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景十三年注定是个多事之秋。
先是长乐公主萧璃以女子之身入朝为官, 统领天下兵马,为武官之首;而后南境北境共同爆发大案,所牵扯的官员已有近百人;紧接着三皇子萧杰不知因何触怒陛下, 被圈禁于府中,现在还没有放出来;最后,就是现在,裴晏以不足二十五岁的年纪, 受封尚书令。
大朝会上,裴晏身着绛紫官服,上绣对雁回字纹, 侧悬金鱼袋, 一路从大殿门口行至御前,行跪礼,接旨,领印。
裴晏, 朕望你从今往后, 恪尽职守, 忠贞正直。
荣景帝坐在高高的御座之上,俯视着跪在下首, 神色平静的裴晏, 说道:不要辜负朕对你的期待。
裴晏以头触地, 声音清亮坚定:臣定不负陛下所望。
起身吧。
荣景帝温和道。
裴晏这才站起身, 走到了文官队伍之首,位置, 正好与萧璃相平。
自去年开始裴太傅就已归府荣养, 其太傅之名, 已是虚职, 所以,现在裴晏是实实在在的文官之首,权力地位,其实已与萧璃相当。
裴晏站定,而后抬眼,目光与萧璃的目光对上,一触即分,再无交集。
*裴晏这个官升得未免也太快了些吧。
公主府中,霍毕对着萧璃道。
若非他是个一品国公,怕是都要嫉妒了。
其实按照惯例,受封尚书令之前,他应当先去地方任职的。
萧璃把玩着手中的酒杯,说:皇伯伯让他这么快晋升,其实是因为我。
因为你?霍毕道:你的意思是说……加封裴晏,是为了限制我。
萧璃说得轻描淡写,毕竟三皇子已经算是废了,显国公又已经失去了陛下的信任,如今除了裴晏,还有谁更适合用来制衡我呢?说到显国公……霍毕问:南境和北境的案子,你就放心交给刑部和大理寺去查了?显国公那边,你便不再管了?刑部有王子贤,大理寺有郑明,两人都是忠直能干又善于刑案之人。
证据既然已经交接,就不需要我们再多做什么。
由刑部和大理寺查实案情揭露此事,比由我牵出此事更为恰当。
萧璃半倚着,说。
大理寺卿已经离开有些时日了吧?霍毕说:为何这些日子显国公没有任何动作?他还能有什么动作?萧璃反问。
他心里应该明白,只要刑部和大理寺查实结果,他必死无疑,如此情况之下,怎会如此安静?霍毕道:同为武将,他当知道有些事,到死方为终结。
萧璃面色微凝,慢慢坐直了身子,沉思不语。
*紫宸殿明年春闱就照此循例便□□景帝以手撑着头,肘落在桌案上,说:此事交予你,朕放心。
是,陛下。
裴晏应声。
退下吧,朕乏了。
荣景帝摆了摆手,裴晏行李告退。
快行至宫门时,裴晏见到一队宫人也往宫门走去,他们手中皆有托盘,上面是各式各样的金玉首饰,最前面的宫人手中托着一袭嫁衣,绣工万分精美,至于颜色,红得刺目。
领队的宗正寺卿见到裴晏,停下行礼。
这是……?回过礼后,裴晏问。
哦,这个。
宗正寺卿笑着说:这是公主殿下的嫁衣钗冠,下官今日送去公主府给公主殿下试衣,若有什么不相应的,也好及时修改。
裴晏盯着那身嫁衣,没有说话。
裴大人?宗正寺卿今日还赶时间,见他不应声,不由又提高了声音,裴大人!裴晏回过神,点了点头,声音平淡道:那便不耽搁大人了。
宗正寺卿今日是真的赶时间,闻言也不多寒暄客套,领着宫人便走了。
裴晏却站在原地没有动,眼看着宫人们越走越远,越走越远。
是了,如今已是荣景十三年,金桂飘香的时候。
她的婚期,到了。
*公主府人高的铜镜前,萧璃一身红色嫁衣,任由画肆与诗舞整理裙摆衣角,自己盯着铜镜中的身影,发着呆。
原来她如今已经生得这般高了,再不是那个能被轻易拍发髻的小姑娘。
殿下可要试试钗冠吗?画肆整理好衣摆,问道。
钗冠又不会宽了窄了,不试也罢。
萧璃没什么兴致,道。
说得也是,殿下便是如今素容散发都如此美,也不需要在意钗冠的样式。
画肆笑盈盈地说。
殿下。
宗正寺卿站在门外,低声问:这嫁衣可有什么不合身处?嫁衣甚是华美,大小也合身,无甚不妥之处。
萧璃说。
是呢,这嫁衣可是百个绣娘日夜赶工,花了小半年才制好的呢。
宗正寺卿在门外笑着道:整个长安城再找不出比殿下的嫁衣更华美的了,今日,便是裴大人见了,都看呆了!听到宗正寺卿的话,萧璃本欲去解腰封的手生生顿住,半晌,才找到自己的声音,问:裴大人?是,下官今日出宫时遇到了裴大人。
