牡丹苑刚刚为裴晏领路的小厮忽然被一个神色匆匆的管事叫走, 听其言语,仿佛是女眷那边出了什么岔子。
裴晏待下宽仁,所以并未苛责, 只点点头让他们离开,牡丹苑对他来说并不陌生,只需要绕过前面的假山群,便可走到那群五陵年少们投壶斗诗之处。
牡丹苑的假山是由前朝的叠山大师所制, 依此地山水而建,曲直有势,收放有度, 称得上牡丹苑一景, 假山内有九曲回廊一样复杂的山洞,不仅地形复杂,且阴湿潮冷,故而人们多是远观, 近处却少有人来。
裴晏也未打算近赏, 范氏设宴, 王绣鸢和谢娴霏受邀,王放为了陪妹妹, 或许还有些什么别的心思, 所以邀了他一同前来。
路过假山时, 裴晏本不打算停留, 可隐隐约约的一声‘霍郎’却让他突然停住了脚步。
裴晏看向假山深处的山洞,一动不动, 仿佛里面有什么很可怕的东西。
他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 然后才下定决心, 举步朝山洞方向走去。
一步步走近, 那声音也逐渐清晰了起来,山洞里面应当是藏着两人,似乎是在暧昧调笑。
一男一女,在这偏僻处独自相对,在做什么,显而易见。
那个女子低低地唤着对方‘霍郎’,声音比之其他女子,少了一丝娇柔,多了一分清亮,正是裴晏再熟悉不过的声音。
裴晏听见了,脸上浮现出些难以置信,目光宛如利剑刺向山洞,他举步走近,却又猛地停下。
因为这时他又听见了颇为熟悉的,男子的声音,低沉温柔地叫着女子的名字——阿璃。
裴晏胸中忽然一痛,不由得弓起身子,是以手扶住了假山才没有跌倒。
山洞中两人仿佛还觉得裴晏不够痛一样,亲密的言语,暧昧的声音,如一波又一波的浪一样,朝着裴晏涌来。
山洞中,一对儿野鸳鸯在交颈缠绵,山洞外,裴晏死死咬着牙,手指狠狠抠着山石,指尖出血了都未曾察觉。
*清和,你怎么才来?王放作为长安双璧之一,已经被迫鉴赏了好多首诗作。
如今另一璧终于来给他分担压力了,王放松了口气的同时,也不免有些抱怨。
抬眼见到裴晏,王放却怔了怔,怎么了?为何脸色这么差?没什么。
裴晏摇头,顿了顿,而后问:今日殿下可来了?王放有些惊讶,不知他为何会在人前问起萧璃,但转念一想,反正在外人面前这两人一直交恶,问问对头的行踪也没什么,于是放心回答道:阿鸢和阿霏都应邀前来,殿下自然也来了。
说罢,他往投壶处一指,这不,在那边带着霍将军大杀四方呢!裴晏抬眼看去,只见萧璃又进了花箭,引得众人为她欢呼,霍毕站在一旁,认真地看着萧璃,全然未察觉自己的目光有多么专注。
裴晏瞳孔一缩,目光落在了两人的衣衫上,久久未动。
片刻后,裴晏生生收回目光,逼着自己看向别处,闭了闭眼,然后接过旁人递来的诗稿,予以点评。
另一边,萧璃出够了风头,退下来站到霍毕身边,上下扫了他一眼,眉头一皱,问:你这是在泥巴里打了滚儿吗?怎么身上还沾着枯叶泥巴呢?别提了。
霍毕一脸的无语,说:刚才进来时遇到个笨手笨脚的婢女,捧着一篓子枯枝烂叶,下台阶时绊到了脚,洒了我满身。
啧,估计那个婢女是惑于霍大将军风姿,这才失足跌倒。
萧璃打趣。
对,我也是这样想的。
霍毕一本正经地回答,说完,看着萧璃略带褶皱的衣裙,问:你这又是怎么回事?萧璃看了一眼玩得正欢的少年们,压低声音,道:范烟洒的。
她这是想做什么?霍毕问。
不知。
萧璃同样不解,皱眉道:我想了好久,也想不通洒我一身水,弄皱我的衣裙能有何用处。
总不至于是想趁你换衣裙时……霍毕说到一半儿就停住,然后摇头否定了这个想法,说:不可能,就你这一拳打残一个大汉,一脚踢死一个流氓的功夫,等闲谁人能近你的身?萧璃白了霍毕一眼,却又不得不承认他说的没错,于是自言自语道:总不会真的被我刺激地手抖拿不稳茶壶了吧?她自然是看出了范烟强忍着一口老血,她自己又何尝不是身心俱疲,丝毫不敢放松,离开的时候也是狠狠地松了一口气的。
