到了周夫人的位置上, 看着萧璃。
是崔朝远。
我不过随口提及下人间流传的周府闲话和内帷杂事,就能掀起这么大的事端,倒是让我开了眼界。
崔朝远翻起一个新的杯子,给自己倒了杯茶。
由此可见, 阿远你‘长安百事通’的能力,若用的好,能起到多大的用处。
萧璃回道。
崔朝远倒茶的动作顿住, 他抬眼看向萧璃, 轻轻一笑,说:但是光知道内帷之事有什么用,我可没有说动周夫人的能力,还是阿璃你厉害。
与其说是‘说动’, 不如说是‘一拍即合’。
萧璃摇摇头, 然后道:周夫人虽不通武艺, 却称得上女中豪杰,我也希望周吉安经此一遭, 能重拾本心。
说罢, 萧璃又笑了笑, 说:果然三人行必有我师, 今日倒是被周夫人上了一课。
此话怎讲?就如周夫人所说,那些悬梁刺股的书生, 又有几个是为了做贪官污吏而拼命苦读的呢?不忘初心, 方得始终。
萧璃看着自己手心交错纵横的纹路, 说:我也当时刻谨记, 不可在一个个谋划计策中忘了本心。
阿璃的本心,是什么?崔朝远问。
我的本心啊。
萧璃看向崔朝远,开口道:身为萧氏女,自当如大长公主一般,守我江山,创我盛世。
崔朝远盯着萧璃,脸上的漫不经心逐渐地淡去了。
他脑中忽然想起了几日前与王绣鸢的对话,那时阿鸢正拿着个簿子写写画画,在琢磨着下一个话本的脉络,崔朝远坐在王绣鸢身边,一边喝茶一边等着其他几个朋友的到来。
阿鸢,你有没有觉得,阿璃此次回长安,变了许多。
人长大了,自然会变啊,你这是什么问题?王绣鸢头也不抬地回答。
我指的不是这个。
崔朝远说:你难道没看出来,阿璃她开始插手朝局之事了吗?阿鸢终于停了笔,抬头看向崔朝远,眼神有些莫名其妙,问:那又怎样?朝堂暗流涌动,她何须去趟浑水?崔朝远,你自己胸无大志,得过且过,便看不得别人上进吗?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阿璃她有能力,有智谋,若是能整肃朝纲,又为何要隐而不动,埋没才华?这话说的。
崔朝远一笑,说:是不是王大小姐你若是有能力,也想掺和掺和啊?我已经掺和了啊。
王绣鸢诚实道。
啊?崔朝远傻了,这回答他倒是没料到。
王绣鸢眨眨眼睛,凑近崔朝远,说道:你以为两年前为何令羽与阿璃的事传得沸沸扬扬,人尽皆知?难不成是你……当然是本姑娘我啦。
王绣鸢得意一笑,说:我写了这么多话本了,自然知道什么故事最脍炙人口。
说完,她扁了扁嘴,说:不过我也就这点儿能耐,帮不了阿璃更多。
为什么……你是如此,谢娴霏也是如此。
这有什么奇怪的?王绣鸢放下笔,双手托腮,笑眯眯地说:自古鲜少有女子建功立业的,我便是想写个传奇话本都没几人可以参考,幸甚有阿璃,自然能帮则帮。
你真是……听到这理由,崔朝远不由得哭笑不得。
我觉得以阿璃的能耐,定是能流芳百世的,待我们都老了,我就以阿璃为原型写个传奇话本,到时候我‘修缘客’的名声也能抱着阿璃大腿流传下去了。
……崔朝远渐渐地从回忆中回过神来,闭上眼睛,脑中回忆着自与萧璃相交以来的种种……最后,他睁开眼睛,放下茶杯,起身。
阿远?崔朝远看着萧璃,而后单膝跪下,郑重伸手行礼——崔朝远,愿为殿下效犬马之劳,助殿下守江山,创盛世。
*紫宸殿赐婚的旨意已经拟好,旨意颁下之后便可开始准备,你说婚期定在何时好?荣景帝看着下首的太子,开口问道。
除去年关与准备的时间,走完所有礼仪流程至少要半年。
萧煦说:可是七月不宜婚娶,八月又太过炎热。
不如将婚期定在来年九月十月,丰收时节,秋高气爽,金桂飘香,时节好,兆头也好。
你考虑得倒是周全。
家里就这么一个妹妹而已,自然要考虑精细些。
萧煦笑笑,说:父皇不也是如此吗?荣景帝看着萧煦,忽然开口道:阿璃的婚事定下,也该给你们几个定下婚事了。
萧煦一愣,父皇……怎么?荣景帝沉下脸,说:你身为一国太子,早该成婚诞下子嗣,朕也由着你的性子纵了你这么些年。
阿烈和阿杰也到了成亲的年纪,总不能因为你,就一直拖着。
父皇自然可以给二弟与三弟指婚,儿臣无意阻拦弟弟们成婚。
萧煦低头说。
啪——荣景帝重重撂下手中的茶杯,说:你这么跟朕犟着,是对朕有什么不满吗?儿臣不敢。
