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9章

2025-03-22 07:18:57

显国公行刑之日, 一架御辇缓缓驶出皇城,长乐公主萧璃骑马跟在御辇一侧,一车一马, 还有数位随侍宫人以及羽郎将侍卫,一同来到了刑场。

陛下身子有恙,萧璃已是这长安城中说一不二的人物,如今怕是只有帝后, 才能叫她这样骑马跟随。

将观刑的百姓与御辇隔开后,萧璃抬手,对宫人道:打开帷帘吧。

是。

宫人们应声, 缓缓挽起御辇的帷帘, 露出了荣景帝的身影。

百姓被隔开,羽郎将们背对着御辇,宫人们皆低着头,故而也没有人见到荣景帝干枯消瘦的面容, 除了萧璃。

萧璃脸上并无任何惊讶之色, 她眼中一片平静, 没有惯常的嚣张笑容,也没有仇恨刻骨, 只有一片漠然。

她静静地看着荣景帝, 声音清冷道:皇伯伯, 我今日特地带您来观刑。

说罢, 她率先将目光投向刑台之上。

刑台上,范济跪着, 被五花大绑在身后的木桩子上, 因为刚被游街示众, 满身脏污恶臭, 早就没了显国公的赫赫威严。

他看着在一旁磨刀的刽子手,一直涣散的目光终于回神聚拢,也似乎终于意识到了等待他的是什么。

他的眼中出现了深深的恐惧与后悔,整个人也开始剧烈地挣扎了起来!可他身上麻绳绑得很巧妙,他越是挣扎,麻绳就勒得越紧!最后,还未开始行刑,绳子已经先一步深入血肉,叫他浑身鲜血淋漓。

御辇中,荣景帝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像是想要撇过头不去看,可他的身子被摆放得很端正又巧妙,根本无法不去看。

皇伯伯,刑罚尚未开始,今日您要看的,还很多。

萧璃察觉了荣景帝的意图,开口。

这时,刽子手已经磨好了刀子,时辰也已到了,监斩的杨恭俭朗声道:行——刑——随着杨恭俭话音一落,刽子手快准狠得下了第一刀。

啊——刑台上响起了范济的惨叫声。

范济痛得挣扎不止,可他整个人已被捆在木桩上,不论再怎么挣扎,也无济于事,只能生生忍着这疼。

而御辇上,荣景帝就仿佛自己在被凌迟一样,也拼尽全力挣扎起来。

但他浑身僵硬,动也动不得,最后只能闭上眼睛不去看。

可是眼睛闭上了,耳朵却无法捂住,于是他只能听着范济一声又一声的惨叫,穿耳而过。

阿烨!救我!剧痛中,范济喊道。

范济难道不知道,范烨已经被他的野心害死了吗?萧璃轻叹一声,道:就像皇伯伯你一样。

你……辱……我!荣景帝紧闭着双眼,咬牙挤出几个字。

我羞辱你?萧璃反问,然后自顾自地摇摇头,说:不,皇伯伯,我只是要带你来看看你犯下的错罢了。

看看范济吧,你放任他诬陷忠良,放任他手握大权,蛀蚀朝政,助长他的野心,以至于,最后到了如今这般,叫他犯上作乱,蛊惑皇子带兵逼宫……皇伯伯,如此罪大恶极之人,难道不值得一看吗?荣景帝喉中发出嗬嗬的声音,像是气急。

皇伯伯。

萧璃叹息了一声,又似真的疑问:坐拥天下的感觉,是不是真的很好?高高在上到认为自己可以随意摆弄人心?高高在上到认为不论你如何残忍,旁人都只能隐忍受着?荣景帝自然回答不了。

