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芫。
萧璃轻声唤着眼前的少女。
阿芫没有回应, 仍是双目无神的模样,身子却抖了抖。
萧璃伸出手,试探地握住了阿芫的手。
阿芫的手动了动, 却没有躲开。
萧璃这才发现,她自己的手上满是血污,粘腻且散发这些腥臭味,想抽回来稍微清理一下, 可是她一动,却被阿芫反握住了手。
萧璃抬头看去,见阿芫嘴唇轻颤, 抖出两字。
别走。
听到阿芫的话, 萧璃立刻就不再动了,她放柔了声音,直视着阿芫的双眼说:我就在这,你别怕。
*等霍毕, 范烨和郭宁三人来到这处小院时, 已是月上中天。
霍毕和范烨站在院子里, 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谁都没出声。
郭宁拎着一个袋子走过来, 手里拿着个荷叶包的糯米团子, 一边吃一边往这边走。
你俩在看什么?范烨指了指萧璃的卧房处。
那里面传来了女子的大哭声, 还有萧璃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什么的声音。
郭宁停住咀嚼,侧耳仔细听了一阵, 才听出来那是萧璃在一遍遍说着, 你没有错, 阿芫, 你没有错。
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
殿下怎么不把人送回去?范烨低声问。
郭宁闻言,白了范烨一眼。
虽然阿璃把阿芫遮得严实,可恰恰是这样的举动,不难猜出阿芫经历过什么。
就这般送回去,叫阿芫她娘或是街坊见到了……范烨明白郭宁那个白眼的意思,可萧璃就算把那个姑娘清理地再干净,都掩盖不了她曾被山匪掳走玷污的事实。
她的街坊邻居,也少不得会议论……但事已铸成,又有什么办法。
还有吃的吗?霍毕倒是没说什么,扭头看向郭宁的袋子,问。
这些日子同行,几人已经对郭宁随时随地掏出吃食的能力见怪不怪了,对她那个袋子则更是眼熟。
几人全天只用了朝食,然后又是偷袭又是杀人,看见郭宁吃东西,才感受到饥肠辘辘。
还有几个团子。
郭宁把袋子口对着霍毕,示意他自己拿。
霍毕拿了一个,剥开荷叶吃了起来。
咳。
范烨轻咳一声,然后也对着袋子伸出手,拿出一个荷叶团子之后对郭宁感激地笑笑。
三口两口,一个团子下肚,三人胃里都有了底,再看房里,哭声仍然没有停歇的趋势。
若是范烨没记错,萧璃跟他们一样,都只用了朝食,那之后到现在,怕是滴水未进。
殿下就打算这样安慰那小娘子一夜吗?帕子早就用来擦血污了,范烨找不到可用的,便拿内袖擦了擦手,几个月过去,这个世子也越发的不精致讲究了。
你没听见阿芫还在哭吗?郭宁瞪大眼睛,只差直接问范烨你还是不是人。
范烨见郭宁说得理所当然,颇为无语。
按说,他们如今才算是将将在黎州军里打开局面,还未在这里彻底站稳脚跟。
今日之事算是一个大好的契机来立威和收拢人心。
一个近二百人的山寨仅凭二十几人就打下来了,且还是由萧璃指挥的,这是何等战功?若是他,定然会好好犒劳一番跟随他的将领!可萧璃竟然就这样把那一山的俘虏扔给了秦义手下的那些将领,然后自己跑回来安慰小娘子!不过一个小娘子而已,萧璃公主之尊,用得着为了安慰一介平民,连食水都顾不得了吗?他如今大概明白了为何萧璃会屡屡同他那个愚蠢的弟弟在平康坊大打出手,这两人在某些程度上,脑子都有些拎不清。
范烨这般想着,又去瞧霍毕,他觉得霍毕定然也同他想的一样,想从他那里得到一些支持,却见他瞄着郭宁手里的袋子,问:还有别的吗?郭宁低头翻了翻,拿出一个油纸包打开,说:好像还有几个卤鸡翅。
多谢。
霍毕一边伸手拿过两个鸡翅,一边道谢。
你们还能吃得下去?!范烨看着两人,心想他们才杀过人,他现下可没什么心情吃肉。
不对!现在是该想这些事情的时候吗?!我都快饿死了。
郭宁啃着鸡翅,嘴里口齿不清地说。
她一顿不吃就会饿得不行,如这般一天食水不进,她的胃都抽筋儿了!范烨的鼻翼动了动,虽然还是一脸隐晦的嫌弃,却还是从油纸包里捡了一个鸡翅出来放进嘴里。
我知道你的意思。
郭宁咽下嘴里的肉,才又开口说:可对阿璃来说,此时最重要的便是阿芫,你以后见得多了就习惯了。
原来在长安时就是这样,阿璃最见不得女子受到欺辱。
她若是能帮,定会帮一把。
有时郭宁简直觉得阿璃像是有什么心魔过不去一般。
郭宁想来想去,也只能猜测是不是萧璃一直因为当年没能救下她的杨墨姐姐而心怀愧疚。
可是杨墨已死,她再做不了什么,这才不管见到谁,都想帮一把。
霍毕想的倒是没有范烨那么多,他南境一行的目的本就在于降低荣景帝的猜忌且保护萧璃。
这第一个目的要达到应该不难,第二个目的,只要萧璃安全,其他的便随她高兴。
能不能如她所愿收拢军心,全看她自己,他是半点儿插不得手的。
萧璃连要与他缔结婚约时都要先问明白他是否有未婚妻,她今日能有这般举动,霍毕一点儿都不奇怪。
哎,忙活了大半夜,都去休息吧。
郭宁挠挠头,对两人说。
这院子本就是书叁赁下给他们几个人歇脚用的,故而院子虽然不大,但有他们每个人的房间。