萧煦跪下,道:儿臣暂无意成婚。
荣景帝大怒:那个罪臣之女是给你下了什么迷魂汤?!朕怎么生了你这么没出息的儿子,为了区区一个女子,就要死要活,哪有半点儿储君的样子!萧煦自嘲一笑,开口道:萧氏子不是历来如此?儿臣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萧煦。
荣景帝的脸彻底冷了下来,他盯着跪在下方的太子,缓缓开口道:不要逼朕派人去东宫杖毙那个罪妇。
萧煦猛地抬头。
怎么,你以为你救了杨墨的事,真的能瞒过朕?荣景帝说:朕不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却没想到你荒唐至此!萧煦双手攥拳,隐隐发抖。
何去何从,你考虑清楚,好自为之。
宫墙下,萧煦脚步缓慢,一步一步地走着,耳边回荡着荣景帝刚刚的威胁之语。
是他贪心了……萧煦闭上眼睛,是他贪心了,其实他与阿墨在杨氏灭门的时候就已经断绝一切可能,是他贪心奢求了。
是时候,送阿墨离开了。
脑子虽然这般想着,知道这才是最稳妥之法,要趁着父皇还不知道阿墨有孕把她送走,可心里却疼痛难耐,好像有人插了一柄刀子进去,使劲儿地搅着。
若是可以,真的不想再做这个太子了啊,天地广阔,何处不能逍遥。
一时失神,脚下被一个台阶绊到,萧煦整个人一个趔趄。
殿下小心。
险些摔倒,幸而被人扶住。
萧煦站稳,转头看去,发现他是被一个扫洒宫女救了。
殿下,您没事儿吧?那个宫女仰头看着萧煦,眼中暗藏着关切。
我没事。
萧煦说着,拿了几片金叶子,递给了宫女,多谢你。
宫女沉默地接过金叶子,却不像很高兴的样子。
上次见你还是在御花园,怎么今日扫洒到宫墙了?殿下还记得我?!宫女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
经由这扫洒宫女这么一打岔,萧煦心口的绞痛散去了不少,他随意点点头,便举步离开。
唯留那个宫女站在原地,呆呆地看着萧煦的背影,手中还捏着几片金叶子。
*大护国寺秋日已至,山上的叶子逐渐变了颜色,层林浸染,每一步都是一处好景致。
萧璃给父亲上过香,在主持的建议下,沿着后山的小径缓步走到了山顶。
大护国寺的后山上有一处小亭,景色美,知道的人却不多,是个赏秋叶的好去处。
踏上最后的几阶台阶,萧璃才发现亭中已经有人。
萧璃蓦地站住,接着转身欲走,可身后的人却先一步开口:殿下既然来了,不如手谈一局。
萧璃回过身,沉默地向说话之人看去。
裴晏就坐在亭中的石凳上,面前的石桌之上摆着一个棋盘,上面已经落了许多棋子,黑与白之间,呈纵横之势。
萧璃的目光落在棋局上,熟悉的棋局让她目光黯了黯。
闲来无事,复盘一下从前输掉的棋局,让殿下见笑了。
裴晏伸手,将一颗颗的棋子捡回棋罐中。
天上不知从何处飘来了片片乌云,挡住了天光,不一会儿,竟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
看来天也在帮我留客。
裴晏看着萧璃,笑了笑,殿下请坐。
萧璃的表情看起来有些僵硬,但最终,她还是坐了下来。
此处人迹罕至,又下着雨,当不会有人窥探。
裴晏说:即便有人前来,以殿下的功力,想来也能提前发现,从容离开。
萧璃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睁开眼睛,她率先落下一子,道:你身上的伤,已好了吗?殿下出手又不重,早就好了。
裴晏眼中浮出几许笑意,说完,也落下一子。
可是小柒说……他瞎说的。
萧璃沉默片刻,然后说:我在江南的行事已经惹人怀疑,你我实在不应该见面。
我知道。
那你还……可是殿下。
裴晏难得失礼,打断了萧璃的话,他抬起头,深深地看着萧璃,终是开口说道:可是殿下明日,就要定亲了。
萧璃指尖的棋子掉落,摔在其他棋子之上,撞出清脆的响声。
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