有时候仔细想想,坐拥天下实在是个有些令人感到恐怖的事情。

希望我不会有一日,变成了你这般可憎可恨可怜又可悲的样子。

刑台上,刽子手已经在下第三十刀,范济早已出气多,进气少,连喊都不太喊得动了,鲜血流了一整个刑台,甚至沾湿了刽子手的布鞋。

皇伯伯,再睁眼看一看吧。

萧璃的声音平静,看一看这个从少年起就与你相伴的好友。

你们不是也曾肝胆相照,意气风发吗?萧璃的声音在荣景帝听来,带着些许的蛊惑,让他不由自主地跟随着她的话睁开了眼睛,然后——啊——啊——荣景帝惊恐地叫出了声音,即便是战场上,血肉横飞,他都不曾见过如此惨状!范济他现在哪里还有一点人类的模样!荣景帝只觉得腹中一阵恶心,然后直接呕吐了起来。

萧璃坐在马背上,由上而下,冷冷地看着这个已然苍老瘦弱的男人,开口道:皇伯伯,你如此惊恐,究竟是恐惧极刑本身,还是在恐惧,怕我们将这极刑用在你的身上?荣景帝因呕吐而泛起泪光,他睁开眼睛,说:杀……我……萧璃轻笑一声,摇了摇头,我不会杀你。

荣景帝眼中闪过一丝惊疑。

皇伯伯,死是太过容易的事,死了就一了百了了,你,还是痛苦而无望地活着吧看着手中权柄旁落,看着……自己被人遗忘。

说完,萧璃抬手,示意宫人解下帷帘。

帷帘缓缓落下,慢慢将内外隔绝成两个世界。

皇伯伯,此生,我们不会再见了。

*天牢公主殿下,这边请,这边请。

随着一声开门声,狱卒谄媚的声音忽然响起。

坐在干草堆里,双目无神的范炟缓缓地抬起头,木然地看向牢房外。

萧璃披着一个纯白狐裘大氅,出现在牢房外。

那狐裘纤尘不染,白得如同冬日初初降落的雪,与这阴暗肮脏的牢房格格不入。

范炟隔着围栏与萧璃对视着,忽然想起那些策马轻裘的日子,鼻子一酸,眼泪唰地落了下来,他语带哭腔问:你是来杀我的吗?萧璃沉默地看着涕泪横流的范炟,良久,轻轻叹息。

抬手让狱卒打开牢房的门,然后矮身走了进去。

范炟仍旧缩在牢房角落里哭泣,没有动弹。

萧璃低头看着他,问:霍毕说,捉拿你时,你被关在自己的卧房,浑身是伤……怎么回事?爹……爹打的。

范炟抽抽涕涕地回答。

为何打你?萧璃继续问。

范炟有些愣神儿,好像自小时候认识萧璃开始,她就没有这样温和地同自己讲过话。

你从来受宠,你父亲为何要鞭打你?萧璃又问了一遍。

因为……我趁着他们上朝,偷偷把嫣娘救了出去。

范炟低下头,眼泪流的更为凶猛,但是嫣娘还是死了。

你的伤已经好了吗?好不好又有什么关系,反正我都要死了。

父亲犯上作乱,哪怕范炟素来纨绔,也知道他定不会有什么活路。

死了也好,死了干净,就不用日夜梦魇嫣娘的惨状。

三司已经查证,你从未掺和过显国公府所行的种种恶事。

又因你救了嫣娘,算得上戴罪立功。

萧璃俯首,看着范炟,说:范炟,你的命留住了。

你不,不杀我?范炟有些不敢相信,又很是疑惑,说:可是……可是嫣娘还是死了……我们靠着嫣娘拼死带出的证据,才得以给显国公定罪,才逼得显国公不得不靠谋反拼出一条活路。

萧璃说,她看着范炟脸上扭曲变化的表情,并没有去问范炟,若是早知如此,还会不会去救嫣娘这种拷问心性的问题。

范炟的脸色变了又变,最后终于颤抖着问:所以他们所说的,我爹和兄长的那些罪行……都是,都是真的了?御史台,刑部,大理寺三司会审,人证物证俱全,你若不信,我可以给你看结案文书,你大可自行判断。

