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璃走进将军府时, 直接被下人引到了演武场,霍毕正在徒手打着一个木人。
萧璃目光下移,见到地上已经躺着好几个被打坏的木人, 而竖着的那个眼看着也要被打坏了。
老霍。
萧璃出声。
霍毕目光一转,只听‘嘭’的一声,木人的脑袋飞了出去。
你这是在把它当我打吗?萧璃苦笑着说。
霍毕终于停了手,他拿过布巾随意擦擦额上的汗, 然后盯着萧璃,半天,才一笑, 说:公主殿下如今大权在握, 我又哪敢以下犯上?萧璃朝着霍毕翻了个白眼,然后两人并肩往书房走去,一如之前每一次去书房议事一样。
裴晏其实一直都在帮你,对吧?想了这么几日, 霍毕不至于这一点都想不明白, 直接道:虽然事后看来仿佛是群臣都请你掌政, 可是这牵头之人尤为重要。
裴晏在文官的心中分量重,由他起头, 便直接绝了大部分人反对的可能……霍毕语气极为肯定, 所以, 于此事上你们早有默契?是。
萧璃也没否认, 点头承认。
所以所为的裴晏背叛太子殿下,也都是你们做的戏?霍毕接着问:他其实一直是太子的人?不是。
萧璃摇头。
怎么可能不是?见萧璃否认, 霍毕气笑了, 道:明明每件事都有他……裴晏是我的人。
萧璃平静道。
霍毕瞬时将原本要说的话忘了, 脱口道:什么?事到如今, 已然没有谁能够威胁到裴晏的安危,所以萧璃也不怕将此事暴露,说给霍毕听。
裴晏,他一直是我的人。
萧璃重复了一遍。
什么叫他是你的人?意思是,他以我为主君。
萧璃说:我的利益得失,于他而言,高于皇上,亦高于兄长。
……霍毕站在那里,久久不能言。
他忽然很想开口问一问,萧璃所说,是她之于裴晏,那么,裴晏之于她呢?又算什么?莫名的,霍毕不想问出口,更不想听到问题的答案。
他沉默了一会儿,扭头继续往前走。
如今已是月上中天的时候,到了深秋,连蝉鸣都没了,花园里静悄悄的,安静地叫人心慌。
两人就这样一直沉默地走着,然后又一同开口——霍毕:你我的婚事……萧璃:你如今可以放心回……两人一同停住声音,对视一眼,然后萧璃接着把话说完:你如今可以放心回北境了。
霍毕停住脚步,转头看向萧璃,夜色下,他的目光亮的惊人。
我回北境,那你呢?霍毕问完,像是想到了什么,脸上挂着笑,说道:你一定还没去过北境,对吧,阿璃,你想不想跟我一起去看一看北境的苍山碧水,大漠黄沙?萧璃站着,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沉默了很久才说:霍毕,你当明白,以如今朝堂上的境况,我哪里也去不了。
没关系,如今北境安稳,我也可以先留在长安,等你……霍毕,不会有婚约了。
萧璃抬起头,直视着霍毕,冷静说道。
霍毕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死死地盯着眼前的女子,萧璃甚至能够感到他衣襟下绷紧的肌肉,半晌,霍毕才从牙缝里挤出话来:殿下利用我为你掌兵,帮你争权,为你平叛……说到这里,霍毕惨淡一笑,道:如今利用完了,就要把我一脚踢回北境?萧璃闭上眼睛,轻叹一声,眉心皱了起来,然后睁开眼睛反问:霍毕,你自北境来到长安,一直所求不就是安安稳稳回到北境,继续掌兵吗?那我们的婚约呢?霍毕猛地提高声音,暴怒道:当初是你先找上我的!暴怒过后,又有无限的委屈涌上,他放低了声音,又重复了一遍,明明是你先找上我的……我与将军定下盟约时就曾说过——‘你我婚事,不过形势所迫,各取所需,权宜之计’,难道将军忘了吗?萧璃抬眼,迎着霍毕的目光,不退不避,继续反问。
霍毕语塞。
是啊,他忘了。
他早就忘了。
成婚前夜,他甚至还在想,待到日后儿女可以独当一面,他们是要留在这锦绣长安享清福,还是出去游历山水。
他至今还记得,当初令羽说起游历天下时,萧璃眼中一闪而过的向往和渴望。
他功夫比令羽高,各项技能也全面,没道理会比不过令羽。
令羽能做到的,他霍毕自然也能做!可现在想来,自己倒真是个笑话。
他明明该知道的,萧璃本身就是一个满是荆棘的陷阱,可笑他一直自诩机警,明明看见了陷阱,最后却睁眼瞎一样跳了下来,而且还是开开心心满面笑容地跳下来!霍毕莫名想到了梦中那个坐在荆棘丛中委屈大哭的蠢霍毕,一时间只觉得五脏六腑都搅在了一起,又酸又涩,他用力咬了咬唇,掩饰住心底的无措,说:当初在江南,你明明已经逃走,却又折返,舍命救我……萧璃不言不语,表情没有一丝改变。
