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大理寺卿将案情上报以后, 一连过了十日,除了第一日有显国公被罚跪的流言从皇城中传出来,就再没有任何显国公受罚的消息了。
陛下一没有惩戒显国公, 二没有召大理寺让他们继续调查,无声无息,好像这事儿就这么过去了一样。
郑明和王放坐在大理寺府衙里,相对叹了一口气, 这冬日啊,真的是越来越冷了。
东宫萧璃扶着杨墨在院中散步,眼见到她眼下疲色, 不由担忧问道:墨姐姐昨天夜里没有休息好吗?说完, 对杨墨的肚子皱了皱鼻子,是不是小家伙晚上折腾你了?没有。
杨墨笑了起来,神色温柔,宝宝很知道体谅阿娘, 一直乖得很, 只是我身子到底不比从前, 难免会觉得劳累。
墨姐姐,再等个十几二十天就能卸货了, 到时候肯定一身轻松。
卸货……扑哧……你都是要做姑姑的人了, 能不能别这么调皮。
说罢, 杨墨故作担忧道:真怕宝宝以后被你带成只会调皮捣蛋的皮猴。
萧璃眨眨眼, 慢吞吞地说:墨姐姐,你说这话前, 要不先想一想你自己少时的模样?宝宝若真的成了皮猴, 也未必是我带坏的, 更可能是承自你的性子啊。
杨墨:好像真的没办法反驳。
墨姐姐, 霍毕去长安附近兵镇军营接手换防事宜已有些时日,我估算着这几日她就能回来了。
萧璃说:等他回来,我带他来见见姐姐。
墨姐姐不是一直对他很好奇吗?我也不是好奇,只是想看看他为人,看他会不会对你好。
杨墨叹了口气,说。
墨姐姐不需要担心,就我这一双拳头,等闲没谁能欺负得了我。
……好啦墨姐姐,不用担心,这天眼看着就要落雪了,我扶你回去吧。
好。
此时,紫宸殿中。
儿臣拜见父皇,给父皇请安。
行啦,不必多礼。
荣景帝看着萧煦身上的披风,说:天越来越冷了,你这时候进宫是有何事啊?回父皇,儿臣此来是想询问父皇,对于长安女尸一案打算作何处置。
萧煦说道。
荣景帝拿起茶杯的动作顿住,他扫了一眼萧煦,茶也没喝,又把茶杯放下了。
宋公公见状,朝萧煦看了一眼。
啊,这事儿。
荣景帝放下茶杯,平静说道:朕仔细看了郑明的奏表,证据确实能连到显国公府,可他府上那么多人,总不能只凭猜测就定范济的罪。
父皇,这是因为大理寺与京兆尹无故不可入国公府搜查,若是父皇愿意,大可以下达旨意让他们进府搜查,分别盘问下人,定会有所收……行了。
荣景帝往后一靠,打断了萧煦的话,说:我倒是没发现,你何时对大理寺的案子这么感兴趣了。
并非儿臣感兴趣,而是此案情况着实恶劣,若不及时加以制止……你堂堂太子,平日里多关注些民生社稷与国之大计,少在这等小事上耗神。
荣景帝烦躁地打断。
小事?萧煦轻声反问,十个无辜女子死于惨无人道的折磨,然后又如垃圾一样被丢弃于沟渠中,父皇觉得……这是小事?不过区区私娼而已。
私娼就无皮肉骨血,不知情仇苦疼了吗,都是活生生的人,怎能以一句私娼以蔽之?萧煦的声音微微抬高,枉死者中,有四人尚有幼儿稚子需要抚养,若贫有所依,难有所助,又有几人会愿意去做私娼暗妓?够了!你是在指责朕治国不当吗?荣景帝提高声音,问。
萧煦闻言立刻跪下,说:儿臣没有,世间总有贫难疾苦,此为天命,难以灭绝,儿臣怎会以此指责父皇?荣景帝的脸色微微缓和。
这时,萧煦又说:但是父皇,为民请命,以仁义对残暴,以公抗不公,这本就是萧氏起事立国之本啊!自大长公主起,经文帝,惠帝,一直到祖父,叔父,在位期间都尽心竭力,未敢有丝毫懈怠,才有了我大周如今的安稳……够了,闭嘴!荣景帝第三次打断萧煦的话。
可是这一次萧煦没有就此打住,他俯身,重重磕头,儿臣恳请父皇不要因私废公,莫要因此事而失威于臣,更莫要因此失信于民!萧煦!荣景帝被萧煦的话激出了真怒,他一把抓起茶杯扔了出去,咣地砸在萧煦的额头上,可这仍不解气,他站起身,将案上奏折笔墨尽数扫落在地!紫宸殿里瞬间响起了一阵乒乒乓乓的声音。
萧煦!你只是太子,还不是这天下之主!还轮不到你来教训朕!荣景帝怒道。
父皇!萧煦没有理会额头上的伤口,他又一次磕头,道:君以德而立威,儿臣只是不愿见父皇失威于臣下,长此以往,如何能君臣一心,如何能朝政清明?萧煦!你听听你说的话,你这哪里把我当你父皇?荣景帝冷笑一声,说:你这么紧抓着显国公不放,真是为了公义,为了百姓?这话你自己信吗?父皇此言何意?萧煦一愣,问。