不……不用了。

范炟连连摇头,眼中露出痛苦之色,再无一丝一毫往日纨绔的模样,他吸了一口气,问:那我父兄如今……死了。

萧璃并未详细叙述范济与范烨的死状,只如此简略作答。

范炟死死咬住嘴唇,眼泪却还是汹涌而出,他紧紧抱住自己,缩进墙角。

过几日会有差役带你去流放之地。

萧璃说完这最后一句,便转身,打算离开。

公主殿下……身后传来范炟嗫嚅的声音。

萧璃的脚步顿住,便听范炟又说:我会替父亲和兄长,好好赎罪的。

最好是如此。

谢谢……萧璃已经走远,范炟抱膝坐在墙角,喃喃说道。

*女牢中的犯人并不算多,相比之下,也干净整洁了一些。

萧璃走到牢房外时,范烟正安安静静地坐在床边,仰着头,透过牢房的小窗,看向外面。

那外面除了一角天空,其余的什么都看不到,但范烟仍旧向外看着,仿佛能看到外面的姹紫嫣红。

萧璃走动时,并没有刻意掩饰自己的脚步声,范烟听到身后的声响,收回了望向窗外的目光,看了过来。

相比于范炟的惊恐与惶惑,愧疚和惴惴,范烟显得相当的平静。

范烟的平静并非强作镇定,而是一种带着尘埃落定之感,从内到外的平静。

范烟看着萧璃,率先开口,处置已下,没想到公主殿下竟然愿意屈尊来看我。

你已经知道对你的处置了?萧璃问。

充为官妓,不是吗?范烟说:倒是有些出乎我的意料。

哪里出乎意料?范烟笑笑,说:我以为公主殿下会将我同父亲一起,凌迟处死才对。

萧璃没有说话。

范烟盯着萧璃的眼睛,忽然笑了出来,说:充为官妓,这是三司的判决,可对?范烟的笑容越来越大,甚至笑出了眼泪,说:是了,是了,这是对于逆犯家眷的判决,在三司的眼中,我不过是一个寡居的弱质女流罢了。

说罢,她收了笑容,看向萧璃,问道:以你现在的能力,想要让我死,简直易如反掌,为何你不这样做?萧璃依旧没有回答,范烟的脸上却露出了惊奇好笑之色,好想发现了什么令人震惊的事情,说:萧璃,你是在坚守你那所谓的底线,是吗?范烟的眼睛瞪得大大的,笑得开心极了,说:三司找不到我涉事的任何证据,是吧?所以无法依罪论处,故而我只有株连之罪。

萧璃,你心中不恨吗?你该知道的,范烨对燕必行动手,乃是何人怂恿指使。

范烟看着萧璃,眼中带着蛊惑之意,又说:你跟裴晏之事险些被陛下发现,又是因谁人之故。

还有算计杨蓁,甚至最后犯上作乱……萧璃,你真的不想杀我?没有证据又如何,如今你大权在握,万人之上,想要我一个弱女子的性命,不是易如反掌吗?萧璃猛地闭上眼睛,而范烟的眼中,则泛上一丝得逞的笑意,就在这时,她听见萧璃的声音——你就是这般蛊惑范烨对燕必行下手的吗?范烟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萧璃睁开双眼,眼中并无范烟所期待的挣扎犹疑,反带着些悲哀,她开口道:范烨手中本没沾过无辜者的血……那又如何。