范烨和霍毕眼看着萧璃也不像是要出来的样子,就也各自回房清理了。
这一身的血迹,大半夜的,不论是自己看着还是叫别人看见,都还挺瘆人的。
霍毕清洗完,便躺在他的塌上听萧璃那边儿的动静,等声音渐渐的弱下去,已是寅时初了,没过多久,他听见那边有房门拉开的声音,于是猛地坐起来,霍毕有些犹豫要不要出去陪萧璃说说话。
郭宁睡得呼噜声他老远都能听见,怕是指望不上,他知道萧璃此刻心情大约是很不好的,同她说说话好歹能分散些注意力。
打定主意,霍毕起身开始穿衣。
另一边,萧璃缓慢地走出了房间,毫无目的地走着,走至树下时忽然踢到了什么,低头一看,是一个水桶,里面装满了清水,旁边还搭着一块擦脸用的布巾。
这是郭宁给萧璃留下清理用的水。
萧璃看了看自己的手,这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身上几乎被血盖满,就连身后的发上都粘满了血,如今几个时辰过去,血早就干了,发便结成一绺一绺的模样。
她缓缓伸出手,拿起布巾沾了沾水,然后开始擦拭手上的血。
萧璃目光有些涣散,只是机械地擦着,眼前晃过一张又一张或惊恐或震惊或愤怒的脸,萧璃甚至不需要回想,就能清晰地记得每一个呼吸逐渐停滞的瞬间,每一次鲜血落于身上的瞬间,她从来不知道血也可以这么的烫。
她甚至还记得有一个抵抗之人被她刺中了要害,可却没有立刻死去,他倒在地上,血从口中,还有伤口处涌出,身体不停的抽搐,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她,直到彻底失去呼吸……萧璃忽然感到一阵恶心,猛地站起身,扶住身旁的树干开始呕吐。
可她已经一日一夜滴水未进,即便是呕吐也吐不出什么。
但胃里却仍是翻江倒海,闹腾着不肯消停。
过了好一会儿,才终于稍微消停了下来,萧璃一手扶着树干,弯着腰大口喘着气。
给你。
一块被洗干净的手帕被送到了萧璃面前。
因为呕吐的关系,萧璃双耳轰鸣,听不清是谁的声音,仰头看去,这才发现是范烨。
他手上托着一块手帕,看着萧璃,目光在夜色中显得有些温柔。
谢谢。
萧璃直起身,接过范烨的帕子,想要擦拭一下可又是一阵恶心反胃,于是整个人再次弯下去干呕。
范烨低头看着萧璃,见她的右手死死地攥着帕子,几乎起了青筋。
这一次呕吐过后,萧璃弯着腰喘了好一会儿,见真的不会再干呕了,这才又站了起来。
殿下这是怎么了?范烨看着萧璃湿润的双眼,知道那是因为干呕而涌出的生理性的泪水。
可能是因为今日的并肩作战而有了些同袍之情,也可能是因为这一块帕子,范烨觉得此时的萧璃没有如往日那般拒他于千里之外,不由得开口问。
就如同范烨所想的那样,萧璃似乎也对他说了些心里话,她说:从前在史书上所见,某某之战某将坑杀降兵数十万,这数字虽然大到令人震惊,终究也只是个数字。
可当有人真切地死在我面前时,一切又都不一样了。
范烨的眼睛微微睁大,似乎有些惊讶。
尤其这些人,还是被你所杀……萧璃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手,又是一阵恶心,不过这一次呕吐的欲望被她强行压了下去。
萧璃知道,她所杀之人,都是该杀之人,她没有做错。
可是她仍然忍不住想,那些被她所杀之人,他出生时,是否也曾令爹娘欢欣雀跃,他可否有相好的娘子,他可有视他为天的子女……一个山贼尚且如此,那么不曾做过恶的士兵呢,阿爹口中那些,为了好好活下去而辛勤劳作的普通百姓呢?她突然间好像有些明白了,小时阿爹为何总是看着奏折喃喃自语,为了一个决定而犹豫不决,反复琢磨。
因为阿爹知道可能他的一个决定,最终牵扯到的便是许许多多人的爹娘,情郎,还有子女。
殿下,此番总不会是你第一次取别人性命吧?范烨静静地注视着萧璃半晌,忽然开口问道。
是第一次。
这没什么可隐瞒的,萧璃爽快点头,却在看到范烨神色时,感到奇怪:你为何仿佛很震惊的样子?你在宫里时,不曾打死过任何宫人吗?范烨瞪大眼睛,问题脱口而出。
你当我是什么疯子吗?无缘无故,我为何要打死宫人?萧璃的眼睛瞪得更大,回答。
范烨无语,萧璃更无语,两人就这样瞪着眼睛对视,仿佛在比谁的眼珠更圆。
不远处,霍毕看着树下之人两两相望,不知道是否该上前打断。
他之前听见萧璃干呕,立时便想起了自己第一次上战场之后的样子。
摸出一块帕子和几粒酸梅,想着这些多少能有些帮助。
想给萧璃送去,却在走到院门时见看到范烨已经在那了。
霍毕摸着下巴,思索着。
他知道萧璃肯定是不愿嫁给范烨的,不然也不至于拉他结盟,既然不愿意嫁,那么这般月下对视又是什么?他是不是应该进去把范烨赶走?会不会坏萧璃的事?那姑娘的心跟个筛子似的,心眼儿多的很,她这样容范烨接近她,是不是其实在打什么主意,要算计范烨?想要离开,可是……霍毕扭头又看看那两人,觉得有什么算计大可白日里算计,夜里这般孤男寡女的还是不太好。
霍毕点点头,然后往两人那边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