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府你之后留在我身边, 可是萧璃的意思?霍毕看着齐迩,问。
并不是。
齐军师连忙回答:后来援军赶到,北境大捷, 之后我给殿下送信报平安……后来殿下派书叁来北境见了我一面,要我好生珍重,去过自己想过的生活。
所以你那时留在北境……那时北境百废待兴,又时有战乱, 老夫觉得自己还有些用处,加之又在北境遇见了络娘……齐迩说到夫人,老脸没忍住一红。
啪——霍毕忽然一拍桌案, 道:你后来既为我谋事, 我们初入京时,你又为何提议要我与公主联姻?这难道不是萧璃的意思吗?听到霍毕的问题,齐军师的脸上露出了一种无奈却又宽容的神色,仿佛在看着一个无理取闹的孩子一样, 他叹了一口气, 说:这个提议, 难道不好吗?哪里好……老夫看着公主殿下长大,知她心性纯正, 绝不是忘恩负义, 过河拆桥之辈。
若不出意外, 往后该是公主殿下掌权, 将军曾与公主殿下共患难,有并肩作战的袍泽之情, 未来殿下绝不会像陛下一样猜忌将军。
将军可以平安回到北境, 将军也可以继续掌兵, 如此看来, 我们最初的目的,尽已达成。
便是叫袁孟那棒槌来说,他也只会说这提议无不好之处,只除了……说到这里,军师猛地停住。
只除了本将军没出息,说好的各取所需,却妄自动了念想。
霍毕闭上眼睛,自嘲道。
齐迩:您自己想明白就好。
霍毕又是惨淡一笑,喃喃自语:爱不能爱,恨也不能恨,你们的公主殿下,真的好手段啊……将军,今日齐迩将一切如实相告,并非殿下授意……齐军师犹豫了一下,说:说到底,公主当年的所作所为,也并非为了将军。
并非为了我,可我能不承情吗?最后,霍毕对齐迩摆摆手,颇为疲惫地说道:我知道了,先生先去休息吧,今日发生之事太多,我需好生想想。
齐迩点头,起身,准备退下。
一脚踏出门口时,忽闻霍毕发问:那日我曾问过先生,却未等到回答。
齐迩回头。
‘明瑕’,究竟何意?先生应该知道吧。
齐军师顿了顿,然后小心地说:那是先帝为公主殿下取的小字,与‘璃’同出一源,鲜少有人知道。
身如琉璃,内外明澈,净无瑕秽。
鲜少有人知道,他却知道……甚至还为其刻章。
当夜,霍毕做了一个梦,他又梦到了父亲生辰那日的场景。
那时他恼羞成怒,一把推倒了问得他答不出话来的小萧璃,转身跑了。
跑了几步,他又觉得把一个那么可爱的小姑娘独自留在花园好像不太好,犹豫了一下,又转身跑回去。
跑回去后,他远远地看见那个三头身的小姑娘被一个小少年拉了起来,那小少年眉目清冷,板着脸蹲下,帮小姑娘整理好衣裙,拍掉身上泥土,又问:怎么回事?令小霍毕觉得极为羞耻的是,小姑娘将所发生的事给小少年叙述了一遍,又歪着脑袋问道:他为什么要推我呀?小少年冷笑一声,回答:恼羞成怒之人,不需理会。
这个声音,霍毕终于听出来了,正是裴晏。
被这样说,他连气都生不起来,因为他确实是恼羞成怒。
小萧璃拉长了声音,发出了长长的一声‘哦’,然后说:虽则孙子兵法有云十则围之,但也不是所有情况都要照本宣科呀,就像他刚才说的那种情形…………正是该一举反击,风驰电掣,做碾压之势,扬我军威,令其不敢再犯。
小裴晏接着说道。
我也这么想的。
小阿璃一本正经地点头,说:那个小哥哥应该也做如此想法,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然后皱皱鼻子,说:有点儿笨哦。
小少年跟着点了点头,似是懒得再纠结此事,对小姑娘说:我带殿下去皇后娘娘那里。
说完,伸出手,手心向上。
昂~好呀。
