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璃与霍毕随着高九来到黎州城一个不太起眼的院子。
这院子就像书叁给萧璃他们赁的院子一样, 虽然打理得干净,却没什么烟火气。
高九直接把他们引进内院儿,停在了花园外。
花园外面守着两个同高九一样打扮的人, 其中一个正是高十二。
这是高几?萧璃指指眼生的那个,问。
高九眼角动了动,没有回答,只说了声:主上就在里面等着殿下。
萧璃笑了笑, 迈步进去。
霍毕想要跟进去,却被高九和高十二拦住了。
霍毕眯了眯眼,觉得这两人实在有些碍眼, 要阻拦他, 也着实有些不自量力了。
你暂且等在此处就好,我不会有事。
萧璃回头,安抚道。
到了此时,霍毕已经知道这位‘主上’就是已经成为了南诏王的令羽, 所以倒也不怎么担心萧璃的安全。
只是霍毕仍然好奇, 也不知道时至今日, 令羽回来找萧璃是要做什么,总不至于是要上演什么救命之恩, 以身相许的戏码吧。
萧璃只身进入花园, 没走几步, 就见到站在廊下, 背对着她的令羽。
听见熟悉的脚步声,令羽回过身, 见到了日思夜想的面容, 不由自主地笑了出来。
阿璃!萧璃停住了脚步, 抬头看了过去。
令羽从前就不太重穿着, 但因为人生得俊朗,便穿什么都很好看。
今日的他也是如此,因为是微服,所以穿着也就是如同寻常的富家公子一样。
他的打扮同在长安时没什么区别,笑容也一如往昔,但萧璃就是觉得有什么东西变了。
怎么了?见萧璃停住,令羽不由得往前走了一步,问。
没什么。
萧璃一笑,说:只是觉得你好像变了。
不等令羽发问,萧璃接着说:看来王权养人,你威严肃穆了不少。
令羽笑着摇头,说:阿璃不也是如此,没想到再见时,竟然已经是威风凛凛的女将军了。
于是,新任的南诏王与大周女将两两对视,一起笑出声来。
这一笑,仿佛就又回到了原来在长安马球打猎时的日子,那一丝丝淡淡的隔阂也尽数消失了。
你能来找我,想来在南诏国内已无威胁。
萧璃跟着令羽走到凉亭里,屈膝坐下,问。
令羽跪坐在萧璃的对面,拿起摆在案几上的茶壶,往茶壶里添茶。
初时有些麻烦,但现下已经无虞了。
令羽将茶壶放在泥炉之上,拨了拨炭火,让炭火烧得大些。
他说这话时的语气有些淡,带着些许让萧璃觉得陌生的凛然之色。
若阿鸢见到此时的你,定要说你身上带着王霸之气,合该做她的话本角色。
萧璃说。
然后把我写进话本里,先是错待所爱,然后再去千般悔恨吗?令羽闻言一笑,显然也是被王绣鸢的话本荼毒过的。
绝云心目清明,不会是那样的男子。
萧璃摇头。
守在花园外的霍毕耳力过人,听见园内两人的对话,不由得撇嘴。
什么所爱,什么就不是那样的男子了。
阿璃不问我此番过来,所为何事吗?令羽看着萧璃,温声问道。
有事说事,你堂堂南诏王,冒险跑到大周来找萧璃,难道就是为了喝茶吗?花园外的霍毕继续撇嘴。
花园里,萧璃则看着令羽将案几上摆着的锦盒推到了自己的面前。
令羽把锦盒推过去后便收回了手,轻声说:看看。
他面上云淡风轻的,眼中却藏着隐隐期待,衣袖下的手也捏紧了。
萧璃面露疑惑,打开锦盒,拿出里面卷好的锦缎,打开。
那是一份国书。
萧璃看着上面内容,瞳孔一缩,继而呼吸一滞。
国书上,令羽以南诏王之名,许诺有生之年,南诏绝不进犯大周。
且,为两国之好,求娶大周公主为后。
其上所列种种‘聘礼’,很难不令荣景帝动心。
现在世人皆知萧璃为了令羽,曾冒天下之大不韪,抵抗圣命,独对朝臣。
如今令羽以后位求娶,更是不负情谊。
荣景帝若是将萧璃嫁给令羽,不仅不会背上令先帝遗孤和亲的骂名,反倒是促成了一段佳话。
萧璃几乎可以想象,若是这份国书出现在荣景帝的案头,他怕是不需要怎么犹豫,就会允诺这桩婚事。
花园内一时间只剩下沉默,和茶水烧开的咕嘟声,霍毕不知道令羽究竟给萧璃看了什么,竟让她如此无言以对。
令羽看着萧璃面上无分毫笑意喜悦,眼中的期待逐渐消失了。
他眼看着萧璃将国书卷好,放回锦盒,盖好盖子,推回到他的面前。
心沉了下去。
阿璃。
令羽发现他喉咙有些发涩,轻咳了一声,才继续说:我曾说过,在南诏,我可以护你此生逍遥自在。
南诏王都虽不如长安繁华,但喜怒哀乐,嬉笑怒骂,皆可由你所愿,不需演戏,更无需伪装。