宗正寺卿回答。
萧璃闭上了眼睛,纤细的手指,逐渐捏成了拳。
*大护国寺,后山如今已入了秋,灵祈树的叶子也变成了金黄的颜色,配着满树的红绸,煞是好看。
萧璃站在树下,仰头往上看着。
目光在那一个个‘年年有余’,‘长相厮守’,‘加官进爵’之类的愿望上流连。
大护国寺与大周朝同龄,就是在大周立国的那一年落成的。
关于这间没什么悠久历史,却可以供奉大周历任帝后的寺庙,坊间有很多说法。
有人说这间寺庙是一个得道高僧创建,也有人说首代主持乃是前朝皇室,更有人说那位主持实则是公主殿下的未婚夫婿!总之各种野史话本,众说纷纭。
但不论什么传言,有一个说法是统一的,那就是,这护国寺最初要护的,是当初的护国长公主,也是后来的护国大长公主,萧瑶。
便是这护国寺的名字,都是因公主封号而来。
父皇对‘得道高僧’的说法嗤之以鼻,他曾说那首代主持实在是个六根未净之人。
之所以在这座城郊荒山建寺,是因为可以在此处看着护国长公主殿下出征凯旋。
灵祈之所以挂满红绸,盖是因每次护国长公主出征之时,主持都要挂上一枚红绸为她祈愿平安,听闻战事有变,再来挂上一枚,最后凯旋之时,还要挂一枚还愿。
如此来来回回,才挂满了红绸。
那时萧璃还太小,不知情爱之思,也不明白主持所为背后的含义,她只关心灵祈,于是追问:那么灵祈真的灵验吗?永淳帝思索了片刻,然后说:公主殿下一代战神,所行之处,所向披靡,最后得善终寿终正寝……所以,灵祈当是灵验的吧。
若是现在的萧璃,定会继续追问,那建寺之人,可是与公主殿下有情?若无情,公主殿下为何容他在此建寺;若无情,为何他次次目送,时时祈愿,只为她一人平安?可若是有情……为何他又要落发出家,为何,不能相守?一阵清风吹过,红绸顺风而动。
几片叶子像是再抱不住枝杈,悠悠然飘落,萧璃伸出手,接住了一片枯叶。
忽然,萧璃像是感受到了什么,转过身来。
身后,有一人如松似竹,站在五丈之外,看着自己。
是裴晏。
他就站在那里,一动未动,萧璃也仿佛被钉在了原地。
不过五丈而已,却好像隔了千山万水,沧海桑田,无法跨越,更无法靠近。
萧璃手上一松,枯叶安静飘落。
事已至此,多思无益,更不必予人无谓的希望。
萧璃闭了闭眼睛,再睁眼时,眼中已无一丝情绪。
她面无表情,启步离开,却在经过那人身边时,被他紧紧握住了手腕。
萧璃猛地停住。
她不敢转头,不敢去看裴晏现在的神情,更不敢叫他看见自己的神情,于是只能死死瞪着眼睛,低头看向被紧握的手腕。
萧璃咬着嘴唇,轻轻挣了挣,那只手似乎在颤抖,然后,握的更紧。
萧璃终于忍不住,抬头看去,却见他也将脸偏向了一边,叫她瞧不见神色。
只是收得紧紧的下颌暴露了他不平的心绪。
萧璃忽然感到心中一阵刺痛,只觉得自己再无法在此处呆下去。
她挣扎,裴晏却不肯松手。
萧璃没办法,只好伸出另一只手,试图将他的手扒下来。
裴晏的手开始剧烈的颤抖,但不论萧璃怎样用力,他都没有松开一丝一毫。
嘀嗒——一滴眼泪,落在了他的手上。
裴晏心中一颤,慢慢地扭过头,可是萧璃低着头,他只能看到萧璃的发心。
萧煦死后,她便没有再哭过了。
可现在她落泪了。
裴晏后退了一步,颓然地松开了手。
手腕上再无禁锢,萧璃未多做停留,头也不回地下山离开。
裴晏站在原地,看着萧璃越走越远,直到消失不见之后,才回过头,将目光投向灵祈,走了过去。
他站在树下,就是刚刚萧璃所站之处,抬头,仔细查看,却并未发现熟悉的字迹。
裴晏的目光黯了黯,却不甘心,重新寻了一遍。
终于,在太阳马上就要下山时,他在几片叶子后面,找到了那枚小小的红绸。
小心地取下,捧在手心中,看着上面熟悉的字迹写着——生生相知,世世相守裴晏怔怔地看着红绸,忽然笑出声来,那笑声越来越大,却带着旁人从未曾见过的狂放与悲戚之意。
后来他干脆闭上眼睛,盖住眼底清泪。
好,好,好。
裴晏不停笑着,连说了三个好字。
睁开眼,再次看向捧在手心的绸缎,红着眼开口,却不知说给谁听——承此一诺,自当生生世世。
天地为证,日月为鉴,就此成约。
殿下,你既说生生世世,臣便当真了。
若下一世殿下食言,臣,定不会善罢甘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