小阿璃拍拍手上的泥土,然后把脏兮兮的小手放进少年掌心,两人一同离开。
只是离开前,小少年的目光忽然往霍毕藏身之处一斜,然后又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仿佛什么都没有看到。
将军府,霍毕忽然惊醒。
他坐起身,将脸埋在掌心,忽然笑了起来。
原来,他不是迟了三年,而是迟了整整十年。
*这些日子以来,御史台简直忙得脚打后脑勺,那些平日里天天盯着百官私德,风闻奏事的御史也没工夫再盯着朝臣了,全部都被杨恭俭拉去审问叛军叛将。
谢尚书从中书省府衙走出来,见到几个御史匆匆走过,左脸写着匆忙,右脸写着勿扰,脑门上刻着焦头烂额,叫人看着就不敢靠近。
走在最后的那个年轻御史还左右看看,见没人注意他,然后从袖袋里掏出张饼,匆匆咬了几口,又若无其事地跟上。
谢尚书啧了一声,咧咧嘴,心中庆幸,幸好他身在工部,如今已是深秋入冬,各地少有工事,且他们工部又跟审案沾不上边儿,正是少有的清闲时刻。
不说御史台,就算是刚刚才拜访过的中书省,同样忙得不可开交。
府衙里只有几个低阶的书吏在值守整理。
据说中书令,中书侍郎这些叫得上名字的官员全都被拉到了紫宸殿,处理因为叛乱而积压的奏折。
谢尚书摇了摇头,看看天色,决定直接回府,却在上马时见到了公主殿下身边的人。
诗舞姑娘?诗舞对着谢尚书浅笑一礼,道:殿下请尚书大人明日午前到紫宸殿议事。
我?谢尚书有那么一刻,想着诗舞姑娘是不是认错了人,殿下要找的其实是吏部户部尚书之流。
工部,谢尚书。
诗舞笑眯眯地重复了一遍,打破了谢尚书的希望。
第二日,谢尚书来到紫宸殿,才一进殿,就见到书案上高高摞起的奏折,几乎将公主殿下全全挡住。
下首左侧还设了个小案,裴晏跪坐在小案后面奋笔疾书,听见谢尚书对公主行礼,头都未抬。
谢尚书心中龇牙咧嘴,面上却未显分毫,才行了礼,就看见萧璃一边翻着奏折,一边皱着眉头发问:明年江南道水利工事的章程计划,谢尚书你上交中书省了吗?啊这……谢尚书语滞。
看着谢尚书底气不足的模样,萧璃眯了眯眼睛,放下手中的奏折,说:谢大人,水利工事可不会自己把自己修好的,你知道吧?明白……明白明白。
谢尚书连忙道,只是,今年因着江南道贪腐大案,江南很多州府的长官被换,目前诸多州县仍是县丞代管,朝廷还未指派官员……这一年乱糟糟的这么多事儿,他是实在没想到公主殿下竟还做着明年继续兴修水利的打算,偷懒却被抓到,着实让谢尚书觉得有些丢面子。
这是吏部的事。
萧璃拿笔敲了敲面前的一摞折子,说:裴大人跟吏部尚书自会在年前处理好此事,谢大人只要做好章程计划便好。
裴晏抬头,对着谢尚书点点头。
是,是是,下官明白。
谢尚书连忙道,说着,又忍不住给自己辩解几句,低声道:下官之前只是想着,这都要年底了……所以才要在年底之前定好章程,谢大人,你不出章程计划,户部怎么计算来年银两拨款?快到年底就不做事了……是不是快到年底了朝廷也可以不发俸禄?谢尚书:……下官知错。
好了。
萧璃见好就收,点点头,又埋首于眼前的奏折,随意道:谢尚书若无事便回吧,记得年前将章程上交御史台。
下官遵命。
听见时日尚算宽松,谢尚书心中松了口气,心想殿下对他甚是宽仁,回道。
等到谢尚书退出紫宸殿,裴晏才又抬起头,说:年前才交,怕是来不及。
没事儿,明日你去户部催催来年的拨款。
萧璃挑挑眉,说:户部尚书结不出来,自然会替我们催赶工部。
听到萧璃的话,裴晏眼中闪过笑意。
你笑什么?萧璃狐疑问道。
没什么。
裴晏收了笑意,正色说:只是感慨殿下仍旧如此善于因势利导,借力打力。
