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章

2025-03-22 07:18:57

雨势逐渐加大, 雨水沿着亭上瓦片,滴滴答答地滴落,仿佛一串串珠帘, 将亭内与亭外隔绝。

亭中,两人你来我往地落子,一时无言。

今日才想起来,上次与殿下这样面对面下棋, 竟已经是五年前的事了。

殿下的棋风倒像是变了很多。

变得如何了?从前殿下下棋刚疾猛烈,如今看来……裴晏看着在角落里一点一点占据地盘的黑子,说:怎么好像也学会了稳扎稳打。

你不是曾经告诉过我, 有许多事情, 除了忍耐以待时机,别无他法吗?萧璃露出了一个没什么笑意的笑容,她抬眼,飞快地看了一眼裴晏, 又将视线投向棋盘, 说:不过于今日这一盘棋, 我倒是没想那么多。

哦?今日这盘棋,我不想争胜。

裴晏抬眸。

今日, 我只想将这局棋下得长久一些。

裴晏夹着棋子的手指弯曲收回, 握成了拳。

这句话说出口, 萧璃就好像解开了什么束缚一样, 表情略略放松,等着裴晏落子。

殿下就没有什么旁的话, 要对我讲了吗?裴晏落下一子, 继而问道。

你想让我对你说什么?萧璃不答反问。

我也不知。

裴晏笑了, 说:只是觉得殿下或许会有话对我说。

你这样一说, 我好像确实有话想说。

裴某洗耳恭听。

棋子在裴晏的指尖翻转,像是活了一样。

我小时候不懂事,总是胡乱许诺。

萧璃笑了笑,开口了。

裴晏似乎已经知道萧璃想说的是什么,不由道:殿下……曾有一次,我逼着一个好看的小哥哥长大后做我的驸马。

萧璃嘴上笑着,可眼中却全不是那样。

殿下……现在回想,很是后悔,只希望那个小哥哥没有把儿时戏言当真。

萧璃抬眼,看着裴晏,目光不避不闪。

她努力地将眼睛瞪大,仿佛一放松,就会有什么从眼中掉出来。

在我心中,小哥哥冠绝天下,举世无双,其一生,合该处处完满才对。

裴晏看着萧璃,好半晌,才低笑出声,我想听的可不是这些,以殿下的谋略,实在不该说出这样的话。

圣旨即下,我求仁得仁,不说这些,还能说些什么。

殿下当直言苦衷和不得已,殿下当说,虽然另嫁,可心早有所属,如此,才好让裴某继续为殿下鞍前马后,肝脑涂地,无怨无悔。

裴大人想多了,本宫从未心有所属。

萧璃绷着脸开口说。

是了。

裴晏说:殿下欲成之事未竟,焉能谈情。

孰轻孰重,孰先孰后,殿下从来清醒。

你既然知道……可是殿下也当知道,裴某,同殿下是一样的。

萧璃微怔。

既然殿下说起小时候,那我也来说一说少时。

裴晏把玩着手中的棋子,薄唇轻启,说:我生而早慧,过目不忘,洞察人心,一直自诩天资了得,却几次败于一人之手,从那时起,或许更早,心中眼中,就只有那一个人了。

我也曾妄想痴念,做得栖凤梧桐,日日与她赌书斗棋,余生为伴,永不相离。

可有一日我发现,若做梧桐,就不得酬志,终归,二者不可兼得。

所以,殿下。

说到这里,裴晏努力地笑了一下,直视着萧璃的双眼,说:为了平步青云,是我舍弃了她,而非她舍弃了我。

殿下,你可明白?萧璃看着裴晏,一动不动,而后,一滴眼泪落下,却恍若未觉。

裴晏的手动了动,却终于没有动作,只是说:裴晏祝殿下扶摇直上,希望下一次对弈之时,殿下已得偿所愿。

这一场秋雨并不缠绵,很快便停了,几乎没有间断的珠帘也逐渐变成了偶尔才掉落的珍珠。

萧璃抬起头,看见阳光穿破乌云的间隙落了下来,照亮了远处的群山。

雨既已停,我也该走了。

萧璃站起身,最后对裴晏说:秋意渐浓,裴大人万勿珍重。

说完,转身离开,不曾回头。

裴晏看着萧璃的背影逐渐远去直到消失,没有再开口。

好久以后,他终于闭上眼睛,紧握着的手也颓然松开,掌心,赫然是一片鲜血淋漓。

*绣玉楼阿璃从来不贪杯,今日怎么喝个不停?吕修逸眼睁睁地看着萧璃喝光了一壶酒,诧异道。

可能人逢喜事精神爽吧,不是说马上就要赐婚了吗?崔朝远眨眨眼,说:至少不必去做范炟那厮的嫂嫂了。

谢娴霏悄悄瞪了崔朝远一眼。

这时,王绣鸢把笔一扔,一头撞到桌案上,仿佛一尾等待被切脍的鱼。

你怎么啦?崔朝远戳了戳王绣鸢的脑袋,谁知王绣鸢就像得了谢娴霏的病,戳一下才肯动一下。

我想不出合理的桥段。

王绣鸢终于抬起头,可怜巴巴地说。