若显国公不是老三的外家,萧煦,你会这么死咬着不放?荣景帝站着,居高临下地问道。
萧煦没有回答,他看着那遥遥立于台阶之上的人,忽觉陌生。
良久,他才声音艰涩地开口问:父皇就是这样……想儿臣的吗?*下雪了!萧璃倚在窗前,看着外面纷纷而落的雪花,高兴地说。
瑞雪兆丰年。
杨墨也淡淡一笑,说:明年应当是个好年景。
阿兄怎么还不回来,午间我们做暖锅如何,一边赏雪一边吃暖锅,岂不是乐哉?*你是朕的儿子,你在想些什么,朕会不知道?面对萧煦的问询,荣景帝毫不犹豫回答。
片刻后,他又道:显国公毕竟是国之重臣,此事朕为他压下,也好叫他感我萧氏恩典,不生妄悖之心。
帝王心术,你也当好好学学了。
萧煦看着荣景帝,看着他的理所当然,看着他的理直气壮,萧煦忽然一笑,这笑容中带着无尽的失望与凉意。
他低声开口,不知是说给荣景帝还是说给自己听,所以父皇的帝王心术,就是置旁人的生死于不顾,而这一切,只是为了留着显国公,用他来平衡朝政,用他,来限制我。
这句话说完,萧煦忽然大笑,眼中却落下一滴泪来,枉死者不得伸冤,追其源头原来竟是因为我,父皇,您此举,让我何其可笑,何其可悲?这般骤然被道破了不可言说的心思,荣景帝立刻勃然大怒,可此时桌案上已无物件可扔。
荣景帝一把拔出身侧护卫的佩剑,举剑走到了萧煦的面前,一剑戳上了他的心口!陛下息怒!宋公公连忙道。
陛下息怒!大殿中的婢女护卫连忙跪下。
刀剑加身,萧煦却不避不退,他低头看看抵在胸口的剑尖,惨笑出声。
萧煦没有为自己辩解,也没有求饶,他的目光,直直地对上了荣景帝的眼睛。
悲痛,失望,如同清澈见底的河流,毫无掩饰,也全无退缩。
萧煦眼中的失望好像刺到了荣景帝一样,他握剑的手一松,剑身落地。
宋公公和侍卫们都松了一口气,可是荣景帝下一句话,却让人再次把心提了起来。
滚出去跪着。
荣景帝好似冷静了下来,却又好像涌起了更汹涌的怒火,只是以冰川压制。
他对萧煦说:给朕跪着,什么时候脑子清楚了,知错了,什么时候起身。
宋公公轻声说:陛下,这外面天寒地冻的,天上还落了雪……出去跪着!荣景帝大吼。
儿臣,遵旨。
萧煦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头也不回地向紫宸殿外走去,跪在了台阶之下。
天空中,洁如白羽的雪花纷纷而落,飘在了萧煦的发髻上,披风上,身边的地上。
盖住了尘埃与肮脏,也盖住了仍热的血,未冷的心。
荣景帝的目光穿过敞开的殿门落在了萧煦的身上,看着他脊背挺直,仿佛这世间没有任何事可使他弯折。
这令人熟悉的天真仁善,纯粹执着,与他那好弟弟,简直如出一辙。
郭威。
荣景帝冷冷开口。
是,陛下。
派人去东宫,将萧煦私藏的罪臣之女押上紫宸殿。
郭威瞳孔一缩,猛地抬头。
耳朵聋了吗?快去!……是,陛下。
*东宫殿下,殿下!陈公公一路气喘吁吁地跑到杨墨的小院中,将萧璃叫了出来。
到底怎么了?东宫之事素来很少瞒着杨墨,所以萧璃对陈公公特地叫她出来的行为很是不解。
宫里派了一队羽郎将出来,说要……说要……陈公公上气不接下气,道:说要捉拿杨姑娘进宫。
什么?!他们手持圣令往里闯,护卫们没法阻拦!陈公公着急道。
萧璃一手按上身侧佩剑,略加思索,然后说道:将东宫护卫全都调来,一半守在墨姐姐院子外,不容任何人靠近。
羽郎将想进来,必要经过花园,派另一半人跟我守在花园。
我就不信,有本宫挡着,他们还敢硬闯不成?!打定主意,萧璃一掀披风,大步走去。
郭威此次派出来的羽郎将总计十人,再加上领队的郭安,十一个人浩浩荡荡来到花园,见到站在路中间的人时,全都下意识停住了脚步。
羽郎将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终由郭安站出来道:殿下,我等奉圣命捉拿罪臣之女杨墨,还请殿下通融一二。
萧璃抬抬手,身后的东宫护卫皆拔剑。
郭兄,你我这到底是什么孽缘。
萧璃说着,也拔出了身侧宝剑,道:本宫今日无法通融,若郭兄执意要闯,那本宫怕是要跟郭兄再打上一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