范烟将萧璃打断,说:生在范家,没道理我双手染血,他却干干净净做他的世子。

再说……范烟嘲讽一笑,若他心智如你一样坚定,倒也未见得被我蛊惑。

说到底,也不过是本性软弱又舍不下荣华富贵之人罢了。

即便是当初我不曾蛊惑于他,到了最终,需要在自己与道义做抉择时,他依旧会选择自己。

善,善不纯粹;恶,又恶不彻底。

左右摇摆,又心中煎熬……范烟一边说,一边摇着头,道:不过是有幸生得男儿身,这才叫他得到了世子之位。

所以,因为你是女子,得不到世子之位,便要躲在父亲,夫君,兄弟身后翻云覆雨吗?萧璃问道。

瞧殿下说的,就好像我愿意躲在他们身后一样。

范烟一笑,说:便是我想走到前面来,又当真能走得出来吗?哦,是了,公主殿下走出来了。

范烟看着面前的萧璃,说:但这世间女子也只有一个你,有天生高贵的身份和过人的天赋罢了。

若无父母遗泽,亲友相帮,天赋根骨,萧璃,你能走到今日吗?怕是,早就死于荒野之外了吧。

易地而处,你能,比我做得更好吗?范烟的话仿佛一根尖刺,直直刺入萧璃的内心,萧璃久久地看着范烟,最后一笑。

范烟,我最初确实想让你死,但是现在,我想让你活着。

萧璃认认真真,不带一丝虚假地说:范烟,好好活着,也好好看着,那些不愿躲在父兄身后的女子,普通的女子,都能做到什么。

说完,萧璃便不再停留,转身离开牢房,而范烟依旧坐在床上,一动不动,仿佛从未有人来过一样。

良久之后,牢房中才响起一个声音——好,我等着看。

*随着显国公的案子逐渐落下帷幕,三司之人的神态也逐渐从暴躁变得从容,脚步也不再那么匆匆,又开始在意起仪态了起来,当街啃饼什么的,那是绝对不会有的事情!等到把最后一卷案宗归档,杨恭俭,郑明,还有回京不久的王放不约而同长出了一口气,仿若劫后余生。

回首过去这两个月……不,不,他们并不是很想回首,只想回府睡觉。

从今往后,府里醒神汤这笔费用,大约是可以省下了。

咱们三司今年这么辛苦,也不知过年殿下会不会多给些赏赐。

王放一边说着,一边动了动脖子,随即便听见脖颈骨节发出喀拉喀拉的声响。

子贤平日里还是该多些活动活动关节才是。

郑明听见那喀拉喀拉的骨头声,戚戚然道:不然到了老夫这把年纪,可就要遭罪了。

老师说的是。

虽然王放如今的官阶比郑明还要高半阶,可对这个从前的上官,他向来尊敬,因此也一直以老师相称。

赏赐?杨恭俭听了,哼了一声,说道:这个年关,我们公主殿下怕是过不太好了,还赏赐?郑明与王放对视一眼,问:这是为何?这么老些官员,砍头的砍头,流放的流放,免职的免职……前些日子我瞧见那新上任吏部尚书,就差抱着裴大人袖子抹眼泪。

杨恭俭说:这么多空缺,要补齐,可够人头疼的。

可是……郑明说: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总不能真像吏部尚书提议的那般,因为这个就给犯案的官员恩赦……既有大周律,那还是当依律行事才对。

再说,杨大人您处置起来也没有手下留情啊。

那些渎职枉法之人确实应该处置!杨恭俭说:既读过圣贤书,又屈从权贵,行通敌卖国之举,简直我辈之耻!那您还看公主殿下笑话……王放嘀咕道。

我……我就是……杨恭俭话说了一半,又生生憋了回去,不再言语。

郑明与王放又对视一眼,心中暗笑。

这杨恭俭倒还真是倔强,因着闺女的事,这么多年了,一直看不惯公主殿下。

从前是这样,现在,竟还是如此。

真是倔如犟驴!那时郑明和王放心中还同情公主,惹上这么一头犟驴,但是第二天,便只剩下哭笑不得了,只能在心中感叹,这两人怕不是前世有什么宿世冤孽吧。

杨恭俭脚打后脑勺忙了这么些日子,好不容易松口气,结果这气才松了不到一半,就被公主殿下一顿乱拳,打回了腹中。

第二日的朝会上,群臣议好朝事,正享受着这难得的平静,忽闻上首公主殿下道:哦对了,大明宫的尚宫杨蓁这几年来兢兢业业,处事有方,之前宫变,又保护皇孙有功,如今赶上朝堂官员零落,本宫打算擢她入朝,替诸位大人们分忧。

全然一副理所当然,公事公办,只是通知尔等的做派。

宣政殿有那么片刻的鸦雀无声,紧接着,就听见杨恭俭几乎变了调的惊呼:这,这怎么能行?!这,这怎么不行?萧璃脸上带着调皮的笑意,好整以暇地看着杨恭俭变脸,回问。

听到萧璃惟妙惟肖地模仿杨恭俭的声音,王放忍着笑,悄悄看去,只见杨御史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