是吗?萧璃更加狐疑,说:我怎么觉得你在心里说我厚颜无耻,阴险狡诈?咳,殿下想多了。
裴晏一本正经回答。
萧璃:……*日暮时分,裴晏离宫,顺道去了一趟户部府衙,然后才骑马归家。
快行至府邸时,却见到霍毕骑着马立在坊口,等着自己。
裴晏拉住缰绳,轻声道了一句:霍将军。
霍毕看见裴晏,打马上前,问:裴大人,今日我做东,不知裴大人可愿去共饮一杯?裴晏看着霍毕,默了默,终是道:好。
……绣玉楼记得当年霍毕初初回到长安时,裴晏曾请他喝了一杯酒,就在这绣玉楼中。
今日,霍毕叫了一桌子的菜,然后给两人的杯盏中倒满了酒。
我一直想问,霍毕率先将酒一饮而尽,然后说:你刻下那枚印章时,是何心情?裴晏垂眸,拿起酒杯,盯了半晌,才道:此事与霍将军无关。
确实,你们之间的事,从来与我无关。
霍毕一笑,又问:这几日我细细想着,三年来萧璃许多行事,背后当都有你配合,只是我实在好奇,你们到底如何联络的,总不会全靠心有灵犀吧?裴晏喝了酒,这才发现霍毕叫的酒极烈,他被辣得轻咳了一声,眼底泛上些水色。
霍毕奸计得逞,得意笑了笑。
裴晏试了试嘴,没理会霍毕这小儿科的报复,回答道:梅期。
梅期?霍毕一愣,脱口而出:你那个派头大脾气臭的祖传随从?他本名花柒。
裴晏接着道。
霍毕恍然大悟,难怪,当时在江南,梅期拖着条伤腿也要给萧璃送水送饭,对着自己就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
这么说,当时你遇险,也是梅期报信,她这才接到消息,日夜兼程赶去救你。
不再因萧璃一叶障目,霍毕的脑子也清明了起来,之前很多略显古怪的事情也都有了解释。
裴晏嘴角勾了勾,轻轻点头。
霍毕见不得裴晏这明晃晃得意的样子,话锋一转,道:你既也有这般心思,又为何一定要推她走上那个位置?裴晏眼中的笑意渐渐消失,只听霍毕继续道:你该知道,她若掌皇权,与你便再无可能。
霍毕说完,就紧紧盯着裴晏,不肯错过他眼中的任何一丝情绪。
良久后,他才听见裴晏轻声说:我知道。
自古以来,即便是皇帝也要时时谨防后宫干政,更何况萧璃一个女子。
裴晏出身裴氏,现在又是百官之首,若萧璃与他成婚,那就是二圣临朝的局面。
若两人政见相合还好说,可但凡有所分歧……之后的局面怕就不会好看了。
一个不慎,这江山可能就不再姓萧。
如今二人倒是可以相扶相守,但谁知十年二十年以后,又会是何等光景。
身在权贵帝王家,从至亲到至疏的夫妻,所见还少吗?且权欲迷人眼,谁又能确定,十年以后的萧璃裴晏,仍是今日的萧璃裴晏?十年前的显国公怕是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走上谋反这条路,那时他对陛下,可还是真心相待的。
倒也不是没有别的办法,霍毕想,只要剪除裴晏身上的一切权力,让他从此在朝堂上,再构不成萧璃的任何威胁。
但是,萧璃会那么做吗?不会。
霍毕甚至不需要多想,就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裴晏经天纬地之才,她不会任其荒废。
就如她对霍毕说过的话,他该是北境的苍鹰,而非长安的雀鸟。
对霍毕尚是如此,对裴晏只会更甚。
裴晏,你便不会心有不甘吗?霍毕终于问出了自己最想问的话。
连他都会觉得不甘心,那,裴晏呢?霍毕是真心实意,想要听到裴晏的回答。
裴晏沉默,良久,才道:无妨,待我助她成一世功业,他日史书之上,我们的名字必相去不远。
如此,也算相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