萧璃听着令羽的话,忽然笑了出来,她抬眼,看着令羽问道:你这般郑重,甚至不惜以后位相迎,可是信了流言蜚语,以为我放你归国,是为男女私情?园内的令羽,与园外的霍毕皆是一愣。
不同的是,令羽是因为萧璃直接道破‘私情’,而霍毕则是终于知道令羽的来意。
他不由得看向了园内的方向,想知道至此,萧璃会如何选择。
是去南诏做个无忧无虑,受人庇护的王后,还是留在长安继续帮太子谋划。
听到萧璃口中的‘男女私情’这四个字,令羽心口一跳,脸有些红,刚想说话,却听见萧璃说:令羽,我放你走,只为朋友之义。
至于那些流言蜚语……萧璃顿了顿,有些犹豫地说:那些流言蜚语,背后有我推波助澜,为的是让旁人相信我放你走只为私心,让旁人只关注风月之事,继而忽略我之后的谋划。
萧璃看着令羽的脸一寸一寸白下去,却还是继续说道:放纵流言蜚语,是我的谋算,未曾告知就将你牵扯进这般风月流言,是我的不是。
绝云,你守诺不起两国纷争,已是全了朋友之义,其余的事情……萧璃指了指锦盒,说:无需再做,更无需觉得愧对于我。
原来这些在你看来,竟然是多余的事啊……令羽开口,声音艰涩,带着些许嘲意。
萧璃认真地看着令羽,说:绝云,我助你离开,也利用此事达到我的目的,你我,两不相欠,你更是不需为了求娶周国公主而许诺那种种好处。
两不相欠……令羽盯着炉上茶壶,喃喃道。
深吸了一口气,令羽抬眼,看着萧璃问:阿璃,抛开你所说种种,旁人说什么想什么,我从来不在意。
我令绝云不是会因为愧疚就以婚事相许的人,我只问你,你此番拒绝,是不愿离开大周,还是不愿嫁我?这一番话,在霍毕听来已是露骨地表达情意了。
他忽然有点儿紧张,迫不及待想听萧璃的回答。
我不能离开大周。
萧璃看着烧红的炭火,缓慢说:也不愿嫁你。
啧。
霍毕没忍住,啧了一声。
园内,令羽死死地盯着萧璃,想从她脸上找到一丝一毫作假掩饰的痕迹,奈何却找不到。
他觉得自己胸腔有些堵,连带着声音都有些抖。
紧握住拳头,令羽开口,语气中带着些命令的意味:萧璃,你看着我。
萧璃抬头,看向令羽。
你对我,可曾有半点男女之情?令羽盯着萧璃,眼睛一眨不眨,不肯错过她任何一丝表情。
声音中,还带着些独属于南诏王的压迫之意。
何必呢?霍毕感觉在这小院子里,自己的嘴都快撇歪了。
男子汉大丈夫,既是遭了拒绝,就应当大步离开,真男人就不应该回头。
人家姑娘都说了不愿意嫁给你,还纠缠什么呢,就算萧璃喜欢过他又怎么样,他还能以这情谊饱余生之腹不成?一边又觉得男女情爱真是害人,堂堂一个南诏王,脸皮都不要了,这般追根究底的,实在是难看。
一边想着,一边不由自主歪过头去,想听清楚萧璃的回答。
亭下,萧璃抿了抿嘴,回视令羽,目光不避不闪,声音坚定无惘:令羽,我对你从无一丝半毫男女之情。
……令羽闭上了眼睛,牙齿紧紧咬着,袖中的手握紧了又松开,如此循环往复了几次之后,才终于得以平声静气地开口:好。
这份国书,不会被送于荣景帝面前。
萧璃几不可察地松了口气。
似乎察觉到了萧璃的那一丝放松,让令羽心中涌上一丝莫名难受的情绪。
他看着萧璃,轻声问道:若是我执意将国书送出,会如何?外面,霍毕倒吸了一口气,觉得萧璃真的是瞎了眼,就这,就这?这就是让萧璃信任到可以以后背相托的人?这就是所谓的‘心怀仁念’,‘重情重义’?简直放屁。
萧璃看着令羽,眼眸如同琉璃一般清澈,却又让人看不见底。
令羽心里一颤,逼着自己继续说:若以两国邦交相逼迫,我……可能如愿?说到最后,令羽的声音轻地仿若蚊蝇。
会如何?大概会觉得自己看错了人吧。
萧璃脸上不见丝毫紧张,她说:我以为的霁月清风,疏朗君子,实则只是个戚戚小人罢了。
令羽面色一僵,却又见萧璃对自己展颜一笑,说:可你不会那样做的,令羽,我知你为人,信你品性,既是想我逍遥自在,又怎么会逼迫于我?阿璃便这么信我?令羽见到萧璃的笑容,也不由自主跟着笑了。
若非如此,你大可不必冒险来此,先将此事与我过目了。
萧璃指指锦盒,说得理所当然。
令羽看着萧璃笃定的面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很想问问她,若是这般洞察人心,何以会不知他的心意。
又或者,她清楚地知道他的心意,只是不屑要这心意罢了。