殿下,这怕是不太合规矩啊。

吏部尚书赶忙站出来说。

不合什么?什么规矩?萧璃一脸我听不懂的疑惑模样,说:你半个时辰前才当着众朝臣的面,说如今空缺太多,正是该不拘一格选调人才之时。

萧璃往后一靠,扬起下巴说:这怎么本宫照李大人说的做了,李大人反倒说本宫不合规矩?自食其言,不太好吧。

李尚书被萧璃怼得说不出话来,想了好半天,才找回思绪,说:这,杨蓁身为女子……李大人,慎言啊。

萧璃拂了拂衣袖,说:先看看本宫,再想想要不要说接下来的话。

吏部尚书想说的话瞬间被憋了回去,但他哪里肯就此言败,又道:杨尚宫即便处事有方,那也是掌宫中内务……是,所以本宫打算擢杨蓁去个差不多的部门。

萧璃摸着下巴,有商有量的样子,道:众卿说户部怎么样?户部主事空着好几个吧?户部尚书闻言,眼前立刻一黑,立刻走出来拒绝道:户部公务繁重,恐难能由女子胜任,还请殿下三思。

户部的事儿确实繁重……但是不对呀,宋大人。

萧璃倾身向前,看着宋尚书,说:你宋氏世家大族,族中事务一样繁重,我怎么记得几年前你还跟老杨为长子求娶过杨蓁,要她做你宋氏冢妇来着?怎么那时候你就不觉得杨蓁不能胜任了?忽然被叫做老杨的杨御史:……宋大人脑子一炸,只觉得这时若是退让了,他怕是就要迎来一个女子作为下属,成为当世笑柄!当即不管不顾道:殿下慎言!我宋氏怎可能迎娶那等忤逆女子做冢妇?!宋尚书话音一落,就感觉宣政殿陷入了奇怪的安静,而上首的萧璃却往后一靠,没理会宋尚书,反倒是转向杨恭俭那边,道:杨大人,这话本宫都听不下去,你能听得下去?宋尚书回过神来,只觉得头皮发麻。

杨恭俭这些年参百官而不倒,吵千架而鲜有败绩,那嘴唇简直跟两片铁皮一样,天生就是生来吵架的!而这些年朝臣们也早就看出来了,杨恭俭的死穴就是他那个宝贝闺女,没看见这些年他怎么疯狗一样追着公主殿下咬吗?如今宋尚书当着杨恭俭的面诋毁他家闺女……嘶……有那了解杨恭俭的朝臣,简直已经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想要看他怎样怒喷宋尚书了!果不其然,杨御史跟宋尚书立刻争执起来,两人皆是饱读诗书之人,引经据典,波及范围越来越广,最后,竟然半数文官都加入战场,吵吵嚷嚷,比菜市场还嘈杂。

武官们事不关己,高兴地在一旁看热闹。

而挑起这一切争端的萧璃,单手撑着脸,看着下面,竟也是一脸的兴致勃勃,津津有味。

看她模样,若不是情况不允许,怕不是还想添杯热茶,来盘糖果子。

中书令实在看不下去了,太阳穴被这群人吵得砰砰直跳,他一边揉着额角,一边凑到裴晏身边,语带祈求,道:裴大人……萧璃一脸只要吵不死,就可继续吵,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模样。