跟范烟说话,真的是要命。
霍毕听了,眼睛一亮,他自然是知道萧璃今日前来,就是为了从范烟那里套话的,于是连忙问:有收获?萧璃笑笑,然后点头,回去给你细讲。
好。
*一天饮宴之后,客人们陆续离开,一直到送走最后一家,范烨才回到了范烟的身边。
客人们都离开了?范烟问:阿杰还在与父亲叙话?范烨点头,犹豫片刻,他开口道:这就是你离间裴晏与萧璃的计策?让裴晏以为萧璃与霍毕在假山处亲密缠绵?范烟看着身前的棋盘,一点一点地复盘着白日里的棋局,没有说话。
裴晏真的会上当吗?他当真心慕萧璃?不然你以为,我费尽心思邀请萧璃来此与我饮茶下棋,比拼心力脑力,甚至不惜暴露了自家的消息给她,是为了什么?又落下一子,范烟把棋局复盘了个七七八八,而后抬眼,道:自然就是为了确认她与裴晏之间,究竟是不是我所想的那样。
所以……他们两个……范烨试探着问。
范烟自然知道范烨的心思,她轻笑一声,然后说:自然是青梅竹马,两情相悦。
好,我姑且相信。
范烨道:但你怎么就能确认可以以此法离间两人?只凭假山后一个善口技者似是而非的对话与声音,和萧璃与霍毕两人带着污渍褶皱的衣裙?你当裴晏傻吗?对旁人,他自然是冷静清明,但是对萧璃呢?所谓的关心则乱,可不是只是前人随意说说而已。
范烟笑着把最后几个棋子摆好,说:我说过了,以情为谋,会有反噬之患。
可萧璃与霍毕的婚事,天下皆知,你知,我知,裴晏更知道。
范烨说:他既然未曾反对,甚至隐隐想帮,自然与萧璃已有默契。
那毕竟是未来的事,现如今我们将萧璃和霍毕两个人的亲密明明白白摆到裴晏的面前,我不信他能冷静待之。
范烟笑笑,道:信之一字,最是飘渺,情之一字,最难相测,如今我们先凿出一个缝隙出来,扎下一根刺,总有叫高楼倾覆的时候。
范烨垂眼不语。
你那是什么表情?范烟问。
我只是没想到你会从男女之情,名声清白上下手。
范烨说:她如今已入朝堂,为何不堂堂正正,在朝堂上打败她?我的傻弟弟,这自然是因为我们不能在朝堂上明目张胆地针对她。
范烟说:萧璃今天也提醒了我这一点,陛下想要朝局平衡,若只剩萧杰一人独大,那我们范氏与几年前的杨氏又有何区别?萧杰与萧煦又有何区别?至于我为何要从名声清白上下手……范烟欠了欠身子,说:我虽不愿承认,但攻讦一个女子最好的方法,不就是攻讦她的清白和名声吗?就拿今日之事来说,若裴晏疑她,她无法自证,只会越描越黑。
想起白日里萧璃所提起的话本中的桥段,范烟好笑道:我又何须真的让人污她清白,只要别人相信她不清白,那她的‘清白’,也自然没有了。
但愿阿姐的谋划能成吧。
范烨脑中闪过萧璃明如炽阳的笑容,却还是说道:若是我,会信阿璃。
我也信她,我不信的,是男人。
范烟无所谓地一笑。
对了,记得这几日叫人远远地跟着裴晏。
范烟安排道:有何异动,都要报给我知道。
你又想做什么?若是裴晏的心墙真的被我们凿出了缝,那自然应该乘胜追击,再追加几榔头,凿塌了这堵墙啊。
*绣玉楼,裴晏独自坐于楼上,自斟自饮,到了夜深,已是饮尽了七八壶的酒了。
清俊的面容染上薄红,清冷的双目也变得迷蒙,眼中埋藏地很深的痛苦也再无法隐藏,于夜深人静时跑了出来。
再来两壶酒。
招来店小二,裴晏吩咐道。
公子,您已经……两壶。
是……小二无奈,只好去给他温酒。
等小二拖着温好的酒,拉开包厢门时,身后忽然响起了一个好听的声音:裴大人?这声音温柔婉约,又带着些许若有似无的情谊。
裴晏抬起眼,目光越过小二向后看去,见到一个穿着烟青衣裙的美貌女子看着自己,目光幽幽。
是范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