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霍毕跪在一座墓碑前, 一把一把地将黍稷梗投入火盆中燃烧,萧璃站在他的身后,看着墓碑上刻下的‘燕必行’三个字, 沉默不语。
待黍稷梗燃尽了,萧璃撩起衣摆,跪坐在霍毕身边,从袖袋中掏出两个小小的酒盏放在自己和霍毕的面前, 然后拿起酒坛,撕了泥封,将酒水倒入杯中。
撕了泥封的瞬间, 霍毕就闻到了一股浓郁的酒香, 若是寻常,他定要把酒坛抢来,畅饮一番。
燕兄,这就是我跟你说过的, 二十年的梨花白。
萧璃笑了笑, 开口说:是不是只要一闻, 酒虫就都被勾出来了?这几坛酒可是兄长背着我和墨姐姐偷偷藏下的,也就每年生辰时才会挖出一坛让我们解解馋。
想起从前的事情, 萧璃笑了起来, 其实他藏哪里了我都知道, 假山洞, 池边的柳树,凉亭前的花丛……墨姐姐还总是取笑兄长, 说他这样, 活像是藏骨头的小狗。
现在想来, 我兄长同燕兄倒很是相像, 你们都是心思至纯,秉性至善之人,所以,也都不善应对人心诡谲……萧璃……萧璃的声音浅浅淡淡的,甚至还带着些笑意,但却说得霍毕心中很是难受。
罢了,不说啦。
萧璃摆摆手,然后拿起酒杯,道:这杯敬燕兄。
敬燕兄。
霍毕跟着道。
说罢,两人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然后萧璃拿起酒坛,将坛中美酒尽数洒在坟前。
霍毕看着萧璃的动作,忽然说:若是燕兄在这,定会大呼他占了便宜。
这么一坛酒几乎全进了他腹中。
嗯。
萧璃一笑,对着墓碑说:便宜燕兄了。
饮过了酒,萧璃便起身,她环顾四周,入目的皆是青山碧水,郁郁葱葱,心想令狐翡倒是找了个山清水秀又人迹罕至的好地方安葬燕必行。
公主殿下?说曹操,曹操到。
萧璃转身,见到令狐翡就站在不远处,左手提着祭拜用物,右手提着几坛酒,一身素衣,却难掩少年英气。
……一年未见,阿翡倒是长高了不少。
霍毕拍拍令狐翡的肩膀,说。
也成熟不少,已经有一帮之主的气势了。
萧璃说:多亏你们送来的名单和证据,不然想要肃清江南官场也没那么容易。
阿翡不好意思地笑笑,说:多亏了书叁哥和阿宁姐姐帮我。
若不是有他们二人在,我肯定没那么容易执掌帮派。
你好好的,我对燕兄的承诺才不算食言。
萧璃说。
阿璃姐姐。
阿翡犹豫了片刻,还是道:之前一直没有机会说,太子殿下的事情……还请节哀。
当时太子计划将杨墨与孩子一同送离,想走的就是江南船帮的路子,所以那时书叁和郭宁才会上京,却不曾想……萧璃垂眸,道:已是过去的事了。
说罢,她也学着霍毕的样子,拍拍令狐翡,道:天色不早了,下山吧。
见萧璃不愿多说,阿翡也懂事的不再提,点头道:嗯,好的。
三人转身往山道走去,这时,一阵山风吹过,令狐翡身侧玉佩上的细绳忽然绷断,那枚玉佩立刻掉落,落到地上时还往燕必行的墓碑方向滚了几圈。
咦?令狐翡一愣,回身捡起了玉佩,奇怪道:明明是新换的佩绳,怎么忽然就断了?拿着玉佩,令狐翡想起了旧事,笑着对萧璃说:阿璃姐姐,说起来,这枚玉佩当年险些被我扔给你。
哦?就是你与吐蕃马球赛的最后一场。
令狐翡挠挠头,说:你进球后,我见周围的少年郎小娘子们纷纷向你扔花掷果,我自己却什么都没有,心急之下,便想将这枚玉佩投给你,不过后来被表兄拦住了。
幸亏你没扔,若是扔了,定混在瓜果花朵里面被清扫出去了。
霍毕想起那日的情形,仍觉得心有戚戚焉。
确实不该扔的。
令狐翡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也是后来才知道,这枚玉佩是被放在我的行李中,随我一同来外祖家的。
说到这里,令狐翡的眼睛有些红,道:这么说来,那便是阿爹阿娘留给我最后的东西了。
萧璃闻言,愣了愣。
她的目光投向那枚玉佩,忽然开口说道:可否借我看一下?令狐翡不解其意,却仍旧乖乖地将玉佩递了过去。
萧璃将玉佩凑到眼前翻看了片刻,然后抬头说:若我没记错,你外祖家乃是长安富商,可对?是。
令狐翡点头。
你阿娘是富商之女,阿爹执掌江南第一大帮……萧璃面露不解,道:为何会给长子备下这种粗陋的玉佩?闻言,霍毕和令狐翡均是一愣。
雕工粗糙不说,这看起来甚至没怎么好好打磨过。