如今能够制止众人的,怕是只有裴晏了。

裴晏面色平静地对中书令点点头,然后开了口。

清冷如玉的声音一响起,便让那些争执不休的文臣们逐渐安静了下来,他们看向站在最前的裴晏,只见他对萧璃躬身一礼,道:殿下这个提议,臣以为不妥。

萧璃脸上的笑渐渐收了,身子也坐直了,问:哦?哪里不妥?杨尚宫即便熟掌宫务,但到底不曾在外为官,贸然调去户部,恐不能服人。

说到这里,萧璃的脸色已经沉了下来,裴晏却无视她的神色,继续道:且我大周官员,多的是十年寒窗,应试中举,这才得以为官。

臣相信杨尚宫优秀出众,可却从未科考,更不知其学识,殿下仅仅因为私交便要让杨尚宫入吏部……裴晏俯身,道:恐有损殿下清名,臣,恳请殿下三思。

宣政殿一片安静,朝臣们一边心中对裴晏佩服,一边又担心他如此犀利顶撞,怕恼羞成怒的公主殿下忍不住将他暴打。

但他这段话说得实在在理,既承认了杨恭俭女儿的能力,又言明了利害,除了公主,谁都没得罪,高,实在是高。

机会难得,朝臣们见萧璃一副找不出反驳之语的样子,连忙跟着出声。

臣附议。

臣也附议,请殿下三思。

朝臣中,只有王放暗暗翻了一个白眼,敷衍着跟着说了一句附议,却已然料到了事情接下来的走向。

萧璃紧紧盯着裴晏,眼神晦暗不明,就在朝臣们已经开始思索,若是公主殿下忍不住当朝暴打裴大人的话,他们是上去阻拦还是上去阻拦的时候,萧璃忽然笑了。

那就这样吧。

萧璃笑着说道,哪有半点儿恼怒。

朝臣们刚松了半口气,就听见萧璃又说:来年春闱,杨蓁一同参加。

保护皇长孙的功绩,换个春闱的名额,应当不算过分?这松到一半的气卡在喉管,上不去,下不来,甚是难受。

考同样的卷,做同样的题,弥封誊录,若得中选,便一同参加栓选,怎么样,公平吧?这……朝臣们想要反对,但一时又说不出什么,拿眼睛去瞧裴晏,却见他也露出意外的神色,没有出声反驳。

怎么?反对?萧璃带着嘲意一笑,阴阳怪气地道:这都不同意,诸位大人们不会是担心你们十年寒窗的学子考不过杨蓁吧?这怎么可能?!立刻有朝臣反驳出声。

那就让她去考!萧璃一锤定音,道:若是她考不上,本宫也不会予她特权,白白占了旁人的位置。

朝臣们左看看,右看看,再看看裴晏,觉得如此也不是不行。

这局面总比直接进户部当主事好太多了。

哦对了,见朝臣们不在反驳,萧璃又道:此次春闱,杨大人就避避嫌吧,也免得你认出杨蓁的文风,失了公正。

杨恭俭板着脸,应了声是。

殿下这是怕自己暗中让阿蓁落选,现在就开始防着他,可真是……可真是……杨恭俭一边心中憋气,一边又觉得,殿下对阿蓁,也当真是思虑周全,倾力维护了。

行了,都吵累了吧,退了吧。

萧璃摆摆手,说。

是。

朝臣们应声。

哦还有,各部各寺该交的年终汇总,来年章表,务必于本月上呈,本宫会在年前批复发回,给你们修改。

……是……明明是一模一样的应声,第二声却带着掩不住的丧与疲惫。

*大明宫中,萧璃与杨蓁相对而坐,萧璃看着对面的女子慢条斯理地研磨茶粉,烧水分茶。

阿蓁,我也只能做到这般了。

萧璃说。

一个春闱的机会,于我足矣。

杨蓁浅浅一笑,说:阿璃,春闱,这是我原来只敢在梦中想想的事。

如今给你准备的时间已然不算多。

萧璃接过杨蓁递来的茶,问:你可有把握?为了这一遭,杨蓁笑笑,说:我已准备多年了。

萧璃饮了茶,轻轻一叹,道:范烟有一句话说的确实不错,我这条路,寻常人确实走不得。

她抬起眼眸,看向杨蓁,说:我却希望,若未来还有其他有范烟之能的人,不必困于小小一方天地,也有另一条路可以试着走走。

杨蓁迎着萧璃的目光,不避不闪,认真地注视着她片刻,然后起身,走到萧璃的面前,郑重跪下。

阿蓁?殿下,杨蓁庄重叩首,而后道——阿璃,愿穷我此生,为天下女子,走出另一条路。

阿璃,请你看着我。

萧璃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杨蓁,久久不能语,最后终于音带哽咽地说:好,我会看着你,达成所愿。

阿蓁,从此宦海沉浮,唯愿你,不忘此刻初心。

是,公主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