霍毕看着萧璃,声音越来越低,最后惨笑一声,说:是我想差了。
你为了放走令羽,同样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为了你兄长,甚至不惜以命相搏……而你救我,只因同袍之情,朋友之义……是了,你本就是这样的人。
所以他才栽得这般彻底,这般无药可救。
霍毕。
萧璃轻声开口:我说过,我不会给你收尸,但可与你同战。
从前如此,现在如此,未来亦是如此。
你对我,可曾有半点儿男女之情?霍毕不想听她说这些,打断她,问道。
我对你从无一丝半毫男女之情。
萧璃甚至未多思索,便直接了当回答。
这对话听在霍毕耳中莫名熟悉,想了想,霍毕忽然笑了,笑容满满的自嘲之意。
他想起来了,这话确实听着熟悉,因为令羽就曾问过一模一样的话,也得到了一模一样的答案,一字不差。
他当年还曾笑过萧璃,笑她太过无情,一丝希冀都不曾给人留。
当真是天道好轮回,如今就轮到他了。
他那时候是怎样嘲笑令羽来着?霍毕无奈又自嘲地笑着。
是了,他当时想,男子汉大丈夫,怎可如此纠缠不清,这般追根究底,着实叫人觉得难堪。
如今,他倒是有些能够体会令羽当时所想。
虽然感情之事从来强求不得,可但凡萧璃对他有半分男女之情,他都想不顾一切,拼着头破血流也要试试看。
只怕,当年令羽,亦是做此想法。
两人行至书房,萧璃推开门,燃上灯火,然后回过身对沉默不语的霍毕说道:霍毕,想想你的初心所愿,你该明白回到北境才是对你最好的选择。
顿了顿,她神色认真又郑重地说道:你该是镇守北境,受万人敬仰的大将军,是九天青空中振翅的鹰,而非困守在长安京的一只雀鸟。
霍毕神色怔忡,他的神思也随着萧璃的话而回到了北境,想起了北境的天地广阔。
宫中尚有政务需要处理,我不能久留。
萧璃将灯火放在霍毕的桌案上,道:何去何从,霍将军自己斟酌。
说完,转身离开。
霍毕一声未出,只是呆呆地看着萧璃的背影,看着她背上绣着的鸾凤,似已振翅高飞。
他的心里就像有两股力道在不停地左右拉扯,一边大叫着他不甘心,不甘心就这样放手,而另一边又苦口婆心地劝着,说如今的情况已是最优。
霍毕被这两个声音吵得头疼,手一挥,桌上的物件儿乓乓啷啷地尽数落地!将……将军。
这时,一个声音出现在身后。
霍毕回过头,见齐军师站在书房门口,期期艾艾地看着自己。
我……今日心绪不佳,先生若有事,明日再议。
将军……齐军师却没有离开,而是继续说:老夫刚才见到公主殿下离开了……霍毕抬眸,看向齐军师,便见他犹豫片刻,道:公主殿下此来,当时为了……他把婚约两字吞下去,又问:将军如此烦闷……可是……心中怨愤公主殿下?老齐……霍毕自嘲一笑,倒也未作掩饰:若是你,有机会拥有天上月,心中暗自欢喜,最后却发现一切只是幻影……你会不怨吗?齐军师听了霍毕的话,一脸苦闷挣扎,最终还是咬了咬牙,走进书房,跪在了地上。
军师?霍毕见此情形,心中一惊,连忙想要将他扶起来,却被齐军师躲开。
他对着霍毕郑重一礼,道:将军,老夫有事,需要坦白。
坦白?你有何事,非要在此时此刻与我坦白?霍毕此刻实在没什么心情,想要打断,却听见齐军师说此事与公主有关,遂停了下来,让军师继续说。
将军可还记得老夫姓名?齐军师先是问了这个奇怪的问题。
自然记得。
霍毕道:军师姓齐名迩,闻名遐迩的迩。
将军,容老夫重新介绍一下。
齐军师低着头,说:老夫姓齐名迩,本为长乐公主殿下七亲卫之一,是排行第二的棋卫——棋二。
霍毕瞬间瞪大眼睛,整个人如遭雷霆之击。
——我的七卫,以琴棋书画诗酒花名之,从一排到七————我说了这么多,你竟然只觉得我父皇母后取名字风雅——过去的回忆如同潮水一般涌来,逼得霍毕后退了一步。
难怪,难怪军师对萧璃那般恭敬,也难怪萧璃从一开始就那么信任军师,使唤起他来那么顺手……他还只道是萧璃不跟他见外,所以才未跟他的人见外,却原来……那你……霍毕艰难开口。
六年前,老夫奉公主殿下之命,前往北境助霍老将军解边境之危。
齐军师深深低着头,回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