萧璃说:寻个玉质通透的玉胚应该不难,可这一块,别说通透……简直处处都是与‘通透’二字反着来的。
我说你差不多行了……霍毕简直无语,再怎么说这也是阿翡父母留下的遗物,哪有她这样说话的。
再说阿翡家就算是富商,那也与皇家不同,萧璃是公主,拿到她眼前的玉器自然都是最好的,她这番话,与‘何不食肉糜’有什么区别?阿翡,你在不知其是父母遗物之前,之所以会愿意随意抛投,也是因其看起来并不珍贵吧?这话问得有些咄咄逼人,令狐翡虽然觉得有些尴尬,却还是点头。
霍毕知道除非萧璃故意,不然她不会随意给人难堪,听到这里也有些反应过来了,问:阿璃,你是怀疑这枚玉佩有什么玄机?萧璃给了霍毕一个赞赏的眼神,然后说:有一件事我一直未曾与你们说,燕兄……他被害那夜,马副帮主曾说过,令狐允‘查到了不该查的,惹上了他不能惹的人’。
什么?!霍毕与令狐翡异口同声。
萧璃那时未曾对他们说起此事,是因为当时船帮局势不明,她若贸然说出,恐会陷令狐翡于险境。
连令狐允都没逃脱灭门之灾,更何况失去了燕必行做依仗的令狐翡。
现在想来,你阿爹在那时忽然让你回长安探望外祖,说不定就是察觉到事情不对,以最坏情况做打算,要给令狐家留下血脉。
真……真的吗?阿翡双眼通红,双手微颤。
是不是真的……萧璃看着手中的玉佩,沉声道:一试便知。
话音未落,手指收紧一捏,玉佩应声而碎。
你!霍毕全然没料到萧璃的动作。
萧璃抬眸,张开手指,碎玉自指缝间纷纷掉落,唯有一片绢帛留于掌心。
霍毕和令狐翡呆住了。
片刻后,令狐翡颤抖着伸出手,拿起绢帛,缓缓展开——爱子阿翡,见信如晤…………船帮乃燕兄初心,为百姓求安之所,却为贼人所用,谋通敌叛国之事,行陷害忠良之举,为父羞愧难言,无地自容,唯有查清真相,方可赎一二之罪—…………原来当年令狐允就已经发现有人买通船帮内部的分舵舵主和小头目,借由船帮北面的航线往北狄偷运兵器。
等到令狐允发现的时候,北境局势已经在旦夕间剧变,燕必行也恰好在那时跟着船队在北境,听闻了消息,正在纠集物资人手,打算继续北上相助霍老将军。
当时令狐允与燕必行南北分隔,通信不畅,又恐泄露消息,故而令狐允只好独自暗中查证。
他知道,事已至此,北境之危已经不是他一个小小帮派之主能左右的了的,如今能做之事,只有查清真相,待日后真相大白,令有罪者伏诛,给枉死的北境将士和百姓一个交代,他才能得心安,也才能消减船帮助纣为虐和他的失察之罪。
最开始,他只以为是有人为谋私利而不顾家国安危,可是越查就越是发现后面牵扯巨大,不仅是出入港口的官员,甚至一方刺史都很有可能牵涉其中,其中更是有岭南道官员的影子!查到刺史时,令狐允已经隐隐有不详的预感,觉得自己恐不得善终,与妻商议过后,便假借长子回长安探亲之名将令狐翡送走,并将埋藏证据的线索藏于玉佩,一并送离。
他也在自己的宅院中给燕必行留下了线索,若是他遭遇不测,相信燕必行定能发现线索,继续追查。
只是未曾想贼人做事狠绝,不仅将令狐允上下尽数灭口,还一把火烧了宅院,彻彻底底地毁尸灭迹。
做下此事的张彪又在贼人的帮助下逃得无影无踪,引得燕必行四处追查,反倒是疏忽了帮内的状况,这才让马副帮主得以上位,继续为贼人做事。
而令狐翡当时年纪尚小,完全不知道父亲的谋划,不论怎么看都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孩童,全然没有任何异样,这才得以安稳长大,只是玉佩中的证据,却是过了这么多年才重见天日……霍毕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双眼通红,心中的恨意达到了顶峰。
北境之祸,果然是人祸,还是源自于大周的人祸!殿下,霍将军。
阿翡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着心情,然后对两人低声道:父亲说那些证据……都在我令狐氏的祖宅。
令狐氏的祖宅不过是几亩荒田破屋,早就荒废了很久,令狐翡也是因为小时候曾跟着父亲前去祭拜这才隐约记得在哪里。
不必多说,我们即刻启程。
萧璃看着心绪难平的霍毕,沉声说道,而这时,她的耳朵一动,然后忽然转身对着林中大喝道——谁在那里,给我滚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