说来听听,我给你参详一下。

崔朝远道。

上次不是说想写一个相爱而不得相守的故事吗?王绣鸢说:可我想不出合理的因由,若是男子迫于家中压力而另娶她人,总觉得软弱无能了些。

那简单,你就写女子因家中缘故嫁了别人呗。

吕修逸说。

可若男子是极好的人,女子的父母又为何要罔顾女儿心意,将她别嫁他人。

唔,确实有些令人头痛。

吕修逸摸着下巴点头。

这有何难。

萧璃晃了晃酒壶,发现再倒不出酒来,索性把酒壶一扔,笑着说,声音中带着一丝染着醉意的狂放,你就写,若要长相厮守,那个男子就只得偏安一隅不得出头,那就保不得她护不住她,只能看她独自在泥潭漩涡中挣扎。

萧璃似乎真的醉了,不仅脸颊发红,连眼底都带着些红,这时她又笑了,好像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情,可若想帮她,助她,就要不择手段,就要平步青云,如此便要……放弃她。

说完,萧璃好像再撑不住酒意,一头栽倒在桌上,呼吸渐沉。

王绣鸢睁大眼睛,仿佛的了极大的启发,双眼发亮,而后捡起笔,奋笔疾书。

倒是谢娴霏沉默地看着萧璃,叹了口气。

……萧璃与崔吕王谢四人在绣玉楼喝酒时,王放,京兆府尹和大理寺卿三人正站在大理寺的卷宗房里的密卷室内。

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色皆是凝重。

密卷室里只有我跟子贤能进来,是绝对隐秘之处,有什么话,柳大人说吧。

大理寺卿摸了摸胡子,说。

京兆府尹左右看了看,然后开口道:那抛尸人的身份已经查清了,就是一个倒粪水的,住在归义坊,这一点与王少卿所预料的一致。

可按照我所探查到的,带走那些女子的人均是‘贵人’,一个倒粪水的,怎么着在别人眼里都不可能是个贵人吧。

王放皱眉,说:所以他就是个清理之人……可恶,那些姑娘生前被活活折磨至死,死后还要遭到羞辱。

我们也是这样想的,于是严刑拷打……终于问了出来,让他抛尸的人是谁。

京兆尹压低声音说了一个名字出来。

这是何人?王放与大理寺卿皆是不解。

我换一个称呼你们就知道了。

京兆尹苦着脸,说:这人,就是显国公府的总管。

王放与大理寺卿对视一眼,心中一沉,也明白了京兆尹为何一定要在密处相谈。

这女尸之案在长安闹得沸沸扬扬却不见停止,可见其背后之人的有恃无恐。

想到显国公与陛下的情谊,大理寺卿只觉得脑门上有个凿子在邦邦地凿着,头疼不已。

下官猜测,这事儿查到此处,便查不下去了。

京兆尹说。

倒粪的撑不住严刑拷打吐露了实情,可总管却全家老小都掌握在显国公的手里,他不可能背主,只会顶罪。

大理寺卿即便将案情如实上报,能得到什么结果,京兆尹也猜得到。

可若是这样……根本就是治标不治本,不,可能标都治不了。

虽说死的只是私妓暗娼,可到底也是一条条活生生的性命,而非犬豕啊。

京兆尹想到尸首的惨状,又叹了口气。

大人,您确定陛下真的不会惩戒显国公吗?王放追问。

别说我们没有人赃并获,即便是抓了个正着,以显国公对陛下的影响力,只怕也会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大理寺卿无奈道。

至少,若是陛下知道了,多少可以限制一下……不会停的。

大理寺卿长叹一声,走到这密卷房的角落,拿出了一摞卷宗,递给了王放与京兆尹,说:本官在大理寺三十年,类似的案子,也见过几宗。

犯案之人,因着种种缘由,心中皆有扭曲的欲壑难以靠寻常方式疏解,便只能借助此道。

大理寺卿说:虐杀之于他,便如服用五石散,初犯后,只觉神明开朗,飘飘欲仙,而后渐不知足,愈演愈烈,再不可控。

他还不如服用五石散呢,至少只祸害自己。

京兆尹嘟哝着。

王放耳中听着,脑中想的却是当日那个与他姓名同音的姑娘平静,了然又绝望的目光。

大人,我们这样的人,也能求个公道吗?王放深吸一口气,终于下定决心,道:寺卿大人,您擢我入大理寺时,曾说过这里是明镜高悬,斩魑魅魍魉之地。

若只因作恶者位高权重就闭口不言,那与草菅人命何异?明日早朝之后,我会请见陛下,将此事上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